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离别
春天开学后,婉萍进入了沙坪坝中学担任英文教员,薪水比之前做家教要高出了不少,但翻译的工作她也没落下,晚上回家后会做一些。日本人的飞机还是常来轰炸,但到处都挖了防空洞,再没有去年五三五四大轰炸时的惨状。四月底学校组织了学生祭奠大轰炸遇难同胞一周年,悲伤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前方又传来一个噩耗,1940年5月16日下午4时,张自忠将军阵亡。灵柩是5月28日清晨运送至朝天门码头的,蒋、冯等军政要员前去迎灵,并护送穿越重庆全城。这天学校也组织了老师学生沿途吊唁,所有人要求穿黑蓝或者白色衣裳。黑色的棺椁缓慢地向前移动,低低的哭泣声绕在婉萍的耳边,她是悲伤的,但干涩的眼珠却淌不出来一滴泪。从前婉萍是最容易哭的,看个电影都能从头哭到尾,但自从离开南京后,她发觉自己的眼泪越来越少且越来越不受控制,有时忽然泪流满面,有时酝酿半天情绪,眼眶里却干涩得像一片沙漠。婉萍分不清楚是自己的眼睛生了病,还是心里生了病,她有时觉得自己比从前要更加冷静内敛,有时却又唾弃的这种冷静。她觉得自己不是冷静,只是麻木了,听了太多坏消息,见了太多不好的事情后,很难再像从前那般柔软。
春天开学后,婉萍进入了沙坪坝中学担任英文教员,薪水比之前做家教要高出了不少,但翻译的工作她也没落下,晚上回家后会做一些。日本人的飞机还是常来轰炸,但到处都挖了防空洞,再没有去年五三五四大轰炸时的惨状。
四月底学校组织了学生祭奠大轰炸遇难同胞一周年,悲伤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前方又传来一个噩耗,1940 年 5 月 16 日下午 4 时,张自忠将军阵亡。
灵柩是 5 月 28 日清晨运送至朝天门码头的,蒋、冯等军政要员前去迎灵,并护送穿越重庆全城。这天学校也组织了老师学生沿途吊唁,所有人要求穿黑蓝或者白色衣裳。黑色的棺椁缓慢地向前移动,低低的哭泣声绕在婉萍的耳边,她是悲伤的,但干涩的眼珠却淌不出来一滴泪。从前婉萍是最容易哭的,看个电影都能从头哭到尾,但自从离开南京后,她发觉自己的眼泪越来越少且越来越不受控制,有时忽然泪流满面,有时酝酿半天情绪,眼眶里却干涩得像一片沙漠。
婉萍分不清楚是自己的眼睛生了病,还是心里生了病,她有时觉得自己比从前要更加冷静内敛,有时却又唾弃的这种冷静。她觉得自己不是冷静,只是麻木了,听了太多坏消息,见了太多不好的事情后,很难再像从前那般柔软。
但如果说心脏如一块老木头般坚硬粗糙,婉萍却也不认同,她想至少有一块儿是永远敏感的,那便是面对姜培生时自己还如从前一样,容易被他的任何事情牵动情绪,会被他信中的一两句俏皮话逗笑,时常会为他担心,在想念他时会流泪,遇到好事情都想同他分享。
婉萍不停地给姜培生写信,只是对方回的不多。婉萍能够理解他,毕竟人在前线,不像在重庆这般安稳。
8 月婉萍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姜培生穿制服的半身照。婉萍仔细地盯着照片看了半天,她的丈夫瘦了许多,两颊微微凹陷,眼睛显得格外大。该是吃不好也住不好,打仗又十分辛苦,婉萍只是看照片心里便揪着疼,她想着等姜培生回来一定要让他多吃肉、多喝牛奶,把人养得胖一些,不要像这般干瘦了。
照片背后姜培生用铅笔潦草写着让婉萍也寄去一张照片,这样想她时能拿出来看一看。婉萍的照片都是在南京时拍的,自从离开后她便再没有去过照相,现在要给姜培生寄照片,她觉得旧照片不合适,三年未见当然是要拍新的了。
对于照相这事儿,婉萍看得很重,跑了好几家照相馆,最终才选定了一家口碑和样片最好的。她还特意去烫了头发,衣服也是在家里翻半天,选来选去却发现最好的衣裳还是*民国二十五年陆淑兰送的那件粉色薄羊毛呢长袖裙子。(*民国二十五年即 1936 年。)
夏青看着婉萍拎了件冬天的厚衣裳出门,问:“外面热死人啦!你不会要穿着这个照相吧?”
