何春生当时站在门后,把这一切听的清清楚楚。
而三四岁的小何春生,彼时的第一个念头是:
这不是应当的吗
他爹娘说过,他是何家的嫡孙,所有人合该给自己让路。
后来何春生长大了,他用何家最优秀的资源,把自己堆砌成了小有名气的天才,在四百岁突破元婴那年,他杀了自己的父亲,成为了新一任的家主。
而四百岁的何春生当时想的是,天下动荡,何家不需要一个老成守旧的家主,该他上位了。
谁威胁到他,就除去谁,这还是他父亲教给他的。
何春生面无表情地给生父阖上死不瞑目的眼帘后,对着哭泣不已的母亲承诺:“何家,一定会变成天下第一世家。”
所以后来,何春生在众人犹豫之际,成了第一个把刀捅向何言知的人。
因为他觉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谁挡路,就除掉谁。
所以后来,何春生掏出何言知丹田的手段果断又狠辣。
根本不怕什么雷劫报应。
因为他觉得这是物归原主。
——是的,他认出了何言知眉心上的莲花胎记。
这本就是他们何家的人,就应该为他们何家生,何家死。
丹田又如何,一身修为伴着名声,都该成为滋养何家最好的养料。
——何春生是真的,这么发自肺腑的觉得。
唯一的苦恼是,何言知死前已经是大乘修士。
所谓大乘那就是夺天地之造化,自成一片小天地。
就连丹田,都和别人的不一样。
这也正是为什么几千年过去,何春生都无法吸收这丹田里面的能量,因为这丹田自成一方小世界,只有拿到丹田主人留下的密钥,才能开启丹田。
而何言知死前,一身魂魄与精气都献给了密州天地,若说真留下了什么密钥,唯一的可能,便指向了邹娥皇。
何春生等了她三千年。
终于在天人五衰之际,等来了。
阴火幽幽泛光,透出一张森然的面庞。
何春生忽然觉得浑身抖得厉害,他站起来,仔细地摸着挂在墙上的那三幅画。
皱巴巴的皮贴在骨爪上,一点点地描摹画上的边角。
画上的女修只有一个背影,看不清正脸。
作画人应当是有些私心的,因为整幅画上,除了这只留了一个背影的女修,其余人都是有头有脸,圣人是看淡生死的微笑,小人是志得意满的猖狂,路人是跃跃欲试的激动...只有这个女修,留给看画人的,只有一个背影。
他隐约有些兴奋。
在他即将圆寂的前几年,他终于又为何家等来了一个机会。
有的人飞升,是一个人飞升。
而有的人飞升,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散仙是前者,世家是后者。
何春生满意地想,以自己的资质,飞升上界已然是做梦,可是他的后代会做到这一点。
而他们都姓何,是一个何家。
天地衰,万马齐喑。
轰隆隆的劫云飘于天边。
邹娥皇终于在一个死巷处停住了脚步。
“道友,出来吧,你的劫云马上到了,若你此刻还在用遁术,无异于引火烧身。”
刚刚在论道台上,邹娥皇就察觉到了,郑力应该快要突破筑基了。
泥水冲刷着肮脏的街巷,角落的阴影里,受着重伤一瘸一拐的郑力终于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眼睛亮的吓人。
“* 时运不济,我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三十年后,爷还是一条好汉!”郑力边说边吐血,双手并拢,坐在路边打坐恢复灵气运转。
他实在是跑不动了。
“停!”
都什么跟什么。
邹娥皇心平气和:“你对我有些误解。有误解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要解开矛盾,化干戈为玉帛。”
郑力嗤笑,“有什么误解,你这星盘难道是你自己长的杀人夺宝,背后捅刀,老子能对你这种人有什么误解”
邹娥皇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直接用灵力把疗伤丹弹到了郑力嗓子眼,看对方被噎到后总算闭嘴,开始一个劲的咳嗽,她才慢吞吞地开始讲。
“诚如你所说,星盘不是我的。”
“你听说过何言知么?”
郑力艰难地点了点头。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咽下去了邹娥皇的疗伤丹药后,他刚刚那刺头脾气终于弱了一二分。
但很快,他面如土色:“娘咧,你这个星盘,莫非是抢那位圣人的!”
