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洗好抹布,出去擦桌子,看到摊子旁边站了个年轻的道士,看着过路的行人发呆。他热情吆喝:“道长,要不要来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小道士回过头,脸色灰白,跟刚从死人堆爬出来似的。
“谢谢,我不饿。”
小道士笑着道了谢,抬脚往城门的方向走。
摊主看了看他的背影,继续忙手头上的事。
没一会儿,他听到倒地声,转头一看,小道士倒在地上,前面站了个凶神恶煞的中年男人。
头戴斗笠,手握长刀,脸罩半面,目横刀疤。
杀、杀人了!
摊主跌坐到地上。
张放鹤挠了挠贯穿后背的旧伤,慢悠悠地翻了个身。
一道雷劈到院中,阴暗的房间骤然亮起,狂风大作,门扇摇摇晃晃,窗纸上尽是雨滴淌下留下的水渍。
张放鹤一下醒了。
他撑着床慢慢坐起来,垂了垂僵硬的脊骨,抱怨道:“就不能让人睡个安稳觉吗?”
张放鹤坐在床边指天骂了会,拿起放在枕边的长剑,抽出来看了看。
许久未出鞘,剑身依旧白亮如雪。
“这把剑,名为雪影。”
他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场厮杀,想起那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在大仇得报后是如何癫狂地仰天长啸。
张放鹤看了眼映在剑身上的那张老脸,一晃神,看到年轻时的自己,顶着个乱七八糟太极髻,放荡不羁,手挥拂尘,十步杀一妖。
在这深山里苟延残喘的老家伙也曾是个快意恩仇的风流客。
张放鹤怔怔地看了会,收起剑,腕上的金铃叮当响,给沉闷的空气带来了一丝活力。
他恍惚间又听到了少女清脆的笑声,抬起头,看到娇小可人的少女站在面前,向他伸出了手:“走了大鸟,发什么呆呢?”
他把手放了上去,摸了个空。
惊雷乍起,电光煞白。
张放鹤回过神来,幽幽道:“不在了,都不在了……”
他曾有两个一起拜过堂的好友,一男一女,死在同一天,一个死无全尸,一个灰飞烟灭。
他将两人葬在一起,在旁边留了个空位,想着等天下太平再回来陪他们。
可他再也没能回去。
张放鹤八十岁的时候斩杀恶龙,被龙族究责,关在这不知名的高山上,穷煎余生。
他出不去,又老不死,整天在山里发烂发臭,熬了几十年实在是不想熬了,就挑了好友的忌日自戕,结果大清早被雷轰醒了。
张放鹤发完牢骚,点燃灯草,叠好被子,穿上提前找好的衣服,在茅草屋里走了一圈,看了遍与自己相伴多年的老物件,拿着剑推开门,走进了雨里。
他走到院中的桃树下,摸了摸粗粝的树干。
也不知道宅子里的桃树长得怎么样了……
张放鹤曾与好友共同出资盘下一处宅子当三人的居所。宅子里有棵百年桃树,开花遇上大风跟飘粉雪一样,他们三个都很喜欢。
他想起那棵桃树,背着桃花树苗上的山。
可桃树再美,也比不上宅子里的那棵。
往事如过眼云烟,张放鹤觉得自己对世界已无眷恋,可以干脆赴死了。他将剑横到了脖子上。
就在这时,乌云散去,风息雷止,天瞬间放晴,一道虹停在小院门口,纯净的灵力猛地荡开,六月的桃树又开花了。
桃花簌簌飘落,粉红落到雪影上,抹掉肃杀的凛冽,添了抹暖色。
张放鹤被异象吸引,提剑走到门口,看了看周围。
植物在疯长,攀枝、开花、结果、枯萎,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涤荡在空气中,四季疯狂轮转。
张放鹤收起剑,循着虹走,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
充沛的灵力溢出山洞,钻入他的七窍,灌进他的血液,将生机送至五脏六腑,身体重归年轻。
张放鹤感到惊奇,在洞口思忖良久,走进了山洞。他弓身穿过狭窄的曲径,走了百步左右,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朵无根花悬在半空,瓣有千枚,澄澈透亮,状似莲。
四根细长的水柱从下面的池水中探出,接在花底,像是在给花输送养分一样。
无根花!
