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些人,本来就全靠着自己念书,搏一个好前程,怎么比得上人家这样的公子哥?”
“往日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算了,日后都是一根独木桥上的人,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他这话,其实未必没有说到旁人心里去。
只看袁泰沙,已经没话可劝,旁人也是心有戚戚。
连毕阚都说不出什么来,因他知道,他和楼满凤这样的家世,若是铁了心要读书做官,却又真是考不出来,那么用些手段,那不是不可能的。
屋内一片凝滞,却没人注意,屋外也站了两个人影。
楼满凤立在门边,黑睫微垂,下颌紧绷。
孙兆看着他神情,心里也觉得义愤:“别他们!你爱怎么做怎么做,是他们多嘴......”
说着,想起两人平日也没少被酸,若是撞见,都是直接迎头骂回去,便撺掇道:“不然,咱们直接推门进去,骂个痛快?”
孙兆自诩对这位好友十分了解,毕竟两人相识颇早,又一直在白鹿书院一道读书,有什么吃喝玩乐,都叫着一起。
可以说,见面的时间比起父母还要多些,不能不说一句挚友。
楼满凤跟他,又不大一样。
虽然楼满凤母亲魏桃手里,掌控着江南一霸的魏家商行,跟他爹似乎如出一辙,都是从商;但人家毕竟还有个北安侯亲爹,要说在大庆横着走,也差不多了。
可以想见,这位挚友的脾气,是何等直率执拗,无论何事,只要不如他的心意,便非得要扭转过来不可。
只是今天......
楼满凤垂眸,不语。
半晌,才扭头,作势要走:“......还不走?在这儿听这个,难道很有意思?跳梁小丑而已。”
孙兆来回看了两遍,才回过神来:“噢,这就来!”
真是稀奇,他还以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让楼满凤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呢!
除非......
除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吧。
“乔裴来了?”
皇宫内,金銮正殿,皇帝将笔随手搁下:“想必是南边的事有了进展......叫他去侧殿吧。”
既然是去侧殿,那么便要绕道而行。
引路太监提着灯笼在前,乔裴不紧不慢在后。
他不开口,太监们自然也不会出声。
一时之间,便只能听见细细的风声,卷着一两点雪花而过。
落在玉砖金阶前,不过片刻便被人扫走,不留半分痕迹。
他许久不入宫,竟有些忘了,金銮殿前的景致,原来是这般狭窄。
狭窄的宫道,狭窄的庭院,狭窄的殿室。
狭窄的天。
“乔大人,侧殿到了。”太监躬身请他进去,“您直接进去就是,里头备好了热茶点心,只需稍等片刻。”
桌上拢共八碟点心,以皇帝的身份,算是相当简陋。
不过本也不是正式宴请,只是君臣对谈,便算不得什么。
乔裴见其中有一碟牛舌饼,端详片刻,夹起一块来。
御膳房的手艺,自然是百般精致。一块牛舌饼,叫他们做得酥、软、香、糯,咸的椒盐和葱爆羊肉、甜的枣泥和豆沙,都各有特色,回味无穷。
他吃了一块,放下筷子,又喝完半盏茶,皇帝才从正殿过来。
扫了一眼,笑着问:“如何?朕这宫里的牛舌饼,比沈记的点心是好是坏?”
乔裴答:“自然是陛下宫中,更为精致。”
心绪随之一动,却想不起来刚刚吃的那一块是什么味道。
皇帝也不同他啰嗦,坐下便直入主题:“此前高鉴明报上来的,朕已知晓,且让执儿暗中查过。眼下看来,暗中对沈记下手之人,与南边有些往来。”
“牵扯如此之深,便需缓缓图之。”他说话含糊起来,这是皇帝思考时的特征,“务必小心,不可打草惊蛇......”
“陛下若想全然放心,不如偷梁换柱,以假乱真。”乔裴说。
“朕与爱卿,心有灵犀啊!”皇帝笑道,“嗯......还好是你在这儿,若是你老师,恐怕又要叫我保重自己为先了!”