这得是活了多少年的老妖精了...想到这,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怕不是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真是天妒英才!
算了,算了,再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这辈子的遗憾是,还没收个徒弟把占星术发扬光大...前几天看隔壁那个姓方的小孩其实还行,早知道就收下了——
邹娥皇看着他一会面色红涨又一会面如菜色。
就有些好笑。
“不是抢,他托付给我的。”
邹娥皇半蹲而下,她盯着郑力的吊梢眼,一字一句道:“得到星盘有两个条件,但是只有一个方法。”
“那就是自愿赠予。”
“从此之后,两人因果相继,报应相抵。”
她一点都不想要这个星盘。
可是那日,那个骄傲了一辈子的青年;那个前半生得意到天街踏尽公卿骨,后半生失落到寂寂无名;那个见证了一个王朝,从兴起到缘灭的圣人,对她说——
他这一生有不少遗憾,却唯独对她有愧疚之心。
邹娥皇忘了那日是晴天还是雨天,她只记得这句话何言知说完后,她整个人都冰凉凉的,好像有什么粘腻的东西在她皮肤上划过。
何言知生的剑眉星目,眉骨紧紧压着眼,不笑的时候很是俊俏的冷;偏生眼睫又和姑娘般生的浓稠纤长,如翩翩欲飞的蝶翼,无端多了几分的风情。
尤其是眉心的那朵莲花印,低眉垂首间,具是慈悲。
那日,他低头看着邹娥皇的时候,正是用这样凄美的眉眼看着她说:
“姑娘本是蓬莱真仙人,不敬鬼神不跪人。”
“是小生有错,蓬莱山上第一面,就敲断了你的膝盖骨。”
“宴霜寒折了的是你的剑心,而小生折的是你的剑骨。所以从此以后,你千百般努力只能论为心魔,他人笑你痴哀你愚,但他们不知道——”
何言知捧起姑娘的脸,轻轻道:
“邹娥皇,你将会有一把修真界最厉害的剑。”
而当时的邹娥皇或有所预料,惶惶不安地挣脱开,后退了两步。
“你在说什么疯了不成,何言知,我这次来是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蓬莱的,大周的国运已经衰落,你再坚持下去也只是白白送了一身修为,如今这世上还有几个大乘——逃开今日的死劫,天地岂不是任你傲游!”
何言知说,“连你都知道今日是我的死劫了,你当我不想跑么?”
邹娥皇愣愣,彼时天边的一切都轰轰然,骤然失了色彩。
只剩下青年一句轻描淡写的不甘。
“我不是不想跑,我是跑不了。”
“周平那丫的没存一个好心眼,当初哄骗我来修儒道,把我的道和他老周家的国运绑定了,他死倒是死的早,但把爷绑着给他打工——妈蛋,真是给这个碧昂的笑脸给多了!”
骂完后看着邹娥皇古怪的神色,何言知很快收了面上的咬牙切齿。
又装出了一幅仙风道骨的哄骗小姑娘的模样,歪头轻轻笑。
“他们快来了——”
邹娥皇问何言知:“我能出手吗?”
他们,指的是为了密州令要来这里杀他的人。
何言知看着邹娥皇。
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昔年相逢酒席上,两人同落魄,她振振有词地把剑拔不出来归结于他。
那样厚脸皮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现如今反而客气起来了。
“不,不用。”他说,“你只能为我做一件事——了我残愿。”
“邹娥皇,听令。”
大乘抬手化风,低手化雨。
所言字字,具为言灵。
男子的手骨极大,紧密地贴着女子的手。
他额头眉心处的莲花印发出幽幽的冷光,邹娥皇感觉额前一烫,下一瞬,就听何言知用一种她从未听见过的天音,缓缓道:
“以我之星盘,成君之剑骨。”
“祸福相依,天地为契。因果相继,功德共享。”
自那日起,邹娥皇有了最漂亮的剑骨。
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可试问这天下,还有什么样的剑骨比万千星辰璀璨的星盘,还要漂亮夺目
会有什么事物,能比朋友的心意更贵重。
郑力神色古怪,蹙眉道,“你是想说,你是圣人的姘头”
姘、姘你个大头鬼啊!
