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小沙弥拿着符合自己身高的小扫帚。
他每扫一下雪,风就从袖口灌进去,手臂受的寒气窜上脑袋,脖子跟着一缩,再然后是一个伴着吸气声的哆嗦,鼻子吸回了快要流下来的鼻涕。
“小师父早。”清冽冽的声音在寒风中荡开,像是温玉击冰。
小沙弥不转头就知道来者何人,转身,单手竖于胸前行礼。因为鼻塞,他带了点鼻音,稚嫩的声音含糊起来,所以正经的招呼也变得滑稽:“阿弥陀佛,方施主早。”
方净善依旧披着那件华贵的雪白狐裘,从头到脚,一尘不染,白得像用雪堆起来似的。正因为如此,他手里的那把长扫帚才显得突兀。
方净善微笑致意,走到小沙弥旁边,接着他扫过的地方扫。
“方施主,这块是我负责的,就不劳烦您了。”小沙弥伸出冻得和红萝卜一样的小手阻拦。
方净善每年都会来普月寺住一个月,来的时间不定,任何季节,任何天气,任何时辰都有可能到访。
小沙弥五年前来的普月寺,见过形形色色的香客,可其中没有一个人像方净善这样,逃脱了名为时间的牢笼,外貌、性情、眼神,三年过去一点没变。
师兄们说方净善兴许是得了道的高人,他瞧着也像,那双慈悲目既怜悯又疏离,被他盯着看一会,肚子里的苦水会涌上唇边,结成语句,于是忍不住对他垂下头,虔诚地吐露深埋于心的祈望。
方净善对谁都温柔,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可饶是如此,寺庙中的僧侣还是觉得他不好亲近。
他就像佛殿中慈眉善目的佛,你心知他的好,却不能像对待常人一样待他。他永居高台,双足悬离地面,未曾沾红尘。可你是红尘里的芥子,只能仰头望他。
所以他们慕他、敬他,却生不出片刻的亲近。
方净善但笑不让,垂着头一下一下扫着雪,耳垂下的白玉小狐狸晃啊晃,尾巴尖的红让小沙弥恍了下神。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只小狐狸像是活的。
小沙弥看了眼栩栩如生的小狐狸,朝方净善道了声:“阿弥陀佛,那就谢过方施主了。”
两个人很快就把空地上积雪清扫出来。
小沙弥要去藏经阁整理经书,问方净善是否一同前往。方净善有时会坐藏经阁里抄一天的经书。
“今日就不去了,等会有朋友来找。小师父请。”方净善让出离开的路。
朋友?方净善的朋友也像他这样吗?
在前往藏经阁的路上,小沙弥浮想联翩。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看了方净善一眼,只见他站在雕有净莲妖火纹样的地砖上,狐裘傍身,像一只漂亮的雪狐。
雪狐……
小沙弥联想到那只白玉狐狸,越想越可爱。
方净善返回卧房,脱下厚重的狐裘。
窗台上的水仙花已经完全盛开,花香斥满整间屋子,在小而空的室内酝酿发酵。
方净善给水仙补了些水,推开窗,外面冷冽的空气乘着冬风猛地灌进室内,冲淡了水仙的香气。
他照例在窗前洒下谷子,笑吟吟地撑着脸看麻雀抢食。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关窗前一刻的结句变成了道别:“我不会再喂你们了,有缘再见。”
方净善烧水煮茶,茶汤满至靠近杯口的时候,他的门响了。
他打开门,外面仍旧是那位相貌平平的宫女。她像是冷极了,嘴唇发颤,手里捧着汤婆子,身子因为瑟缩小了一圈。
“请进。”方净善引她落座。
火盆恰好放在宫女脚边,她看了眼炭火,长舒一口气,身子逐渐舒展开来,散发的异香也变淡了些。
“茶刚煮好,喝些暖暖身子。”方净善把热茶送到宫女面前。
“谢谢,”宫女喝了杯热茶,感觉热水穿肠过肚,带活了滞涩的血液,她感叹道,“今年冬天可真冷。”
“听说今年是寒冬,还会下很长时间的雪。”方净善答道。
“怪不得。”宫女点头附和,不知要说什么话,又喝了口清茶,环顾屋子,视线掠过挂在架子上狐裘,她心想小圆儿肯定会喜欢。
“姑娘今日来,应该是准备好了吧?”方净善突然开口问。
宫女看向他,放下茶杯,七上八下的心忽然间抖得更厉害了,像是一块颤巍巍的豆腐,几乎要抖散了形。
“我……”宫女退缩了,逃跑的念头破土而出,骤然膨胀。她其实没准备好。
“不碍事,等姑娘准备好再来也不迟,也不急于这一时。”方净善温柔地安慰道。
宫女用力扣紧茶杯,问道:“……真的能心想事成吗?”
