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培生没接过水,他坐在沙发上沉着脸,好半天后才对婉萍说:“冯明远是个共党。”
从 5 月份山东事件后,姜培生就一直在说他平日工作得处处小心,万万不能再出其他事情让人抓了把柄,结果才过两个月,居然出这种事!婉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冯明远跟在姜培生身边又不是一年两年,从民国二十八年算起来足有八年的时间了,他怎么可能会是个共党呢?
“会不会是栽赃呀?”婉萍问。
“你以为我昨天干什么去了?”姜培生揉着太阳穴:“他们的人反了一个,把冯明远供了出来,保密局顺着线索在他家里查出来还没送出去的情报。人证物证据全,还有什么能抵赖的吗?我真是怎么都没想到,这种事情能发生在我身边。我把冯明远当亲兄弟,你知道他把我当什么吗?”
婉萍摇了摇头。
“说起来真是好笑。”姜培生兀自冷笑了一声,对婉萍说:“他代号叫啄木鸟,我在他那边代称‘树’。你别说还挺形象,他那些情报都是从我这儿拿的,可不就是啄木鸟和树吗?我把他当亲兄弟啊,他把我当榆木疙瘩!我前阵子还跟你说张某人是个打呆仗的傻子,好家伙,现在一看我也是个傻子。”
如果按姜培生这说法,冯明远毫无疑问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把别人一番情谊当牛粪烧。但婉萍记忆里他并非这样,记得有一次姜培生醉得认不了回家的路,是冯明远把人送回来的,背着他上楼时还不断跟婉萍说满哥胃疼,等他醒来了记得去医院看看。而且年初姜培生住院期间,冯明远也时常下班后带象棋过来陪他下棋解闷儿。
“会不会是有其他的意思?”婉萍说:“单就这么解释,实在太冷情了。”
“还能有什么意思?”姜培生铁青着脸:“整整八年,到头来我他妈就是个树啊!八年的时间我就是养只猫养条狗,它也不会觉得我是个树,好说歹说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你说今天的事情简直是……简直是……这种事我找谁说理去!”
姜培生气得不行,半天再说不出其他话,最后还是婉萍站起身拉住他的手说:“算了算了,你别想了,早点回去睡觉吧。”
“出了这种事情,我就是躺床上也睡不着呀!”姜培生烦躁又无奈地长叹口气。
“睡不着,躺下缓一缓也好。”婉萍拉着人到楼上卧室,姜培生躺在床上一动未动,整夜未眠。第二天天亮,他便离开家里去了警备司令部,在办公室里屁股没坐稳,保密局的人就又找上了门。
“冯明远的嘴很硬,还得请姜司令跟我们再走一趟。”保密局天津站的魏站长说。
“站长亲自来了,那肯定得配合你们工作呀。”姜培生说着站起身,随着魏站长从警备司令部出来,两人坐上车直奔保密局的刑讯室。
此刑讯室在地下一层,大夏天里一早进去照样是一阵阴冷,紧接着钻进鼻腔的就是浓重的血腥味与淡淡的腐臭。
姜培生在这里再次见到了冯明远,他两个眼睛在淌着血,看起来应该是被戳瞎了。手指全部被夹断,胳膊被反捆子在椅子后面,膝盖瞧着也是断了,以诡异的扭曲姿势绑在凳子腿上。
见惯了死人的姜培生看到冯明远这样还是被吓了一跳,他知道保密局的人会上手段,但从未想过是这样的残忍暴虐。一时间姜培生心里涌出两种强烈的情绪,一面是愤怒,恼火于他们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如此行径和日本人又有什么区别?另一面是恐惧,源自于人的本能,面对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变成眼前这副样子,哪怕是久经沙场的也要生出恐惧来。
“满哥,是你吗?”冯明远的声音低微而嘶哑。
“什么满哥,我在你那不是树吗?”姜培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冯明远的对面:“说吧,你在我那窃取了哪些情报?你们在天津的传递点在哪里?你的上下游还有谁?”
“不是的。”冯明远痛苦地摇晃着脑袋,一张嘴姜培生看见他牙齿也被掰掉了好几颗。
“不是什么?否认你是共党?这边证据充足,你别再狡辩了。”姜培生对冯明远说:“魏站长他们的手段你也见识了,不如今早说,免得再被折腾。”
“满哥,我饿了。”冯明远没有回答姜培生的任何问题,而是对他说:“你能不能给我买一碗面?”