张放鹤心中大骇。
无根花乃天地灵气所化,生在灵气最干净的地方,天生克妖邪,以无根花花身作牢可困任何妖物。
然而这般灵物问世却并非吉兆——
无根花开,代表浩劫降至。
婴孩的笑声从花蕊里传出。
张放鹤一跃而起,凌空点足,轻盈地跳上无根花,看到里面躺了个赤身裸体的小婴儿,是无根花分化的人形。
张放鹤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婴儿,用食指碰了碰挥舞的小手。
小婴儿抓住他的食指,笑得合不拢嘴。
就在这时,无根花的花蕊凝出一道细流,缠住小婴儿的食指,化成一只水色素戒。
失控的灵力顿时归于平静,山间的花草又恢复了正常。
张放鹤看着肉嘟嘟的小脸,叹了口气,心想他一时半会是死不了了。
从那以后,孤寡老人张放鹤养起了孩子。
人类的婴儿喝乳汁,而无根花的人形喝的是天然水。
露水、雨水、泉水、雪水、雾水,他弄什么水,小婴儿就喝什么水,比小狗还好养活。
小婴儿三个月大的时候,张放鹤为他取名今安在。
斩尽世间作恶妖,唯愿人间今安在。
这句话既是少时之梦,也是与友之约,更是他对小婴儿的期许。
不过,随着今安在慢慢长大,张放鹤发现他这小徒弟并不聪慧,甚至可以说有些笨。
不说别的,单论说话这件事,他师父说他五个月大的时候就能开口讲话,但今安在两岁时还不会说话。
张放鹤从早到晚教今安在说话,可他只会坐在那里咯咯笑。
他有时教得生气了会用一根手指戳倒傻乐的小笨蛋。
今安在摔到被子上也不哭,慢悠悠地坐起来,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看他,像是在问他为什么要戳自己。
张放鹤接着戳,今安在倒下,又会慢慢爬起来,坐到里面。
张放鹤第三次戳,今安在不哭不闹,还会自顾自地坐起来,然后把屁股对着他。
张放鹤哭笑不得地看着今安在,说他,你心态还怪好的嘞。
今安在回头瞄他一眼,咧嘴傻笑,然后又被无情地戳倒了。
没隔几天,今安在终于有了咯咯笑之外的声音,不过也就多了一个——他学会发“嘟”的音了。
张放鹤引今安在说话,他一个“嘟”应付自如,张放鹤说几个字,他回几个“嘟”。
张放鹤一整天被“嘟嘟嘟”魔音贯耳,搞得他那段时间都没心情垂钓。
他看鱼吐泡泡烦。
除了学东西慢,张放鹤还发现小笨蛋是一根筋。
有次他抽测今安在,发现他学得一塌糊涂,气得把他提溜到门外罚站,说背不会不准进院子。
他消了气,做好午饭叫小徒弟回家吃饭,今安在却死活不进来。
今安在说道:“我还没有背会。”
他回道:“背不会也先吃饭。”
今安在坚持道:“我既然答应了师父,就一定要背完了再进去。”
他以为今安在在赌气,气急败坏地走进屋,独自吃完了中饭。
日暮时分,他寻思今安在饿了大半天应该会服软,做好饭又去叫他,没想到得到了一样的回答。
他懒得管今安在,留出他的饭,进屋前对外面喊了声:“饭在锅里,饿了就吃。”
他小时候也是个刺头,深谙叛逆小孩的心理活动,心想他饿得狠了肯定会进来偷吃。
怕今安在被撞见尴尬,他早早躺下睡了,给他营造了绝对安全的偷吃环境。
但张放鹤还是高估了今安在的心眼子。
半夜三更,他睡得正香,听到门响:“师父,我背好了。”
他迷迷糊糊地应道:“大半夜的背什么背,睡觉去。”
“可是我……”
“有事明天再说。”
他一觉睡到天亮,去厨房看了看锅,里面的饭一口没动。他又去今安在的房间看了看,发现里面没人。
坏了!不会生气了离家出走吧?
