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哼哼一笑,也没说什么,直接上前蹲下来替她穿鞋,姿态虽卑微,态度却十分傲慢,嘴里不停唠叨:“姑娘磋磨我们有什么用?我们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姑娘再怎么着,手也伸不到老太太房里来。老太太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你要闹什么性子?哼,惹了老太太不高兴,吃苦的还得是您自个儿!”
薛芝冷笑一声,她一脚将婆子踢开,啐了一口:“让你伺候穿鞋就是磋磨你了?我忍你许久了,等会子我就撵了你!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造次,呸!”
骂完,她又转头指着小蛮:“还不快去预备早饭!等着我请你不是?”
小蛮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少女催促,她才应下,连忙去准备早饭。
婆子被踢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见此情形,便索性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唉哟直叫唤:“了不得了!姑娘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踢我心窝子哟!我也是谢家的家生子,这样子让我今后怎么见人咯!”
薛芝看得心火四起,她随意套上了鞋袜,披着袍子,一把推开劝阻的丹书,上前就给了那婆子两个巴掌。
末了,她竖着柳眉,叉着腰叱骂:“家生子又怎么样?今日你敢当我面造次,明日就敢爬我头上来兴风作浪!到后日,你怕是就要做主子了!”
她瞪了一眼丹书,回身拂袖落座:“将她给我打出去,再也不许出现在我的院子里,否则,我拿你是问!”
将婆子撵出去后,早饭也上了桌。
薛芝盥洗后,便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
一旁的小蛮见此情形,欲言又止。丹书拉了拉她的衣袖,制止了她。
待吃完早饭、梳妆完毕,外边儿已然是艳阳高照了。
薛芝捧着手炉,带着丹书慢慢悠悠去康老太太的屋里。
主仆二人才走到门外,便听见从屋子里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丹书身子一个哆嗦,她抬起眼眸,愁眉苦眼地看着前边儿的少女,不知一会子该如何是好。
薛芝神色未变,莲步轻移,进了屋去,守门的婆子见她来,纷纷露出或怜悯、或看好戏的神色。
她方走过屏风,还未看见屋内人,便从上边儿砸来一个茶杯,她侧身一躲,听上边儿传来充满怒气的声音:“你这个不孝女,还知道来!我还以为你眼里没有我这老婆子了!”
薛芝回身站定,闻言看去,语气含笑:“为什么不来?当然要来。”
“好。”康老太太喘着粗气问她:“我且问你,你这几日在哪里鬼混?早上也不来请安,天天见不着人影儿,你可是打量着老婆子年纪大了,便不放在心里?”
“孙女不敢。”薛芝施施然落座,眉目清浅,不见半点尊敬。
康老太太见她这般嚣张,顿时起了一阵无名火,她用力拍了拍桌子,怒喝道:“崔氏!看你教的好女儿!”
崔氏是康敏的继母,出自清河崔氏,但因是旁支,故而旁人待她也少了几分尊敬。
旁边的妇人身子一抖,忙站了出来,看向薛芝,苦口婆心:“敏姐儿,你素来乖巧懂事,从不会忤逆长辈,今日是怎么回事?”
康老太太看向薛芝,鄙夷地摇了摇头:“你性子是愈发乖张了,怎么,如今连你母亲也管不得你了?”
“母亲?”薛芝细细品着这二字,须臾,她眉眼一弯:“我母亲是当朝茌平长公主,乃正统皇室血统,她已故去,眼下,谁是我母亲?”
她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皆神色一变。
“康敏!”康老太太拍桌而起,她一张脸涨得通红,三两步便走到薛芝跟前,用手指着她:“你得意什么?猖狂什么?任你娘再如何尊贵,却有你老子在上边儿压着,如今你是我康家人,行事得看我康家的脸色,你就是将你那早死的娘搬出来一百遍,也不管用!”
薛芝抬手,一脸嫌恶地将康老太太的手指慢慢拨开,接着,她在康老太太、崔氏不可置信地目光中起身来:“不管用?”
她将康老太太上下一打量,似笑非笑:“我看倒是挺有用的。”
“你……”康老太太气得脸上的肉都在哆嗦:“你给我跪小祠堂去!先跪个三天三夜再说!”