方净善反问:“姑娘之前不是已经经历过了吗?”
宫女又问:“如果献祭的话,我可以活到明年春天吗?我有一件只有活着才能做到的事。”
方净善笑答:“当然可以。献祭不会一下子要了你的性命,因为你现在并不合格。不过就像你来寺庙祈愿要献香火一样,你要先燃了那根香才能开口许愿,不是吗?”
宫女愣愣地点了点头。
“放轻松,献祭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方净善循循善诱,”凡事皆有代价,只要诚心献身,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宫女喃喃重复。
方净善建议道:“姑娘要不回去再仔细想想?”
“不,”宫女一下决绝起来,她握了握拳,这个动作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就今日吧。”
她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偷跑出来了。
“姑娘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我明白了。”
方净善给了宫女一个小药瓶,让她喝下后躺到床上,然后什么什么都不用管了。
宫女依言照做,打开药瓶,闻了闻,甜丝丝的,带着酒香,像是果酒。她仰头喝下去,确实像甜如蜜的果酒,不过液体有些醇厚。她躺在床上,盯着帷帐,想着乱七八糟的事,眼皮不知不觉变得沉重,似有千钧坠着。
帷帐出现了重影,她看到方净善站在床边,将手伸了出来,盖住了她的眼。
黑暗包裹意识,他温柔道:“睡吧。”
耳听其声,只觉有水流过。
可纳万物的水洗净了杂念,她不堪困倦,慢慢合上了眼。
方净善拿开手,见宫女没了意识,掀起上袄,让她的腹部露了出来。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肌肤,感觉碰到一块坚冰,寒气逼人。
下一刻,他将手里的匕首插了进去——
没有血流出。
方净善割下一小块肉。
雪肌下没有血肉,而是一棵棵晶蓝色的草,散发着幽幽的寒气,遍布在下面,就好像……是以血肉为土长出来似的。
腹腔里也看不到一个脏器,全是晶蓝色的草,密密麻麻的。一接触到热气就蜷了起来,萎靡不振。
方净善盯着手里的肉沉思了一会儿,又取了一小块,才把上袄拉了回去。他看了眼在床上熟睡的人,眼波依旧柔似水,垂眸含笑道:“感谢公主以身饲愿。”
又是那副垂怜芸芸的怜惜模样。
方净善收起肉块,擦掉匕首沾上的蓝色液体,闻到淡淡的异香。他面不改色地净了净手,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拿起茶杯,给自己倒满茶,安安静静地独自品茗。
匕首取肉,白衣却滴血未沾,一如既往地干净。
宫女悠悠醒来,看到熟悉的帷帐,顷刻间想起昏睡前的记忆,连忙起身看自己身上少了哪块,四肢完好无损,她行动自如,半点疼痛未觉。
“在腹部取的。”方净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宫女惊慌地摸自己的腹部,果然摸到一块空缺。
她忽然又开始害怕了,想掀开衣服查看,又不敢亲眼目睹里面变成了什么样。
“不会危及性命的,姑娘且安心,”方净善头没转,眼不动,但好像就是知道她在做什么,接着说道,“就是姑娘看到腹腔内部可能会有些不适。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姑娘已经是祭品了。”
宫女颤抖着下了床,还是没觉着疼,内心的恐惧不断胀大。
他说过的,若吃下仙草许愿,就会变成神明的祭品。
她已经不是人类了。
宫女怕到脱力,怎么站也站不起来,于是跌坐在床边,捧着空了一块的腹部惊颤。