哈?对于这个要求姜培生也是没想到,他侧头看了眼站在一步远的魏站长,说:“别跟我打感情牌。你不啄木鸟吗?吃虫子就行了,吃什么面呀?要想吃面也简单,你赶紧把该说的事都说清楚。说完了,你要吃什么面,魏站长都能给你买来。”
“说,说说看你想吃哪一家的面,”站长开口说。
“酸汤臊子面。”冯明远回答。
“哪一家的臊子面?”魏站长又问。
“哪一家的都行,就是想吃酸汤,”冯明远说:“多放葱花和香菜,另配红油腐乳,我口重。”
“我们的厨子给你做一碗行吗?”魏站长问。
“行,”冯明远这次回答很是爽利:“但记得要有红油腐乳,少了它,这碗面我可吃不下。”
姜培生来之前,冯明远是一个字也不肯说,现在提出来要吃面魏站长自然是不会拒绝的,他也想看看冯明远要耍什么招数。负责刑讯的小特务出去了一趟,二十来分钟后端回来一碗酸汤臊子面,放了葱花香菜和一份红油腐乳。
闻到酸汤味,冯明远再次开口:“满哥,我这手指头全断了,拿不了筷子,你喂我吃一口吧。”
“这种事情不劳姜司令。”魏站长上前向旁边的小特务使了个眼色说:“你喂他。”
小特务上前端起饭碗,冯明远却紧咬着牙侧头躲开。试了几次都没喂进去,小特务心烦地把碗放在地上,抬手给了冯明远一巴掌。
“你让开吧,”姜培生看不过去,扯着小特务的衣领把人拉到后面,弯腰端起地上饭碗,对冯明远说:“我来喂你,你有什么想说的话也快点说。我一天到晚忙着呢,没空跟你在这里耗。”
姜培生喂了冯明远一口面,他空洞的眼睛流出血泪,一滴一滴地落进碗里,大口咀嚼着把面条吞下,撑起嘴角对姜培生说:“我小时候遇到过一个老道士,他说我能活到八十岁。算起来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我还有四十多年的阳寿呢!”
“对嘛。”魏站长听见冯明远说这话,连忙在旁边应和说:“你想的明白就对了,跟着那帮穷光蛋能有什么好?人活一辈子还是得多为自己想一想。”
听着魏站长说话,冯明远轻笑着摇摇头,说:“满哥,真是太遗憾了,人各有志,我们不在一条路上,到底也没跟你做成兄弟。不过这口饭我该谢谢你,我要真还有四十年阳寿,希望阎王爷续给你,望你财源广进,长命百岁。”
冯明远这话说完,他动了一下嘴,接着血从嘴角淌下来。魏站长愣怔一瞬,接着大步上前拉住冯明远的衣襟一把扳起他的下巴,向着周围的小特务怒吼:“他咬舌头了,你们都瞎了吗?”
特务一拥而上去撬冯明远的牙齿,姜培生被这情形吓了一跳,他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满碗的酸汤面砸在了地上。
姜培生立在旁边看着,约么五六分钟后,小特务散开。冯明远脖子仰着,下巴被卸掉,嘴是大张着的。魏站长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脸色阴沉,恼火地说:“死了,舌头卡进气管憋死了。”
“我能走了吗?”姜培生冷脸问魏站长。
“当然,”魏站长瞬间变了张笑脸,拉起旁边小特务的衣服擦了擦手上的血,说:“我送您回去。”
魏站长亲自开车,姜培生坐在后面。姓魏的一路上嘀嘀咕咕地说个没完,一会儿说冯明远不识时务,一会儿又说他跟着姜司令身边这么多年,的确还是有些感情的,这么死了确实可惜。
姜培生听他讲话一直都没搭话,脑子里反复想着冯明远要吃的酸汤臊子面和他最后跟自己说的几句话。
单要说送行饭想吃一碗臊子面,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冯明远和他都是西北人,本来就喜欢吃面食。警备司令部附近街上就有一家面馆,冯明远推荐他去的,酸汤臊子面做得极好,此前他俩经常去吃。但问题是这碗面里放了许多葱花和香菜,姜培生记得有一次吃饭时,冯明远特意跟他说过自己不喜欢吃香菜,但在人多的时候他不会提起,免得让人觉得事多,但自己吃饭时,尤其是吃面时是绝对不会放的。至于红油腐乳,更是他俩人都不喜欢的小菜,之前去面馆从未点过。
为什么吃送行饭要点一堆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姜培生想着记起来前年过年时,母亲珍绣跟冯明远说过他们老家的一个习俗,救命的恩情相当于给人续命,两人吃相同的饭,便是此后性命相依如同一人。那天晚上,珍绣特意让厨子下了两碗面条给他和冯明远吃。
想到这里,姜培生恍然明白了冯明远到底要他做什么。
“快到中午了,我请姜司令吃个饭?”车停到警卫司令部门前,魏站长回头问。
“不必了,我这会儿没胃口,”姜培生揉揉太阳穴说。
“请您出来一上午,什么也不吃,我这说不过去啊,”魏站长说:“听闻姜司令一贯肠胃不好,还是得准时吃饭。不然就在司令部门口,您看有什么想吃的咱俩一块吃点儿?”
