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来者是个小道士,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
他穿着一件道袍,模样清秀,唇红齿白,颇有菩萨座下弟子的模样,风骨俱佳。
“姑娘没事儿就行!”小道士清脆开口,他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怪我平日里怠惰因循,所以才会让那女鬼逃走了。”
“若是我师父在,一定会收了她!”
小道士说起话来神动色飞,薛芝面上笑意绵绵,随口接了句:“是吗,那你师父是谁啊?这么厉害,道来听听?”
“我师父可是京师出了名的厉害!”小道士骄傲地挺了挺胸膛:“京师薛家你可知道?”
薛芝笑意渐渐消散。
小道士得意洋洋开口:“我师兄就是薛太傅的胞弟,单名一个‘呈’,道号‘明呈’。”
“那你的道号呢?”
“我嘛,我叫清亦。”
薛呈是薛太傅一母同胞的胞弟,比薛太傅小了整整二十岁,年幼时便跟着高人云游四海,薛芝只在小时候见过这位叔父,已经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小道士见她面色奇怪,以为她怕女鬼去而复返,便安慰道:“姑娘别怕,即便女鬼再来也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薛芝状似无意问道:“清亦,你师父没在京师?”
“师父带着我回京后,他又赶去上元县了,还不知道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
“这样啊。”薛芝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裳,才正色道:“既然你师父这么厉害,等他回京了,你可得引荐引荐。”
小道士拍了拍胸脯:“姑娘放心,一定一定。”
“我叫康敏。”薛芝微微一笑:“回见。”
距薛芝的婚期还有不到半月,康府里十分热闹,处处都贴了红,加上快过年了,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薛芝略感风寒,休养了几日。
“姑娘。”小蛮站在窗边摆弄花草,她抬头看着外边儿,提议道:“姑娘刚大安,不如出去逛逛,晒晒太阳,也比整日窝在屋子里好。”
薛芝哼了一声:“是你想出去玩了吧。”
小蛮眼珠转了转,嘿嘿笑了两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姑娘。”
不多时,薛芝带着小蛮走在街上,她透过帷帽看着外边儿,嘟嘴嫌弃道:“好多人啊,我不想逛了。”
小蛮忙道:“别啊,咱们不是才出来嘛。”
她看了看四周,忽然眼睛一亮,她指着前边儿的糕点铺,脆生生道:“姑娘,咱们去前边儿的铺子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好吃的新鲜玩意儿。”
薛芝毫不留情地嘲笑她:“怕是你又嘴馋了。”
小蛮义正严词道:“姑娘肯定也想吃了,我分明看见您刚刚往那边看了好几次。”
薛芝恼羞成怒,作势就要去掐她。
主仆二人很快进了糕点铺,甜腻的香气传来,薛芝看着眼巴巴的小蛮,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我出钱,你随便挑。”
看着兴高采烈的小蛮,薛芝笑了笑,寻了处地方坐了下来。
楼中大多都是女眷,带着帷帽闷得慌,薛芝想了想,还是取下了帷帽。
“郡主?”罗定春站在不远处,一脸讶异地看着薛芝。
薛芝起身来,讪讪一笑:“没想到在这里也会遇见罗大人。”
罗定春笑着走近,他说道:“今日休沐,便想着来给小妹买些吃食。”
“原来如此。”
接下来二人都沉默着,气氛有些尴尬。
薛芝也很无奈,分明她的性子是较为外放的,怎么每次遇见罗定春这个闷葫芦,就也变得拘谨了起来呢?她想着想着就发起了呆。没注意到罗定春侧目看了她一眼。
“薛姑娘可要吃云片糕?”冷不丁,罗定春朝她开口。
她发呆发得好好儿的,被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就答:“我不爱吃云片糕。”
小蛮兴冲冲跑了过来,笑眯眯道:“姑娘,我买了您最爱吃的云片糕,还有枣泥糕,可香了呢。”
这小蹄子当面拆台,薛芝无语至极,她看向罗定春,干笑一声:“我以为成婚之前还是得少见面,我一会儿还约了人,回见,回见。”
她一口气说完,拉着一脸茫然的小蛮离开了。
待出了铺子,小蛮才疑惑道:“姑娘,咱们什么时候约了人呀?”