薛芝轻嗤一声,她抬手扶了扶髻上的朱钗,袅袅转身朝外走去,语气嚣张:“我、偏、不。”
康老太太气急,直接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屋子里怎样一番鸡飞狗跳,薛芝并不在意,她一边朝外走去,心里一边想着接下来该做什么。
“二姑娘好大的气性。”迎面又有一位妇人走来,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薛芝头都大了,她不等对方继续说,便直接拎着衣裙,迅速从另一边的长廊跑了。
妇人一见,气得脸色铁青,她叉着腰对着薛芝的身影骂道:“你这贱蹄子!昨晚将我家珩哥儿给伤了,眼下没个交代,你还有脸跑,跑什么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待跑远,薛芝扶着膝盖喘着气:“康敏……这是过的什么鬼日子……”
“姑娘……”丹书跟了上来,也喘得厉害。
薛芝倚着栏杆顺着气,她看着长长的游廊,计上心来。
待缓过来,她看向丹书,慢条斯理道:“你去替我办件事,长平侯的嫡子安式玉你可知道?”
丹书点头:“奴婢知道。”
“附耳过来。”
“……”
吩咐完,薛芝便似笑非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丹书,我素来信任你,你若是敢辜负我,我一定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压迫感十分强烈,丹书低下头:“奴婢一定不会辜负姑娘的信任。”
“那就好。”薛芝扶着栏杆,看向廊外,面含笑意:“去吧。”
丹书前脚刚离开,康珩的母亲便追了过来:“小蹄子!可算被我抓住了!”
薛芝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她拎着衣裙、咬着牙继续在长廊里跑着:“天杀的!这疯婆娘怎么阴魂不散!”
眼瞧着前边儿就是长廊的尽头,只要跑过长廊她回了院子,届时再让人拦着这疯婆子,她就可以松口气了。
可谁知,前边儿竟然堵着康尚书和崔氏。
薛芝又想骂人了。
“逆女!”康尚书待她走近,便指着她骂:“你这几日都干了什么混账事!”
薛芝慢慢停下脚步,她平复着气息,又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看看手上的蔻丹,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
康尚书见着她这样更来气了,他撸了撸袖子,作势要将她揍一顿。
崔氏假意拦他:“老爷消消气,敏姐儿还是孩子,这回就算了吧。”
康尚书一听,更来气了:“她如今都快十八了,哪里还是孩子!”
“你别拦我,让我打她一顿。”
“老爷……”
薛芝在一旁看得挺起兴。
这夫妻二人都在做戏。康尚书没想真的打她,而崔氏在火上浇油。
“是她。”忽然出现一个女鬼,她蓬头垢面、青面黑牙,面上萦绕着一股黑气。她指着崔氏,语气森冷:“她,杀了你。”
薛芝慢慢敛了笑意,她盯着崔氏,低声道:“她杀我?”
她和崔氏八竿子打不着,为何要杀自己?她忽然灵光一闪,蹙眉问:“她杀了康敏?”
她又看着那女鬼:“你又是谁?你怎么知道她杀了康敏?”
“还有他。”女鬼指向朝这边来的康珩。
康珩坐着轮椅里,被人推着过来。
薛芝皱眉:“你如何得知?”
康尚书和崔氏见她神神叨叨的也不知在说什么,便凑了过去,问:“敏姐儿,你怎么了?”
“敏姐儿,敏姐儿。”康尚书和崔氏一直在叫她。
薛芝一脸不耐烦:“别烦我!”
康尚书吓了一跳,他皱着眉打量她:“你近日怎么怪怪的?平日里你再不着调,也不会对长辈兄弟姐妹如何,如今你是怎么回事?可是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薛芝看向康尚书,冷笑一声:“你这父亲当得可真是轻松,一边什么都不管,一边又想让子女懂事孝顺,你可真是会做梦!”
“敏妹妹。”康珩和他的娘来了。
“敏姐儿。”周氏瞪着她:“你如今可得给我个交代,你不明不白将我的珩哥儿伤了……还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良心何在!”
