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意识到这其中的误会,便解释得很诚恳:“沈掌柜,我绝无此意......”
说着,又不免生气起来:“也不知道是哪家该死的,稳坐正中挑拨离间,竟是打着黄雀在后的心思!”
“你是说,你把那人引到了张琪家附近?”
奎香楼里,掌柜王华目瞪口呆地看向金子琼。
“那是自然,做这行的,难道我还不知道规矩吗?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是?”
王华大笑:“还是你小子鸡贼。如此,我们兀自看好戏就行了!”
他早已恨沈记恨得牙痒痒,凌云阁就更不用说,和他奎香楼是经年的老对手了。
要是能压他们任何一个一头,都能让王华开心好几个月,更不用说一箭双雕。
他笑完,忍不住捻起一块桌上的绿豆糕,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整个正月,靠着那莫名其妙的全红宴,沈记可谓是占尽风光,好不得意!
凌云阁的张琪也是没脸没皮,上赶着求人,也不看看那沈记春风得意,哪会搭他?
不过,他们也就是一时的高兴罢了,没个长远的打算,就怨不得他坐收渔翁之利。
等入了春......
王华微微一笑,和金子琼的茶盏在桌边轻碰。
等沈记和凌云阁两边撕扯起来之时,那就是他渔翁得利的时候了。
第36章 打工仔乔裴
然而王华和金子琼等了好几日, 一直等到二月过完,三月已至,都没等到沈记和凌云阁闹翻。
这没道啊?王华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两家起了冲突, 那必然有一家会做出行动。
毕竟及笄宴的斗争就在眼前, 无论是谁都会做出一些举措来保证自己的优势地位......
他想了半天,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何况金子琼惹出的事也过去好几天, 不用再担心自己会被发现。
于是挥手就叫了个跑堂的, 让他去看看沈记最近在做什么。
这毕竟不是现代, 一个电话或者上网一搜就能找到竞争对手的消息。
虽然同在京城,但位置相距太远,奎香楼素日想要得知其他家的消息, 都是要靠小厮跑腿去打听的。
不过多时, 那跑堂的便一路小跑回来, 脸上带汗, 气喘吁吁:“掌、掌柜的!沈记、沈记他们......”
王华看他脸色不好, 心里却暗喜。想来必然是那沈记做了些怪事,让他的小厮都看不惯了。
不过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是及笄宴的关键时刻, 却被凌云阁派人打探菜单,换做是他,不去生撕了张琪都算有涵养。
如此一来, 慌不择路的沈记, 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针对凌云阁?
凌云阁又会如何反击, 把沈记一同拖入泥潭?
哎呀, 真是想想就开心。
王华于是清了清嗓子,捋了捋胡须, 慢条斯地弄了半天,这才道:“好了,一惊一乍的多没风度,你喝口水,慢慢来。”
那小厮见他不急,自己也不忙着说,猛地灌下去一杯水,又用手背一把抹干净嘴角,这才说:“掌柜的!沈记、沈记他们出了新菜单了!”
又是一杯水下肚:“第一批客人已经吃完出来了!说是、说是......”
小厮一抹嘴,大声道:“特别香!”
王华:?
王华怒喝一声:“又是新菜单?!”
王华人都傻眼了!
不是啊!不该啊!没道啊!
他设想的走向,可不是这样的啊!