曾经的问题儿童第一时间想到了这种可能,赶紧出去找人,结果他在门口看到了酣睡的小徒弟。
他叫醒今安在,问道:“你怎么睡在这?”
今安在揉了揉眼,一本正经道:“我还没背完,不能进院子。”
张放鹤这才知道今安在是个老实到有些离谱的的小笨蛋,由此打消了告知身世的念头。
可他不说,今安在却会问。
无根花是大道的产物,大道无情,无根花自然也无情。
这导致今安在无法体会到人类的七情六欲,听不懂与感情有关的故事。偏偏他越不懂,越好奇,非要追着张放鹤问到底。
张放鹤觉得老是跟一个无情的灵物解释情为何物也不是办法,只好撒了谎,说他是天生无情根的人类,适合修无情道。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煞有其事地把无情道的修炼方法告诉了今安在。
今安在果然信了,不再纠结无法体悟感情的事。
今安在十八岁这年,张放鹤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为小徒弟起了一卦。
卦卦向死。
他的小徒弟是个短命人,活不过二十岁。
张放鹤难以置信地看着卦象,觉得是自己手生算错了,又起了一卦。
还是死卦,没有一线生机,小徒弟必死无疑。
张放鹤推开窗,看到今安在在打扫落到地上的桃花。
他知道无根花最终的归宿定是与祸世恶妖同归于尽,但没想到今安在会如此短命,竟然……
只剩下不到两年的寿命。
张放鹤看着养了十八年的小徒弟,心想他若真是一个天生无情根的普通人该多好。
若想行侠仗义就去除妖,若厌恶尘世就去修道成仙,或者干脆做一个没出息的普通人,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那样该多好!
张放鹤低下头,又看到准确到近乎残忍的死卦。
但今安在没得选,死亡是他唯一的归宿。
今安在转头,一见他就笑:“师父。”
张放鹤此时有些听不得这两个字,把窗一关,撕碎了死卦。
幽幽的叹息消弭在烂漫的春光里。
寒月凌空,冷雨缠绵,荒野里正在上演一场无声无息的刺杀。
身穿夜行衣的蒙面刺客手握一把环首刀,像燕子一般灵活地游走在另一伙刺客之间,唯有黑靴轻点时带起的暗尘能短暂地跟上片刻,见证一刀封喉的那个瞬间。
环首刀就像是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他根本不用去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那把刀就没入了柔软的肉里,然后一切都水到渠成,刀锋割破喉管,一斜、一抽,一条人命就没了。
不见手起刀落,不闻刀剑相撞,黑衣过处,无人生还。
他凭借高超的刺杀技术,将来势汹汹的围杀变成了刺杀的独角戏。
对面还剩一人,独角戏也快落下帷幕了。
他轻而易举地追上了逃窜的落败者,无情地抽刀封喉。
“你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
他冷漠地看着那人断气,又往尸体上补了一刀。
他处理完尸体,摘下了面具,面具下是张略显幼态的脸,有些婴儿肥。
他收起夜行衣,穿上了朴素的麻布衣服,看到袖子上的补丁,想起妻子在挑灯补衣的温馨画面,不由得笑了出来,一脸不值钱的样子。
哪有半点杀人如麻的刺客的冷血?
他匆匆离开荒野,疾步赶往附近的一个小村庄。
他迫不及待想回到家里,躺到心爱的妻子旁边,抱住温软的身躯入梦。
月亮隐入云层里,雨势变大了,村庄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里……
江羡年随仵作穿过院子,走到被春光抛弃的屋檐下,感到森森的阴气附上裸露在外的肌肤,滑进衣领,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仵作推开门的刹那,她转过头,像是抓救命稻草一般地紧紧抓住身旁的洛雪烟,声音有些发颤:“因因,我害怕……”
洛雪烟握住她的手,面露难色地看着她。
她知道江羡年这时最需要鼓励,但她也害怕,根本说不出什么鼓劲的话。
江寒栖越过两人:“我进去,你们在门口等我。”
两人看着他走进停尸间,背对着她们停在一具尸体旁,掀开了蒙在上面的白布。
好一会儿,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江寒栖沉默地站在那儿,她们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难以名状的不安挤满了阴暗逼仄的空间。
江羡年不安地喊了他一声:“哥?”