薛芝瞪了她一眼,抬腿就往前边儿走:“哼!”
小蛮一头雾水,抱着糕点跟了上去。
铺子里,罗定春回想着少女方才的反应,眼底溢出几分笑意来。
她素来以聪慧之名著称,没想到也会有这样娇憨含糊的样子。久违的,他心里原本枯萎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冰雪消融。
薛芝出了糕点铺子后,没逛多久便要回府了。小蛮不舍开口:“姑娘,要不咱们还是多逛逛吧,说不定能遇到什么新奇玩意儿呢。”
“康姑娘?”薛芝走过一条巷子的时候,碰见了清亦。
她停住脚步,掀开帷帽往巷子里看了看,接着她看着清亦,笑:“你这样都能认出我来。”
清亦笑了笑着摸了摸脑袋:“我别的本事没有,识人是不会错的。”
“我师父回京了!”小道士很高兴:“康姑娘要不要一起用午膳?就在前边儿的酒楼。”
“这不妥当。”小蛮开口:“就算你们是道士,可……可也不符礼数。”
清亦傻眼:“礼……礼数?”
薛芝眸色晦暗:“哪座酒楼?”
酒楼雅间中。
小蛮和清亦坐在外间吃饭,她伸手戳了戳小道士,问:“喂,你是怎么和我家姑娘认识的啊?我怎么都不知道。”
清亦嘲笑:“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小蛮拍桌,怒目圆瞪:“你不要小瞧人,我可是我们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不是没见识的小丫鬟。”
她想了想,继续说道:“你师父和我家姑娘同处一室,是不是不太好?虽然你师父是道士,也一把年纪了,但——”
“小蛮!”里间传来薛芝恼怒的声音:“闭上你的嘴。”
薛芝和薛呈相对而坐。
“小丫鬟不懂事,法师勿怪。”
“上次多亏了清亦法师出现。”她笑了笑:“赶走了凶残的女鬼,我才得以脱身。”
薛呈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语气淡淡:“他学艺不精,常偷懒耍滑,若他再用功一些,这次就可以将那女鬼收了。”
他看起来约摸有二十八九、三十来岁的模样,穿着一件道袍,头发用木簪挽着,眉目清浅,瞳色稍淡,他的轮廓与薛太傅有七分相似。
“他尚年幼。”薛芝替清亦找补:“也是人之常情。”
薛呈问:“姑娘可是康家的端宁郡主?”
薛芝颔首:“是我不错。”
“姑娘有阴阳眼?”
“是。”
薛呈停顿片刻,说道:“姑娘想必也能料到,今后,这样的事,你还会遇见无数起。”
“我知道。”薛芝往后一靠,她转头看向窗外:“这事又不是我想躲就能躲得过去的,何况,我也没有想要躲。”
薛呈眼底晕出两分淡淡的笑意:“姑娘可否能让在下摸一摸脉骨?若是介意也无妨。”
薛芝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她也没问缘故,直接伸出手,将手腕放在桌上。
薛呈垂眸,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冒犯了。”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看向薛芝:“姑娘,是入了黄泉的人?”
话虽是问句,但他的神色却十分笃定。
“是。”
薛呈理了理衣袖:“是有人在操控着什么,所以你的魂魄会在端宁郡主体内。”
他抬起浓密的睫羽,看向薛芝,语气温和疏淡:“姑娘以前是什么人?若是觉得冒犯,可以不必回答。”
少女直视他的眼睛,上挑的丹凤眼微微一弯:“我叫薛芝,薛太傅是我的父亲,我想,我与道长是有几分渊源的。”
薛呈讶异:“竟这么巧?”
他看向薛芝,眉目柔和了一些:“你小时候顽皮,我还罚过你。”
薛芝笑:“叔父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五六岁的时候,您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薛呈面露无奈之色,少顷,他问:“我于三年前回京,听说了你的死讯,大哥大嫂十分悲恸,受到的打击不小。”
“是我顽劣。”薛芝垂眸:“从小我就不是个安分的,让父亲母亲替我操了不少的心。”
她抬眸看向薛呈:“可有抓到杀我的凶手?”
薛呈点头:“抓到了,是当今次辅罗大人抓住了罪魁祸首,于三年前送进了官府,已处以死刑。”
薛芝愕然:“抓到了?凶手是谁?罗定春替我抓的?”