王华挠破头都想不明白,沈记怎么能半点不把间谍一事放在心上,反而开始筹划推出春季的新菜单了。
沈荔才懒得去管别人在想什么,既然沈记先前答应过客人们菜单一季一换,自然不能食言。
那‘开门红’也就罢了,辣椒是常有的,北边也不缺甜菜。
只是冬天那些菜,入了三月实在不合时宜,便要换成春天的时鲜了。
这时机也巧,谁让是二月通知、四月截止呢?刚好能顺成章换两次菜单。
虽然不是有意,但正合了赵二那天的提议。
赵二在下面兴奋点头。哎呀,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一想到沈记能赚钱,一想到别人费尽心思想打压沈记,但掌柜的只需搬出几道新菜就能让大笔大笔的银子哗哗入账,那些小小手段半点也影响不了沈记分毫,就很难不感到开心啊——
赵大看了一眼摇头晃脑的弟弟,往他腿上拍了一下:“正经点。”
赵二‘哦’了一声,立刻坐好。
他也算是看懂了,他这哥哥原本以为是个正直过头、有点迂腐、多少迟钝愚笨了些的人。
赵二还天天想着,日后自己事业有成,必然要多多帮助自家大哥,毕竟两人从小相依为命,能活到现在,两个人少一个都不行。
但没想到这日子好过了,饭吃饱了,他哥看上去居然比他还要聪明些了。
好在赵二是个心胸收获的人,他机灵、脑子活泛,比他哥多少还是有些长处,不至于心生嫉妒。
再者说了,他们赵家兄弟在这儿互相帮扶的,让沈记更好,自己也更好,这不是三全其美的大好事嘛?
赵二在这美滋滋地想着,沈荔却有些犯愁。
虽说沈记现在已经开始慢慢地限制客流,厨房里又有一德和宁宁帮忙,但这两个再怎么说也是小孩,无论力气还是技巧都有所欠缺。
沈荔倒不指望有人能帮她做菜——这种水平的人,估计全京城也就那几个大酒楼的后厨能找到。
但有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将焯过水的肉或排骨煮好了给捞出来,有人能帮她放好,她只负责伸手调味下锅就好了。
这种活一则离火太近,总是危险;二则要将大块的熟肉排骨从滚烫的锅里捞出来,也不是两个小孩的力气能办到的事......
沈荔又是一声轻叹。
“沈掌柜有何烦恼?”一旁的乔裴轻声问道。
沈记众人见他又在,也毫不奇怪,并不为这位玉宰相大人长久在沈记大堂逗留感到疑惑。
毕竟来个一次两次,多少还算惊喜;
来个一周两周,就算是常客;
如果这五六个月天天都来,那换做任何人都不会再为此感到惊讶了。
赵大赵二他们都不惊讶,沈荔当然更不惊讶了。
她‘嗯’了一声,将自己的烦恼如数说出。
乔裴便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帮忙。”
沈荔扭头看过去。
乔裴眼睫一颤,目光轻轻垂落到自己手背:“虽在为厨一道上,并没有什么见地,但只是帮把手,我应当能做。”
他这一说,刚刚还自觉见怪不怪的赵家兄弟和芳姨都震撼了,连声劝道:“乔大人,乔大人您毕竟是当朝宰相,怎能在沈记后厨帮忙?再者说,万一伤到您贵体......”
乔裴一抬手,那绛红的宽袖轻轻一拂,几人便住了嘴——还、还怪吓人的。
几人面面相觑。这气派,果然是宰相啊,也不知道沈掌柜该怎么拒绝好......
没错,拒绝。芳姨几人所应当地觉得,要拒绝乔裴的话。
本来嘛,宰相常来这儿吃饭,还可说是亲民之举;要是宰相卷起袖子给店里干活,那可就是折寿之举了啊!
但紧接着,他们就听见沈荔点头:“好啊。”
“不是、掌柜的!拒绝!拒绝!这时候该拒绝吧——”
赵二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沈荔依然只是笑眯眯的,看向乔裴:“那就麻烦乔大人了。”
乔裴无视了赵二赵大震撼无比的表情,平静地眨眨眼:“那么,我该做些什么?”