“如此,便以执儿为首,你也一道乘船南下。”他提起太子,不免轻轻叹气:“......执儿做事,有时还是太急,你多看顾着些罢。”
乔裴闻言,放下茶盏:“太子殿下天资聪颖,仁民爱物,微臣并无处可指教。”
皇帝大笑,也不知是赞许他的谦和,还是因为别的。
片刻,才又开口:“你忠贯日月,朕是放心的。”
乔裴起身行礼:“臣事君以忠,这是自古以来的道。陛下厚爱,臣,定不负所托。”
“朕知道。”
皇帝也慢慢起身,走到窗边。
他在偏殿与乔裴谈事,洒扫太监并不敢过来,因而窗台积了一层薄薄雪花。
再远些的地面上,却一点残留都没有,干干净净,让眼前这一捧白,如同幻景一般乍然。
仿佛一开口,便会惊动这雪,让它消失无踪。
“正是因为你忠心,朕才会用你啊。”
他看着乔裴那张毫无破绽的面容,慢慢说:“你也担得起朕的信赖......”
“对吧?”
第40章 食盒
踏青季很快过去, 沈记准备的便捷食盒却出人意料地维持着高热度,依然风靡京城。
芳姨盘着账本,都有些迷惑了:“我原以为这就跟中秋的月饼礼盒一样, 是个吃了就过的时兴东西, 怎么还能越卖越多呢?”
眼见着已经是三月末,便当盒子依然维持在每天八十份左右的订单额。
出了踏青季, 自然不能照原价卖。
按照沈荔的吩咐, 这些签了长期订单的客人, 按八两银子的价格包月,每天早上送上门。
原先十两银子买的食盒是四层,跟沈荔那天带出门的配置差不多。
包月的套餐每天只有两层食盒, 以饭团、三明治这类饱腹的食物为主。
包装倒依然精美雅致, 此外还专程派人上门, 细细询问了每个客人的口味偏好和禁忌。
赵二一听, 好奇心也上来了:“怎么会这样呢?呃, 不过当然是卖得越多越好啊,我只是觉得好奇......”
芳姨看着那几十个眼熟的名字,在心里细细盘算一番, 只找到唯一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做官。”
“做官?这是什么意思?做官有什么影响么?”
两人对视, 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得看向沈荔:“掌柜的,您一定是成竹在胸, 早有规划了, 您就给我解解惑吧——”
“谈不上解惑, 只是有一件事你们不知。”
这还是沈荔从乔裴那儿听来的:“如今的官员们都起得很早, 也常在路边用些早点,但到了金銮殿门口却没法立刻进去, 而是要在前面候上半个时辰,直到人齐。”
“这样折腾下来,出门时吃的那点东西很快就没了。又要站一个早朝,怎么可能不饿。”
“且宫里是不提供早点的,就算有,也只给极少数高官提供少许点心。三四品官员尚且吃不到,那些末流小官就更不用说了。”
赵二立刻心服口服:“掌柜的果然是走一步算十步的人物,想来您前些日子开始卖这些方便好带、易保存的东西,就已经看到今天了吧?”
沈荔笑而不语。
不是她能算,而是人食五谷,食欲是最天然的欲望。
再怎么存天灭人欲,也没见谁不吃饭,靠绝食来悟道的吧?
正说着,宁宁从后厨绕道过来:“掌柜的,这批食盒都装好啦。”
莲桂贴着她一起出来,两人黏黏糊糊:“装好啦装好啦!”