“凶手是翰林修撰的庶子,他因杀人被你目睹,故杀你灭口。”
“怎么会……”薛芝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她死之前的确是看到了翰林修撰的庶子在杀人,也被他发现了。后来,她死的时候是被人从后面敲晕了,绑了石头沉湖。
她其实不知道是谁杀了她。
许是看出了她的惊疑,薛呈继续说道:“彼时人证物证具在,犯人一开始不肯招,经过罗大人几次调查,真相才水落石出,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薛芝一时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你成为康敏后,见过大哥大嫂吗?”薛呈有意岔开话题。
薛芝回神:“只在一次偶然见过父亲,只远远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让她红了眼。
“届时我请你来府中做客。”薛呈说完便改口:“请你回家看看。”
可他还是觉得这样说不太妥当,拧着眉不知道该如何措辞,面上带着几分歉意。
薛芝却明白他的意思,闻言只笑着点头:“好。”
她看着窗外一片茫茫,暗忖:恐怕届时,她已嫁为人妇。
“对了,我想到一件古怪事。”薛呈看向她:“当时翰林修撰的庶子处以死刑后,他却升了官,如今是翰林侍读学士,从四品。”
“升官?”薛芝有些难以置信:“他儿子杀了人,他竟然能升官?”
“所以我才说,这是较为古怪的一点。”
薛芝回了康府后,仔细琢磨了薛呈的话,越想越不对劲。
按理说,翰林修撰的庶子杀了人之后,他不应该降职处置吗?为何不降反升?另外,薛太傅不会就这样看着杀女仇人的父亲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所以,这其中到底是有什么隐情?
还有,康敏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氏和康珩到底是不是始作俑者?清亦说上次那名唤“丹宁”的女鬼是被人供养的,是谁供养的?谁会供养女鬼?
越来越多的疑云笼罩在薛芝头上,还没等她想个明白,腊月廿一这天,她就被塞进喜轿,迷迷瞪瞪地坐着喜轿,成亲去了。
喜轿中,薛芝想起方才康尚书一脸老泪纵横的模样,在心里微微感叹了一番。
康敏的母亲贵为长公主,她沾了母亲的光,成了郡主。可惜母亲早逝,父亲虽疼爱她,却是个不懂心思,又公务繁忙的。
老太太恶毒,继母不是善茬,康家大房一家子也都非善类。
如此乌烟瘴气、一塌糊涂的内宅,也怪不得康敏这般张扬跋扈,若她性格怯懦胆小,估计早就被这深不见底的内宅一口吞了。
她的跋扈与薛芝的跋扈不同。
康敏的跋扈是层层包裹的刺,是抵御外敌的刀剑;而薛芝的跋扈,是被疼爱溺爱、有底气有倚靠的。
整个婚事从开始到结束,薛芝就像布娃娃一般任人摆布,一路吹吹打打,喜轿进了罗家。
入帐、共牢、合卺、弄新妇、却扇,这一揽子事尘埃落定后,薛芝盥洗毕,坐在床头,看着站在桌边剪灯芯的罗定春,她才有些恍惚,感觉十分不真实。
她这就嫁人了?
薛芝蓦然回过神来,她看向桌边,脱口而出:“你在做什么?”
罗定春穿着一件青衣圆领衫,上边儿绣着竹枝,他头发披在身后,用质地温润的簪子半挽着,显得他整个人都十分温和清隽。
闻言他放下剪刀回头,语气轻缓:“剪灯芯,若不剪掉,一会子便要灭了,喜烛哪有燃到一半的道理。”
新婚的女子坐在床沿,她穿着一件藕粉中衣,头发皆拢在肩前,不施粉黛,未佩朱钗。她眉目娇艳动人,丹凤眼明亮狡黠,唇瓣殷红娇艳欲滴,颊边的酒靥生动鲜活。
她不是康敏。
罗定春清醒的记得,康敏不是这样的。康敏没有这样生机勃勃的眉眼,没有光彩照人的眼眸,更没有那一双动人的酒靥。
她是薛芝,是他心尖上的人,是他心心念念数年的姑娘。
“我知道啊。”薛芝有些不自在的卷着肩前的头发,故作轻松道:“只是这样的事,交给下边儿的人做就好,何须你亲自动手。”
罗定春闻言浅浅一笑,他放好剪刀,走向床榻。
薛芝无由来紧张得厉害。
“这事还是我自己做来妥当。”罗定春坐在她身边,侧头打量她,语气关切:“今日是不是十分劳累?”