“实在是没帮到魏站长什么忙,不敢让魏站长请客。我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下午饿了再说吧。”姜培生说着把车门打开。
“那好。”魏站长目送着姜培生走进警备司令部大楼,这才一脚油门调转了方向。
姜培生回去是一堆琐碎的事情,忙到下午六点多胃疼起来了,他才跟副官刘章讲了一声,自己去往从前他和冯明远经常光顾的面馆。
门前的小厮看到姜培生来了,连忙迎上前问:“姜司令今天吃点什么?”
“一份酸汤臊子面多放葱花香菜,配一份红油腐乳 ,”姜培生说。
“我家红油腐乳可是有点咸,”小厮笑着说,“姜司令确定是要加吗?”
“嗯,”姜培生应了声,坐到靠窗的位置上,没一会儿老板娘亲自端了面和腐乳出来。
姜培生抬头见老板娘脸上笑着,眼眶却是红的,声音也在微微打颤。她问姜培生:“冯参谋长今儿是有事来不了呀?平时见他都是跟您一起来的。”
老板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人,皮肤很白,圆脸,圆眼睛,笑起来像个年画娃娃一样特别喜庆。她说自己也是陕西人,家里丈夫早逝,孩子早夭,留下这么个面馆养着自己、婆婆和年幼的小叔子。姜培生见冯明远喜欢她家的面,还开过玩笑要给他说媒,索性娶了老板娘过门。冯明远对此只笑笑并未吭声,姜培生那时候以为是他嫌弃老板娘嫁过人,现在想来是自己没明白其中的意味。
老板娘还立在一边,姜培生沉下脸,说:“不该你关心的事情,不要瞎打听。”
“哎,姜司令说的是。”老板娘听到这话连连点着头,退回了后厨。
这顿面吃得姜培生心里异常复杂,平时能吃一大碗的人,只吃了小半碗便离开了面馆。此后一周他都再未去过,再想起来去吃面时发现面馆已经关了,门外挂着一个小木板子“婆婆突染恶疾病逝,老人落叶归根,近期回家奔丧守孝。”
第六十一章 火上浇油
5月山东大败受到牵连,7月又被挖出来身边参谋长是共党,短短几个月里接连出事,弄得姜培生也是心态非常差,他总害怕着往后没多少安宁日子,连生意都收敛了不少。婉萍见他这般焦虑,也不由想起梨园里碰见的那个瞎眼老道讲的话——滩高风浪舟棹破,日暮花残天降霜。夫妻两个小心翼翼地过了三个多月,10月底又传来坏消息。姜培生丧气地告诉婉萍,有人举报他贪腐,这一次枪口撞到了天天打着反腐旗号的蒋二公子那里。姜培生怀疑要搞他的人是杨司令和保密局的魏站长,姓魏的自从冯明远事件后,就一直怀疑他通共,明里暗里调查过多次,但始终找不出确凿的证据,大概就是在此时想到了查他的生意。至于说是杨司令,那原因也很简单,他本来就和姜培生不是一个派系的,想推他们晋绥军的自己人上位也是情理之中。
5 月山东大败受到牵连,7 月又被挖出来身边参谋长是共党,短短几个月里接连出事,弄得姜培生也是心态非常差,他总害怕着往后没多少安宁日子,连生意都收敛了不少。婉萍见他这般焦虑,也不由想起梨园里碰见的那个瞎眼老道讲的话——滩高风浪舟棹破,日暮花残天降霜。
夫妻两个小心翼翼地过了三个多月,10 月底又传来坏消息。姜培生丧气地告诉婉萍,有人举报他贪腐,这一次枪口撞到了天天打着反腐旗号的蒋二公子那里。
姜培生怀疑要搞他的人是杨司令和保密局的魏站长,姓魏的自从冯明远事件后,就一直怀疑他通共,明里暗里调查过多次,但始终找不出确凿的证据,大概就是在此时想到了查他的生意。至于说是杨司令,那原因也很简单,他本来就和姜培生不是一个派系的,想推他们晋绥军的自己人上位也是情理之中。
“可生意不是你一个人的,说起来还是孔家的,他们真的敢查吗?”婉萍问。