“革命友谊懂不懂”
邹娥皇盘腿坐下,道:“做不做个交易,我替你抗下雷劫,你来我们蓬莱学艺。”
“百利而无一失,怎么样,考虑考虑?”
郑力没想到她是要说这个,尖酸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刻意的红晕,他忸怩道:“不成,我想听听你们蓬莱的道义,若是和老子道义相合,老子不用你抗雷劫老子也愿意,若是不相合,你就是为老子抗雷劫死了,老子也不去!”
邹娥皇说:“我心应我,万死不辞。”
郑力怔然,“什么意思”
他看见这个自刚刚起就一直眉眼带笑的邹娥皇,面容忽然有一瞬间的悲伤。
这种悲伤就好像是冰山一角,转瞬即逝。
尽管轻如鸿毛,却难以忽略。
“意思就是,”她轻声说,“哪怕救一个人代价是刀山火海里走一万次,哪怕你明知道他死的那天是魂飞魄散,哪怕你要为此奉上你的心你的骨,你千千万万年的基业,再也不能飞升的代价——”
“你也会救回他的。”
“我心应我,万死不辞。”
三千年前,邹娥皇就想好了,何言知,不该死。
第12章 明珠蒙尘
论道台那日之后,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总角稚子在那里模仿着青度拿着把木剑念台词,稍富贵些的还会在身上套着黑色的衣服,假装这是蓬莱的弟子服。
但在何城那些盘根错节,依附着何家而生的世家中,蓬莱二字与十四盟,都变成了不可提的避讳。
谁若是在这个当头前表现出对于十四盟的向往,那无疑是在和何家对着干。
比如这厢,何城明家。
“阿姊,小雅她们说后日偷偷从东巷那边翻出去,到时候咱们姐妹几个都去十四盟看看,就算上不了蓬莱,还有好些门派可以看看,就算姊妹们都没灵根,不能修仙,也比呆在这个破地方强——”
翠竹掩映,红木软榻上坐了两个姑娘。
刚刚说话的那个穿了一身层层叠叠的嫩粉衣,眉飞色舞,正是那日论道台下的粉衣姑娘。
名叫明杏。
而她的对面,坐着的女子白衣胜雪,低眉贤淑。
是她的姐姐,名叫明珠。
和明杏作闹的性子不同,明珠在何城素有美名,举止娴雅;曾对月弹琴,一曲动春,在及笄那日,百家求娶;最后被定给了何家的二公子,只等来年开春,就要抬到何家做少奶奶。
人人都说,明大姑娘,命好。
“不,”这被何城人羡艳的明珠姑娘缓缓推开了妹妹的手,柔声道:“杏儿,你已经大了。”
“去求仙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阿姊”明杏怔愣,不明白前几日和她偷偷溜出去看热闹的明月,为何会突然这么说。
“之前明明是你告诉我求仙这条路的...你怎么了,阿姊,若是何家那些人逼你,怕他们做什么,我去,我去把那些个酒囊饭袋们揍一遍,任什么苦衷,咱们姐妹在一起,什么不能解决!”
明珠仍只是摇头,她面色娇羞,微微低声道:“何二公子不是这样的人,我是自愿嫁与他的。”
“妹妹,”她伸手捋了下明杏散落的鬓发,“以后阿姊不在身边,万事小心。包袱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后日从西门出发,切记不要撞上爹爹...”