“还好。”薛芝揪着衣摆,反问:“我听说你为了筹备婚事,请了好几日的假,想来也是很忙碌疲乏。”
忙碌疲乏罗定春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婚期是他亲自定下的,他想早点娶她进门。
这段时日,他只觉整个人都浮在云端一般,期盼又激动,有时看书写字作画,或是抚琴,更甚处理公务时,他都念着她,盼着婚期到来。
“既是如此。”他动了动手指,牵住薛芝的手,盯着她的黑眸沉沉:“那我们早点歇下罢。”
薛芝顿时汗毛倒竖。
她出嫁时,崔氏只随意叮嘱了她几句,接着又扔给了她一本小册子,虽没有讲解,可薛芝到底聪敏,翻了几页便看得脸色通红。
如今,她要与罗定春……
越想越觉得紧张,心砰砰跳,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我该怎么唤你?”罗定春捧着她的脸,用手指轻轻摩挲她柔嫩的脸颊:“你可有小字?”
“我……”薛芝不敢乱看,她呼吸略微急促,双脸生霞,想起自己幼时随意给自己取了个小名儿,便小声说了出来:“弯弯。”
罗定春眸色一深,故意曲解:“嗯?婠婠?婠妠的婠?”
薛芝蹙眉翘嘴:“是弯弯,月亮弯弯的弯……唔……”
她被握着后颈,闭着眼承受着他温热的唇瓣。
一开始他的攻势如毛毛细雨,温和清浅,到后边儿,攻势忽然就凶猛了起来,如攻城略地,十分强势。
“唔……”薛芝伸手抵着他的胸膛,面露潮红:“你停……”
接着她又被按在怀中,仔细疼爱。
夜色寂寥,月夕花朝,被翻红浪,恩爱无疑。
翌日,薛芝醒来时,只觉身子略微有些酸痛,倒也没有像话本儿里写的那般,什么如碾过一般,又是腰痛,又是腿软的。
话本儿都是骗人的。
她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被人搂在怀中,姿态亲密无间。
想起昨晚,她不由脸色一红,床次之间,他不复清隽温和,反而黏腻强势,黏糊的“弯弯”二字,他喊了一夜。
想到这儿,薛芝不由嘟嘴暗忖:以前的她打死也不会想到,她和罗定春竟会有这么一腿儿。
薛芝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往他怀里缩了缩:“嗯?”
“则煦。”罗定春搂紧了她,轻轻捏着她的手把玩:“我的表字。”
薛芝眨眨眼:“哦。”
她望了望窗户那边,说道:“我们是不是该起了,一会子还要去敬茶。”
“关于罗家,你知道多少?”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甜香,罗定春十分满足,将头埋进她颈窝里,姿态更显亲昵。
“只知道你。”薛芝觉得有些痒,她缩了缩脖子,如实说来。
罗定春笑了笑,抬起头,将下巴搁在她肩头:“那一会儿我与你细说。”
待吃过早饭,罗定春与她说了罗家的人事后,便牵着她去往前厅。
天寒地冻,薛芝梳着妇人髻,髻前梳着金彩八宝梳篦,左边插着一根流苏玉珠簪子,右边并排簪着两根红玉流云钗,额前围着缀玉攒珠勒子。她穿着一件绛色雪梅兔毛立领长袄,紫云洒金马面。端得一副珠光宝气、明艳动人的模样。
“你莫牵我。”她抽回手,接过丹书递来的手炉,嘟囔:“我冷着呢。”
罗定春笑着从后边儿虚揽着她:“那你捧着手炉,多暖暖手。”
他知道她的性儿,知道得清清楚楚。世人说她骄纵恣意,容不得半点委屈,性格霸道又泼辣,行事风风火火,不容抗拒。
但就是这样的她,才明媚动人,惹他倾心。
就如昨晚,她若是不舒服了,可不会忍着一星半点儿,直接又抓又咬,急了还会骂人。
若是舒坦了,便会楼着他,闭上眼,哼哼唧唧,娇软乖巧,像只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