“如果没有山东和冯明远的事情,我肯定是一点都不怕,这事情查到头就成了他们蒋宋孔自家的事情,但现在我担心他们把完全没关系的两件事联想到了一起。”戒酒大半年的姜培生又端起了酒杯子,他在书房里喝着烈性的奥尔兰威士忌,对婉萍说:“以前叫中统军统,现在叫保密局,但不管是叫什么名字,那帮人还就是原来那帮人,我真是顶讨厌那伙儿狗特务,什么破事儿到他们嘴里嚼一遍吐出来就全变了味。就我对姓魏的了解,他是能扩大化处理的事情,就绝不会就事论事。他的述职报告里肯定要讲,姜培生就是因为通共才会在山东的事情上给李长官的参谋长提用侦查连替代旅做侧翼支援的主意。”
“他们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党同伐异、背后捅刀子,真正的本职工作一塌糊涂!保密局什么秘密也保不住,让他们搞点情报,不是错的就是滞后的。可就算是这样,也耐不住南京老头子信任。”姜培生酒喝多,话也变多了:“我现在的情况呀,真是夹在中间,横竖讨不得好!之前还有孔家和山东的王司令做依仗,可现在山东两次战役大败,王司令是拔了爪子和牙齿的老虎。天津北京蒋总裁要靠着傅的晋绥军,傅要大力提拔他自己的人,中央军必然遭到挤兑,杨司令也就是借这个机会要来讨好处。孔宋说到底也是依靠着老头子,偏我之前因为山东的事情又惹他不高兴,所以这招才成了靶子。”
听着姜培生这通分析,婉萍也是忧心忡忡,如今看姜培生是一步错步步错,愣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口。可这又能怨谁呢?婉萍仔细琢磨着,说是怨姜培生吧,可整个他们内部都是这样派系林立、彼此介怀,又不说是一个人一支军队的事情。如若当初姜培生不站队,可能他压根就升不上去,他的丈夫早早就会死在湖南或者江西的山林子里头。
早就是这样烂了,不过是体内的恶疮脓包终于挤出皮肤,一下子暴露出来罢了。婉萍在长久的紧张不安后只感到十万分的心累,连安慰姜培生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婉萍问。
“已经在打点关系了,只是不知道这次能有多大的作用,”姜培生说着一口闷了半杯威士忌。烈酒灌下去,他的脸烧得发红,婉萍上前把酒瓶和酒杯收了。放进柜子里时,她看到旁边架子上摆着足有一百多块各国名表,终于是忍不住抱怨:“我只想跟你过安稳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家里所有人?应酬那么多,我喝酒喝得胃溃疡大出血差点死,我图什么?”姜培生反驳说:“不要讲得像我只在给你带来麻烦一样。”
“我有要你给我买过金银珠宝,我有要你买这一架子的表吗?”婉萍也冷下脸:“你别说什么都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你自己想要就是你自己想要,我从来没要求过你做这些事情!我不止一次劝过你,我跟你说过我不需要你不断带回家的那些珠宝首饰和美钞金条,我说我想和你过安稳的日子。你做到了吗?你根本没有做到,你只管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从来就听不进去别人劝你,你在那个环境里面已经分不清楚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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