装盘这种轻松活都是小孩子们做。赵大一听,也不沉默了,放下茶杯就开始活动筋骨,准备上门送货。
芳姨将单子递过去。赵大一看就笑:“这都是老熟客了啊。”
他跟弟弟赵二送货干得最多,对那些爱吃食盒的客人也极熟悉。
这单子打头第一行第一个名字,工部员外郎上官敏,就是个一口气订了半年食盒的客人。
上官敏在大庆朝堂上,是个可以有,但不可无的中流官员。
为什么说可有不可无呢,虽说他存在感稀薄,无事皇上和上级也想不起有这号人物,甚至记不得给他升职加薪。
但一有工作,就不得不想到他。
作为工部员外郎,他一不会修筑大坝,二不会建园林,唯有一点,他极擅长盖房子。
不是那种皇宫贵族喜欢的漂亮房子,而是有了地震也不易倒塌的坚固房子。
就为这一点,他也不能被工部开除。
不被开除是一回事,平时想不起来、地位低又是一回事。
至少每天上朝,金銮殿厨房的那些特供点心,是轮不到他的。
上官敏和他的员外郎同僚们每天便只能忍饥挨饿,从早上卯时站到辰时,这才慢慢悠悠晃回家去,准备填填肚子。
换做现代人的时刻中,那就是从五点一直饿到七点,甚至九点,中间粒米滴水未进。
大家都是精力旺盛的中年人,身体怎么撑得下来呢?
常有同僚面色惨白摇摇晃晃,不得不互相依靠着,略微眯一会儿。
更有甚者,直接软倒在金銮殿外。
若是运气好没被发现,那彼此打个掩护也就撑过这一天;运气不好,治他一个仪态不端之罪也是没得说的。
因而上官敏每上朝前都多了一丝恐惧。既恐惧长时间的挨饿,又恐惧自己万一出了什么问题,牵连到家人,那才是无妄之灾。
却不料自家那个在白鹿书院上学的儿子,某日回来,提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上官家都已习惯自家公子带沈记的盒子回来——门房那头接了,直接送上当晚的饭桌。
但出乎上官敏意料,这不是什么美味的菜肴,而是几个他从未见过的方形东西。
听儿子一说,才知道这是专程为了踏青季制作的,方便易携带,还不怕放凉的食物。
上官敏‘唔’了一声,咬下一口。
确实,这称作饼夹菜的东西不同于他往日吃的那些早点。
早市里自然也有人卖小饼夹菜,不过那都是结实的面饼子里夹了扎实的肉,或炒过的各色蔬菜。
他手里这份只用煎过的肉饼配大片新鲜蔬菜的,吃起来清爽可口。
外层的面饼也不那么死硬,吃着毫不费力,又可果腹。
肉菜营养均衡,上官敏很是喜欢,第二日就提着食盒进了宫。
叫同僚看了,一发不可收拾,人人都知道了沈记在卖如此这般的好东西,很快风行起来。
再过几日,已是人手一份。
好在大庆对官员上朝带了什么要求不严,且金銮殿原本就会为二品及以上高官准备各色点心,因此他们想吃也没人拦。
只要不被发现,他们在底下跳舞都没人管。
只是有一回,上官敏几个人吃着吃着,发现金銮殿上高高在上听政的太子殿下似有所感,朝他们这头看来。
几人生怕被责罚,便慌忙地住了嘴。
还有人讨好地朝太子笑了笑,寄希望于这位仁慈温和,声名在外的殿下能高抬贵手,放了他们。
好在太子似乎不是浪得虚名,上官敏等了又等,确实未曾受到责备。
李执轻笑一声,遥遥地收回目光。
他贵为太子之尊,如何不知道近日宫中早朝流行什么?
就算他不知道,父皇也会告诉他。
至于他的父皇,天下就更没他不知道的事了。
只是他父皇尚且搞不清楚这些东西是从何风行起来,李执却有八成把握。
他不由得含笑,眉眼也舒展开来。
目光一转,无意识落在喋喋不休的礼部尚书身上,让这发须花白的老人不自觉挺直了腰。
想来,必然是沈掌柜的东西......