康家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杀了人还这样理直气壮。
薛芝的火已经蹿到天灵盖了,她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康珩,忽然大步上前,一脚狠狠踹在轮椅上,康珩便连人带着轮椅,扑通一声,跌入池塘,惊起千层浪。
“珩哥儿!”康珩娘高声尖叫。
康尚书也吓得不轻,身子直哆嗦:“来人!快来人!”
薛芝冷眼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她便耸耸肩,转身离开了。
傍晚,薛芝正在吃晚饭,动作不疾不徐。
小蛮在一旁看得十分焦心:“姑娘,您被禁了足,明日还要受杖刑!您怎么还吃得下饭啊!”
薛芝喝了一勺汤,语气淡淡:“我不吃饭,就不用受刑了吗?”
小蛮无言以对。
这时,丹书进了屋来。
薛芝屏退了所有人,留下丹书,问:“怎么样了?”
丹书道:“没成,安式玉刚喝两口酒,就被人叫回去了。”
“奴婢假冒他的相好给他递了口信,约他今晚在鹧鸪天见面,他应下了。”
薛芝若有所思:“今晚我去。”
丹书蹙眉:“鹧鸪天是酒楼,人多口杂,姑娘去不妥当。”
“我没有和你商量。”薛芝提筷吃了两口菜:“今晚你先探探虚实,我怕他将计就计,待探过后若没问题,我再出面。”
丹书有些不解:“姑娘怎么想到要替苏家姐妹讨公道了,这不是平白给自己揽事吗?”
薛芝不理她,又吩咐:“另外,你去景……你去舅舅那里捎个口信,就说明日我就要被人打死了,让他来救救我。”
景王是康敏的亲舅舅,他明日一定会来的。
丹书又劝她:“姑娘,咱们何必要淌这趟浑水呢,若是卷入了此事,说不定会引火烧身,届时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薛芝放下筷子,看着她:“你有没有被人踩在地上践踏的时候?那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丹书一时无言,少顷,她才轻声开口:“七岁那年,我被生父打得半死卖去花楼,那时候我躺在花楼门口,只剩一口气吊着,我父亲在跟老鸨讨价还价,我那时在想:‘谁来救救我’。”
“接着。”
她眼眶湿润,看着少女:“接着,姑娘就出现了。”
“姑娘,奴婢一定会和姑娘一样,替苏家姐妹讨个公道。”
夜色侵霜。
薛芝顺利出了康府后,还回头看了一眼。看来,康尚书并没有想要真正禁她的足。
不多时,她带着帷帽出现在鹧鸪天附近。
薛芝自人群中走向鹧鸪天,苏曼娘飘在她身边。
“你想要怎么做?”苏曼娘看向前方灯火通明、茫茫人海:“他是长平侯唯一的儿子,即便是闹出了丑闻,也会压下去的,更何况,我们这样无足轻重的人,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帷幕后,薛芝一双狡黠灵动的丹凤眼滴溜溜地转着:“事在人为。”
丹书定了鹧鸪天二楼的雅间,薛芝上了二楼,吃着茶点,优哉游哉。
鹧鸪天是京师出了名的酒楼,眼下正是生意好的时候,门前人来人往,楼中人声鼎沸。
薛芝捧着一杯热茶看向楼下,忽而勾起嘴角:“来了。”
安式玉戴着束发羽冠,穿着一件墨青暗纹竹枝圆领袍,内衬月牙白贴里,腰间束着一根玉石革带。他眼睛狭长微微上挑,唇瓣殷红单薄,看上去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感觉,却又无端让人觉得他有两分阴柔之气。
“哥儿几个,一会子吃完酒,咱们去莺歌楼,去找莺歌姑娘去!”他搂着狐朋狗友,笑意轻佻。
莺歌楼是京师出了名的秦楼楚馆,是实打实的销金窟。
其中一名风流公子笑得放荡:“谁说不是呢,许久不见莺歌姑娘了,心里还怪想的。”
旁边同行的人哄笑,一行人勾肩搭背,十足的纨绔作风。
“滚开!”人群中忽然有谁高呼:“你知不知道小爷是谁!”
众人的声音低了下去,都闻声看去——
穿着玄色衣裳的男子醉醺醺地勾着一位女子,得意地笑着同她说道:“你知道长平侯府安家不知?白爷我可是安家的人!你还敢不从我?就是莺歌姑娘眼下在这儿,也得对我服服帖帖的!”