明杏拍开她的手,鼓着脸走了。
这个粉衣小姑娘气冲冲地踢翻了门前的花栽,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想娘说的果然没错,阿姊将来嫁人后,她们姊妹的关系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好了。
她没回头,因而没听见她阿姊惆怅的轻叹。
美人倚在门墙上,白衣皓首,动人心弦。
明家长女明珠,从小被旁人称赞过最多的两个字,不是“美丽”,也不是“端庄”,而是“懂事”。
这种与生俱来的伪装,在有了妹妹明杏后,不知何时变成了长姐如母的成全。
显而易见,一个跳脱,天真,大大咧咧的明杏,能在何城这样礼教森严的地方快快乐乐的长大,背后一定有一个默默收拾的姐姐。
明珠眯眼看着那粉红色的背影,想她的妹妹啊——
怎么一眨眼,就走到姐姐前面了呢。
“小姐,”丫鬟轻手轻脚地猫了进来。
“何家二公子...说要把正月的婚期提到大后日,夫人命奴婢来叫您,前院都乱了套了。”
明珠站起身来,不动声色。
何家自持礼节,从来不做朝令夕改之事,何况是婚期这样要敲定吉凶采纳的日子;更何况,大后日,不就是十四盟招生结束的后一天么。
究竟是二爷的意思,还是说是何家,又要借着婚宴耍什么把戏。
前几日下了几场暴雨,地面还有些泥泞,低低的杨柳在风中摇晃,满天遍地的都是痒痒的柳絮。
邹娥皇拍了拍衣袖,今日是招生结束的日子,她一早便和青度在这里候着了。
眼看着快到日午头,人来的却还很少。
青度脸色比寻常时候还要再冷上三分,往外嗖嗖放着冷气。
两人均有些气馁之际,街口处忽然浩浩荡荡地跑过来了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身上穿得花花绿绿的,各个长得都有些凶神恶煞。邹娥皇瞧着有些发怵,下意识地挪了挪步子,站在了青度身后。
“你们是……”她试探问。
“高老庄嘎子帮帮主洪兴龙,见过小仙人!”为首的汉子五大三粗,声如洪钟,震的邹娥皇下意识地拿手捂了捂耳朵。
“俺和俺兄弟百八十人,筑基修士有三人,来求十四盟容身!”
“哦哦好说好说——”邹娥皇挠了挠头,“这边排队。”
又过了会,只见扭扭捏捏的郑力偷偷绕了远路,鬼鬼祟祟地从众人身后经过,他胳膊里还搂了一个半大的小子。
“师父,师父,咱们这是要去哪”
方半子费力蹭出半个脑袋问郑力。
他今年刚满五岁,小脸蛋肥嘟嘟的,一看就没受过什么苦。
“嘘——别说话!”郑力低喝道,他捂住小孩的嘴,左张右望。
那日还没等他拒绝邹娥皇的邀请,天雷就滚滚而下,最后只好赶鸭子上架,欠了对方一份大人情。
于是今天,他便不情不愿地来了,顺手把隔壁看中的徒弟也一块捎上了。
历经生死一场,郑力觉得还得找人继承他的衣钵。
只是出于面子,郑力不想叫邹娥皇看见他来了,只能往人多的地方挤。
正在人群推搡间,郑力右胳膊肘一不小心撞上了什么硬硬弹弹的东西,他大骇,回头一看却发现是一个左眼帘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
那厢,洪兴龙正在和邹娥皇套近乎,却忽然看见自家二当家一边提溜了个瘦骨如柴的青年,另一边胳膊环抱了个哭闹的奶娃娃,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
“大哥,邹仙人!”
“发生什么事了”洪兴龙问。
在彪悍的帮主身旁显得毫无存在感的邹娥皇,则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瞧瞧,这不是郑力吗!
而那个被抱着的那个哇哇哭的奶娃娃,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方半子
“这小子是个拐子,刚才撞到兄弟眼前了!”二当家瞪眼道。
郑力好不容易脚着地,又被大汉一个巴掌拍的踉跄了一下,再一抬头却看见了熟人。
喉头一哽。
只觉得刚才的躲躲藏藏都是白费力气。
“你凭什么说我是拐子!”
“呸!”洪兴龙抱着臂,“你这瘦骨嶙峋的,一看就和这大胖小子没什么关系!”
“大哥英明,刚刚这厮还捂着娃娃的嘴不让他喊出声!”
洪兴龙是个粗人脾气,平日里走南闯北,但最见不得这些专门拐卖妇女儿童的拐子,当即大喝一声,就要挥拳给郑力一下。
郑力梗着头,脖子气的通红。
不明白自己招谁惹谁了,怎么最近这么背点!
“不要打我师父!”
“慢着二位,手下留人!”
邹娥皇窜出扒着洪兴龙的胳膊,另一厢方半子把牙磨的咯噔咯噔响,一口咬住了嘎子帮人黑心善的二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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