自从这食盒开卖以来,沈穹来得就更勤快了。
他实在眼馋这个方便又好吃的食盒,分量是足足的不说,每天菜色也不同,全看沈荔调配。
加之众望所托,一干同窗都很希望沈荔能跟白鹿书院签个什么供应协议,每天固定送一批食盒过来。
早前也说过,白鹿书院的东西倒不难吃,只是千篇一律,就那么几样。
长久地吃下去,怎么也腻了。
如今的学生又不像现代,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总能换个食堂吃一吃。
古代读书人只要入了学,很有可能从五六岁读到十几二十岁都不换学堂的。
这学堂要是再不换厨子,那更不得了了。
沈穹每次来,要么独身一人,要么三五好友,都是两条腿走着就来了。
今天却有些特殊,不知道是怎么的,还专门坐了马车。
马嘶一响,车在门口停下。
柜台前的芳姨一抬头,喜道:“大小姐!”
原来是沈穹带着沈蓉一起来了。
两人先被迎到楼上空包厢里坐下,等午后歇了业,沈荔才抽空见他们。
沈穹一见她,立刻激动道:“姐姐,我准备今年就下场乡试!”
“不会太早吗?”沈荔问。
沈穹怪异地看她一眼:“怎么会啊,姐姐,大家都是这个年龄下的场。再聪颖一些的,说不定更早呢。”
沈荔住了嘴,她就是随口一问,毕竟她半点不清楚如今的正常人该是什么年岁下场考试。
这么一想,她这样没常识的人,长久呆在沈记也算幸运。
否则,岂不是三言两语就被人把老底套出来了?
沈穹专程过来就是为了告知这件事,而后点了两道菜就开始埋头苦吃。
想着沈荔忙了一上午太辛苦,专门请宁宁做,说是权当试菜。
“味道分明很不错嘛!”
他是个钝舌头,大差不差就行了,吃不出什么好坏,凑上去挤眉弄眼:“姐,要我说你也是太辛苦,早些把宁宁培养出来,多一个人帮你忙,那多好?”
又长叹:“要是能多些人帮忙,是不是就能接我们书院的活了?”
沈荔瞥他一眼:“是我不想吗?”
她可比谁都想省事。早一日有人帮忙,她就能早一日腾出手去研究新东西。
有了新东西,就有了新入账,就有了更早回家的可能......
两人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沈荔这才扭头揽住沈蓉的胳膊,问她:“姐姐今天怎么也来了?”
沈蓉一想到接下来要谈及的话题,多少有些羞涩,拉着沈荔要去后院。
沈荔也遂了她的意,两姐妹在沈记后院的梧桐树边散起步来。
说了一会儿那口脂方子的事,沈蓉说已经雇了人做起来,估摸着就快能见到样子。
接着,又说起些别的话。
“——所以姐姐和那诸公子相处还算愉快?”
沈蓉咬唇点头:“是这样的。此前我未曾见过他,也未曾和他说过话,只知道他是个孝顺懂事之人。然则他谈吐举止文雅,风趣幽默,人也文质彬彬......”
沈蓉越说越小声,扭头一看,沈荔正促狭地盯着她,立刻就恼了。
一拍她手背:“做什么?不许这样盯着我了!”
沈荔换上一副可怜表情:“姐姐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了,也不知道是谁惯的。”
沈蓉脸更红了:“真,真的?我有吗?”
听她一说,沈荔才知道原来那诸公子的确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又尤为护短,不是那等不知变通的酸儒。
这两个人除了在她沈记见面,今年的踏青季也一起出门过。
那是诸政欣选的赏景佳处,位置极好,在山上一处小院里头。
他提前付了定金,到那一看,却被人占了。
沈蓉本想着息事宁人,跟他换个地方赏景也是一样的。但诸政欣分毫不让,有礼有节一通炮轰,让对面说不出话来,羞惭而去。
沈荔若有所思:“如此一来,此人倒还算可托付的。”
至少比那些或怯懦或鲁莽之辈好太多。
沈蓉刚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托付什么呀?你要把我托付给谁呀?”追着沈荔就是一通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