沈荔半点不跟他客气,当即说:“既然如此,乔大人便先替我盯着面吧。”
她想了想,补充道:“半盏茶的时间,能用筷子夹断便提上来。”
沈记做面起家,中午晚上也供应,不少客人就爱这一口。
主食往往不要白米饭,反而要点有浇头的面条,以偿自己平日不能早起来品尝的遗憾。
后厨定制了竹篓子来捞面,一团生面条卷进去,烫熟了捞起来放进碗里,再浇上各色料头就是一碗面。
半点技术含量没有,甚至不需要时刻盯着,因此她放心大胆地指使起来。
乔裴闻言一顿,在一旁照墨无语的目光里站起身。
红色的大展袖卷起来,找沈荔讨了几根绑头发的彩绳,固定在肩头装饰的玉石上。
他走进厨房,声音也像玉石一样清泠:“只盯着面就可以?”
“乔大人还会做别的?”这可是她专门找的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乔裴:......
他很想说自己会做许多其他事,什么点香品茗、琴棋书画,古典经史更是倒背如流,无一不通。
就连那些叫人看了就头疼的政务人事,通达内外,对他也是半点不在话下。
然而站在沈记的厨房里,面对着这些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就好像真是什么都不会似的......
临要进厨房,沈荔状似无意,问他:“最近仿佛常见你穿红色?”
乔裴一滞,黑亮的眼珠很有几分无辜地看向她。
沈荔便只是一笑:“行了,进来吧。”
乔裴抿唇,跟了进去,按着她的话,乖乖盯着锅里泛白冒泡的面水。
“看不出来的话可以自己试一试。”沈荔背过身查看炖煮的汤底,一面不忘叮嘱。
乔裴耳朵一动:“沈掌柜以往也试过?”
“你当我生来就会做饭?”沈荔一笑,“最开始当然是自己一点一点试出来的。”
乔裴看着翻滚起来的面汤,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想,沈荔初入行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也很惶恐,很无措,小心翼翼地跟在师傅后面,学一点算一点?
他对学厨一行的规矩不甚了解,但既然是一门手艺,想来必然严苛。
就算沈荔天赋异禀,大约也吃了不少苦。
不说别的,只说她的臂力,就绝非寻常人能比,而这样的基本功,又不是靠天赋就能弥补的。
他抬头,少女从容的侧脸映入眼帘。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沈荔似乎就一直是这样的神情。她很从容,偶尔也有些叫人难以招架的幽默。
有些话语和举止并不那么稳重,但回想起来也不会叫人厌烦。
大约因为,她的幽默和从容,都来自于她出类拔萃的能力。
而不是打趣、惹怒他人。
一时间,乔裴居然想象不出沈荔初学厨道、茫然惶恐时,该是什么样子。
就好像她生来就该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站在峰顶,笑眯眯看着底下人追赶一样。
他照沈荔说的,用筷子将面夹断就捞起来,放进碗里,又忍不住问:“学厨辛苦吗?”
“辛苦啊。”沈荔头也不回,“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论冷热都要守在灶前被热烟热汽熏着——这已经是最不辛苦的了。”
“练刀工切到自己是家常便饭,一天下来整个手臂都是麻的。”
她将香浓的骨汤舀一大勺到碗里,又道:“站得静脉曲张......哦,就是大腿出毛病,也很常见。每天低着头看案板,脖子也都是问题。”
“老师为人严苛,毕竟是要送进嘴里的东西,一点都马虎不得,所以稍有失误便被训斥。”
说到这儿,沈荔忽然笑了,掰着指头开始数:“调味没新意要被训斥、搭配太天马行空要被训斥、教过一次的手法没记住要被训斥......”
乔裴听着,心头微微抽动,原本要保持沉默的,也没能忍住:“那你......”
“哦,我半年就出师了。”沈荔耸肩。
乔裴愣了一下:“......啊?”