“这是许愿的代价,在下已提前告知姑娘了。”
平静的话语血淋淋地剖开离奇的现实。
他是告诉过她,坦诚地、毫无保留地,在她讨要仙草的那天,什么都说了。
吃仙草,成祭品,贡献己身,向天诉愿。
愿望的代价是自己,可也正因如此,神明才能聆听到渺小的愿望。
人世间的愿望那么多,汇在一起成了海,波浪迭起,浪撞碎在礁石上,那时才有几个水珠腾上天,被阳光照亮,剔透晶莹,蒸发成烟,直直升到天人的世界。
她的愿望也在海中,可不知何时才能遇见礁石,得到飞到天上的机缘。
所以她才想不顾一切地抓住许愿的机会,以己为梯,将愿望送到天上。
“是,我早已知晓。”
她停止了颤抖。
第86章 死婴 棉鞋踩在松软的雪……
棉鞋踩在松软的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和心跳声莫名重合在一起,一步一顿。
转过弯,修长的黑色背影劈开雪色,视线被浓烈的色彩牵引,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晕开,一片雪花落到眼睫上,眼皮本能地合到一起。
手指拂过睫毛,挡住了那个身影,步子突然就迈不动了。
百种想法在脑海中碰撞,装作未曾来过的念头拔得头筹。
洛雪烟转过身,还没走出去,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洛雪烟。”
她僵在原地,听着踩雪声由远及近。
“怎么又走了?”江寒栖疑惑地靠近洛雪烟。
“今天风有点大,”洛雪烟转过身,当着他的面搓了搓手,“我冷得慌,想回去穿厚衣服。”
江寒栖把汤婆子塞到洛雪烟手里,又解下挡风的斗篷盖到她身上,紧紧系上带子,拂去她头上的落雪:“回去吧,以后不用来了。”
天气不好,他怕洛雪烟冻感冒。
洛雪烟看了他一眼,没挪步。
“怎么了?”江寒栖感觉洛雪烟心里憋着事。从昨晚开始,她看他的眼神就不太对,像是同情,又像是怜悯。
“没什么。”洛雪烟眼神躲闪,还是没有迈步,抿嘴看着地上,仿佛在纠结什么。
“想说就说。”江寒栖开口道。
洛雪烟组织了一下语言,艰难地开了个头:“就是我昨天下午不是跟阿年去赏雪了吗……”
“然后呢?”江寒栖的心咯噔一下。
秦雁落和女主赏雪的剧情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里,他记得那之后好像两人就不对劲起来,而昨晚江羡年和洛雪烟也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亲密。
“然后阿年她……”
“她怎么你了?”
洛雪烟正在绞尽脑汁地找措辞,被江寒栖陡然拔高的声调惊了下,愈发张不开嘴了:“她……就是……”
“你答应她了?”江寒栖冷脸质问洛雪烟。
当初就不该放任她和江羡年交好,他心想,对江羡年的杀意喷薄而出。
眉心莲在顷刻间红到似要凝血滴下,黑色眼眸染上仇恨的血色,嫉妒和不安遍布全身,他忽然觉得很冷。
洛雪烟还在纠结措辞,没注意江寒栖问了什么,只觉得腕上的缚魂索紧了下,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她看到江寒栖伸过来的手,把汤婆子放道他手心里,将两只手合在一起,用力拢住了他的手,希望能为即将得知情场失意的他提供些安慰。
长痛不如短痛。
洛雪烟下定决心,猛地抓紧江寒栖的手,一股脑说了出来:“阿年喜欢上今安在了。”
瑟瑟寒风从中间穿过,洛雪烟被雪迷了眼,偏过头避了避。
江寒栖悄无声息。
洛雪烟心道不妙,一边抬眼去看江寒栖的反应,一边飞快输出想了一晚上的安慰词:“我求证过阿年的心意了,她现在是真的很喜欢今安在,可能暂时装不下其他人,毕竟感情这事也没办法勉强。你别……”
“就这个?”