“……是他。”
平静的回答毁了最后一丝侥幸。
江羡年脑袋嗡的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晕乎乎地迈进那扇门,走进了春意未曾踏足的死地,脚踩在水泥地上,却半点实感也没有。
她觉得自己像个刚死不久的女鬼,身体还是热的,但魂儿却飘到了九霄云外。浓重的阴气吞噬了她,她反哺阴气,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她拖着没有意识的躯体走向江寒栖,盯着一截白布,眼见它越抽越长,直至涨满了视线。
白色终于望到了头,蓝灰色的交领承接了无措的目光,将那双黑白分明的猫眼送到了青灰色的脸上。
今安在闭着眼,面容安详,好像在睡觉。
“今安在,”江羡年觉得他就是在睡觉,挤出一个笑脸去推他的肩膀,“该起床了……”
今安在没睁眼,她又轻轻推了他一下:“今安在,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你看我一眼,我就不生你气了,你睁开眼看看我……”
呼唤间,泪珠漫出了眼眶,在颊上留下两道滚烫的泪痕,脊骨也好似顺着眼泪流走。
江羡年只觉得腰一软,整个人趴到今安在的尸体上,伏在他胸口号啕大哭。
不欢而散的灯会,伸出来又收回去的手,站在灯火阑珊处的失意少年。
回想起来,最后一面尽是刻骨铭心的遗憾。
她不该对他说那句气话的,不该抛下他一个人离开……
千不该万不该,都是她的错。
同样陷入自责的人还有洛雪烟。
原著里没有今安在横死的剧情,她疑心他是被天道强杀,所以才会死得不明不白。
绝大多数穿书文中,更改剧情线都需要付出或多或少的代价。那么,今安在的性命就是她的代价吗?
洛雪烟看了眼今安在的脸,愈发觉得罪孽深重,转到一边掩面哭泣。
是她间接害死了今安在……
江寒栖看不得洛雪烟为今安在哭得那么凶,抓着她的肩膀说道:“冷静些。”
洛雪烟抬眼看江寒栖,突然很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她担不起今安在的命。就在这时,几近崩溃地她在脑海中幻听到自己的声音:
告诉他吧,把一切都告诉他吧,让他和你一起来承担沉重的杀孽。
你为了救他害死了自己的朋友,他应该和你一起咽下这口苦果。
今安在的死是你为他造下的孽,他应该知道一切。
洛雪烟死死抓着江寒栖的手,语无伦次:“江寒栖,我、其实、其实我……”
带着青木香气的怀抱堵住了胆怯到不成语句的坦白。
江寒栖觉得自己更见不得洛雪烟强忍着不掉眼泪的模样。有他兜着眼泪,有什么哭不得的?
他柔声道:“还是哭出来吧。”
洛雪烟还没准备好坦白穿书的事,被他一说,又打起了退堂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紧紧抱着他,竭力感受着怀抱的实感,思绪终于彻底糊成了一锅粥。
那个瞬间,她的感官好像失灵了。
江羡年的哭声,仵作的叹息,停尸间的气味,拂过身边的和暖春风。
那些东西似乎远在另一个世界,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闻不到。
江寒栖是她能感知的唯一存在。
良久,两个女孩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下来,红着眼睛听江寒栖盘问衙役发现尸体的细节。
江寒栖问道:“尸体是何时发现的?”
衙役回道:“大概是在五更前后。”
“城门口是第一现场吗?”
“是。哦对了,有个目击者目睹了凶案发生的全过程,现在人还在衙门。公子可以去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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