沈荔见他微张着嘴,难得有些回不过神,忍不住抿嘴一笑:“刚刚说的是其他人的经历,我当然不一样。”
“练当然是照样练,不过老师没怎么骂过我。”
火候刚刚好,沈荔指挥他从锅里捞出一根热腾腾亮晶晶的排骨,又一刀将其宰断。
“我不一样。我是天才嘛。”
排骨整齐地码在汤面之上,沈荔冲外头努努嘴,示意乔裴上菜去。
以往一心八用都不在话下的宰相大人,这才回过神来。
......没错,这才是他那天雨夜见到的沈荔。
那时还没有沈记、没有一干闲杂人等,只有连绵不绝的秋雨,和她。
但即便是在那样阴暗无边的雨夜里,沈荔也如朝日般明亮。
叫人,记忆犹新。
乔裴没再说话,端着手里的排骨面出去上菜了。
与此同时,门口新进的客人仍是络绎不绝。
“刘大人!您又来了!”赵大一边迎着客人进来,一边叫道,“还是老位置?”
户部侍郎刘克和几个好友一道进来,熟门熟路往位置上走,他对沈记是很熟悉的。
这里东西好吃不说,还干净熨帖,有家的味道,叫他们这些远赴京城的游子心里喜欢。
铺面也处处周到,楼上的包间还特意做了隔断,私密又亲切。
他在户部做官,很多消息先人一步,难免想到前些日子凌云阁闹出的事,还想嘱咐两句,叫沈掌柜有事便托他,不必不好意思......
但一抬头,怎么仿佛在厨房那道藏蓝的帘子后面,看见了当朝宰相乔裴的身影?
刘克傻愣在原地片刻。
他日日上朝,户部侍郎一职也能让他站在前排,自然是见过乔裴的。
不过、但是......在朝中见面是应该的,在沈记见面,怎么就这么怪呢?
大概是觉得乔大人这样玲珑剔透的人,三餐都靠露珠过活吧......
“刘大人?”赵大疑惑,“您有什么想加的菜,上楼吩咐小的也是一样的。”
刘克这样的常客自然是在沈记挂了名字的,爱吃什么忌口什么,都有记录。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往那头看:“没事,先上楼吧。”
“哎!”
这位刘大人没想到,自己是很有眼色,懂得保持缄默,有的人却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沈记的后厨格局敞亮,外头用木板围了一块板前桌,是半开放式的,因此很容易就能看见里面有几人在忙活。
这也是客人们对沈记的一大好感之源,毕竟能自己亲眼看着做菜,总觉得更干净更放心。
但没想到今天跟着楼家长辈南下去跟外公拜年的楼小世子终于姗姗归来,舟车劳顿也没回家,正想着来沈记吃上一顿。
进门一看有新菜单,更是期待。
正要点菜之际,就见里边沈荔端着一盘清炒的笋片走出来。
楼满凤眼前一亮,抬手就要打招呼。
——下一刻,却看见乔裴也跟着从里边出来了。
他眉心立刻皱起,只见乔裴微垂着头,似乎在问沈荔什么话。
沈荔轻声答了,两人相视一笑,竟然、竟然看上去有几分默契......
楼满凤手心不知何时忽然攒紧。
旁边的小厮吓得不行:“世子......这个、这个,咱们把杯子放下先,沈记的茶杯,那可不兴摔......”
沈记的茶杯再不便宜,他北安侯世子还能赔不起吗?
但一想这毕竟是沈荔的东西,楼满凤总归是没像在家一样说摔就摔,还是将杯子放下了。
小厮也松了口气。没在手里捏着就好,否则以这位爷的脾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摔了呢?
但楼满凤再任性再纨绔,却从不打扰沈记的运营,也知道沈荔是唯一的主厨。
他要是为了一点小事扯着沈荔不放,耽误了沈记,别说是沈掌柜,他娘头一个就不肯放过他。
如此种种,让楼满凤咬着牙等到沈记歇业,才见乔裴和沈荔两人从后厨出来,还分别拿了块布擦手。
......这家伙,居然真在后厨一直待到别人歇息!
楼满凤忍不住咬牙切齿道:“别人家的未婚妻也不知道避嫌,谁说乔裴是个君子来着?”
小厮:......
小厮:“沈掌柜那、那不是没答应吗......”怎么就未婚妻了?
楼满凤横他一眼,小厮立刻闭嘴不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