出现在洛雪烟眼前的,是面色如常的江寒栖。
没有惊讶,没有嫉妒,没有发疯。
洛雪烟一度怀疑是自己紧张过头,误以为自己开了口,但实际根本没发出声音。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你听清我说什么了吗?”
“阿年喜欢上今安在了。”一字不差。
“所以你……”洛雪烟试图从江寒栖的表情里找出一点异常。
江寒栖淡然道: “她喜欢谁,与我无关。”
挺好的,喜欢今安在,那和洛雪烟就没可能了。
“可你的,”洛雪烟想了想,把“感情线”替换成了另一个词,“情蛊。你和她的情蛊怎么办?不是还有生死结要解吗?”
解生死结和攻略江羡年是密不可分的两件事,江寒栖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情关。
原来是因为想着他的生死结才难以将这个消息说出口啊。
江寒栖轻轻拨开糊在洛雪烟脸上的头发,将头发别到耳后。冰凉的手指滑过耳垂,激得洛雪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看到洛雪烟眼下的黑眼圈,收回手,问她:“昨晚没睡好?”
“没有……”
洛雪烟发愁怎么把江羡年喜欢上今安在的事告诉江寒栖,几乎一晚上没合眼。
她把书里的感情线从头到尾盘了一遍,又把穿书以后经历过的剧情仔仔细细理了一通,发现江寒栖有一大半感情线被她搅和了。
再加上亭子里的循循善诱,她感觉自己罪过太大了。
改命能不能成功暂且不知,她一通操作猛如虎,把人家感情线捣鼓没了。
江寒栖嘴角藏了些许愉悦:“没事,情蛊行不通,我再想其他办法。”
“你真的不难过吗?”
江寒栖本想回不难过的,但看到洛雪烟紧张地观察他的反应,突然改了主意,声音低沉下来:“有点。”
“唉,对不起啊,这件事可能……”
“这样就不难过了。”
江寒栖俯下身,将洛雪烟拥进怀里,像是在抱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用了很大的力气。
洛雪烟不知道的是,在她沉默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江寒栖经历了多深的恐惧。
他像是被宣判死刑的囚徒,被押到铡刀台上,等待着铡刀落下,而她则是审判他的判官。
一言足以令他入地狱,也足以令他获新生。
瑞雪纷飞,红梅明艳,黑枝招摇。
容贵妃款款而行,怀中抱着一只毛发飘柔的白色波斯猫,正舒服地眯着眼打盹。
煌月国气候干旱,不飘雪,也长不出梅花。她头一次见梅花就喜欢,几年过去,喜爱不减,皇帝为讨她欢心,搜罗全国各地的梅花集于这一林,朵朵梅花昭示无上宠爱。
梅香扑鼻,容贵妃挑了棵看着顺眼的梅树,吩咐宫女:“去那棵树上摘点梅花,回去做梅花汤饼吃。”
宫女领命,拐着篮子走到树前,挑选色泽鲜、个头大的梅花入篮。
容贵妃换了个方向欣赏雪落梅盛的景色,给波斯猫顺毛。
“殿下。”
容贵妃抬了抬眼皮,微微转头,瞥了眼从梅树后面走出来的俊朗青年,勾唇一笑:“宣平王。”
“容贵妃。”萧跃安作揖行礼。
“没想到宣平王也有雅兴冒雪赏梅。”容贵妃饶有兴致地将萧跃安上下打量了一番。
和素来简约的萧子慕不同,萧跃安满身金银,身上的衣物也是京城里目前最流行的款式。
是个爱玩的,也是个省心的。
她就喜欢萧跃安这种不理朝政的闲散王爷,守着自己那一小块封地潇洒快活。
“梅花就应该雪天赏,晴天少点意思。”萧跃安回道。
跟在他身后的今安在抬起头,盯着容贵妃看了会,某个瞬间,他感到站在那边的是一只充满野性的大狐狸。
容贵妃眼睛细长,两条极细的红色眼线挑起眼尾,笑起来两只眼弯弯的,像是藏了一肚子坏水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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