有人认出这是安式玉身边的小厮白三,便看向安式玉,同人窃窃私语,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安式玉面上不见恼意,他推开同伴,走了过去,待走近,他叱道:“你这混账东西,如今行事愈发放荡不知分寸了!莺歌姑娘也是你能肖想的?”
薛芝饶有兴致地看着下边儿,添了一杯又一杯热茶。
“姑娘!”丹书闯了进来,神色冷厉:“我们被白三骗了,他没有被策反,而是帮着安式玉来对付我们!想必长平侯府的人很快就会搜到这里!”
薛芝神色一变:“好个白三。”
她本想收买安式玉的心腹白三,让他来揭露安式玉的恶行,没想到却反被他摆了一道。
“姑娘!”丹书一脸焦急:“快走吧!”
薛芝不甘心就此作罢,她眼珠一转,看向丹书:“你过来。”
“……”
楼下,白三看似是在口出狂言,却更像是在拖延时间。
而安式玉的怒意也只是浮于表面,并非真的动怒。
白三正了正身子,打了个酒嗝,他走向安式玉,脚步虚浮:“莺歌姑娘?”
听他轻嗤一声:“区区歌妓,也配?”
安式玉像是怒不可遏一般,一脚踹在他心窝子,又指着他骂道:“混账东西!你如今怕是都不知道我是谁了!”
旁边友人来劝:“出来吃酒何必动怒,下边儿的人不安分,回去调教就是。”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
“安公子何必为一个歌伎动怒,想那日,城西的豆腐西施苏曼娘生得那样婀娜多姿,你不是也霸王强上弓,照样得到了手?唉,只可惜她死得早,又死得惨,我没尝到滋味,当日还是我去处理了她的尸体,啧,她被你折腾得……”
安式玉脸色一变,他猛地转头,死死盯着周围的人:“谁!是谁!”
楼下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围过去看热闹了,或是议论纷纷、或是指指点点,有的神色鄙夷轻视,有的幸灾乐祸。
二楼,薛芝手拿弓箭,正在调试。
苏曼娘不解:“你杀了安式玉又如何?他死了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薛芝拉开弓,将箭头对准楼下,她微眯着眼,瞄准准头,手一松,那箭便“嗖”的一声飞了出去,箭风凛凛,势如破竹。
“噗嗤。”箭矢入体的声音响起,楼中霎时安静了下来。
安式玉看着白三胸膛里的箭矢,脸色难看至极。
有人一声尖叫,刺破了这场闹剧,还有人在混乱的人群中高呼——
“安公子这是要当众杀人灭口,掩盖真相不成?”
“有人已经去报官了!”
“听说大理寺尤大人在楼中,快请大人来主持公道!”
“……”
安式玉咽了咽口水,他左看右看,忽然就朝外跑去。
不知人群中谁申了一只脚出来,将他绊倒。
他哎哟一声倒在地上,磕得满嘴血。
“阁下可是长平侯府的安公子?”后边儿有人唤他。
他脸色顿变,回头一瞧——
大理寺卿尤绍周、薛太傅薛俨、次辅罗定春,这三位重臣都在他身后站定,安式玉看了看周围指指点点的众人,又看向那三座大山,察觉到大势已去,他受不住打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时,官府的人也来了,楼中更热闹了,看热闹的人将楼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二楼,薛芝看着楼下的薛俨,眼眶倏地泛红:“爹爹……”
她性子顽劣霸道,常闯祸,无论做什么事,父亲都会支持她,为她撑腰,可父亲从来不会叱责她,只让她重本心,行义事。
楼下,站在薛俨身旁的罗定春敏锐察觉到什么,他回头往二楼一瞧,看见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康敏,正盯着薛太傅,神色怆然悲恸。
第4章 生嫌隙薛芝受杖刑
“姑娘。”丹书走了进来,说道:“自楼下乱起来后,楼中来暗中搜查咱们的人也撤走了,他们如今自顾不暇,想来是没有闲工夫来查咱们。”
她见薛芝眼眶泛红,便诧异道:“姑娘怎么了?”
薛芝压下情绪,说道:“安式玉的事告一段落,他逃不了了,不过你还是跟着,有什么情况及时同我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