“这个好看嘛!”婉萍拎着衣裳在身前比了比,说:“其他的衣服要么料子差,要么版型不好,就这件最体面了,冬天我都舍不得常穿。”
“好嘛好嘛,”夏青看着婉萍笑:“那你快点拍完照就换下来,不然非得中暑。”
“自然的,我又不傻,”婉萍摆了摆手走出家门。
她抱着那身衣裳,尽管没穿,一路走到照相馆已经觉得自己要被捂熟了,偏照相馆里面也是热得厉害。婉萍换上厚裙子坐在那里,几分钟不到浑身就像被汗洗过似的,可她偏不愿应付,摆着不同造型,折腾了好半天。等终于拍完照,婉萍觉得自己简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每根头发丝下面都藏着汗。
好在这份折腾没有白费,照片的成果婉萍是比较满意的。她高高兴兴地将照片寄了出去,然后又买来相框,将姜培生与自己两张照片并排摆在书桌上,每日瞧两眼,心里都会腾出一阵喜悦,想着对方看到自己的照片,会是怎样的表情。
姜培生的信在 9 月份寄了回来,婉萍迫不及待地拆开,头一句便惹得她忍不住笑出来。姜培生写道:“天老爷啊!收到信时,我还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给我寄了明信片呢!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不是我家婉萍吗?想来真是兴奋,我这样粗劣笨拙的人居然有此等的福气。”
“他这人没正经,净会乱讲话笑我!”婉萍与马太太往周日太太聚会的小茶馆走时,说起来这事。她嘴里说着似是埋怨的话,但脸上全是喜气,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马太太看着婉萍心中泛出酸涩,问:“婉萍,你今年多大了?”
“我民国二年生的,今年二十七岁了。”婉萍回答说。
“真好,”马太太轻笑。
“有什么好的呢?”婉萍不明白马太太的意思,说:“不年轻了,换到别人家里早就是孩子的母亲了。”
“所以才说好呀!”马太太看着婉萍说:“从南京到重庆你们一家始终在一起,丈夫前途无量,又是个会哄着你,宠着你开心的。婉萍你真是让人羡慕,到了二十七岁还是能同小姑娘一般。我二十七岁时,故土沦丧已两年多,父母公婆被杀,长子也在冬天病逝。我犹记得那年北平下了很大的雪,天寒地冻……孩子下葬那天,我丈夫回来了,我们夫妻守着一盆炭火,但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温暖。我与丈夫看着对方,他同我说永远不要放弃,我们总会回家的,他说他要带我回家。那时候我就想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回去,和他一起回去。可是我现在越来越怕了,我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怕自己回不去,怕他也回不去。”
马太太的情绪从去年开始便一直是起起伏伏的,好的时候,如最初相见时那般爽快,不好时便是三两句话,眼中就泛了雾气。婉萍有些局促,她担心是自己的喜悦刺激到了马太太,正想着要如何解释,就见马太太摇头说:“婉萍,我刚才又在说讨人嫌的丧气话了,你莫要往心里去。是我自己最近情绪又不好,因为庞太太要走,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过去那些事儿。”
“庞太太要走?为什么呀?”婉萍听到这消息一惊。
“等一会儿让她自己说吧,”马太太握住了婉萍的手。
太太们常聚会的地方是一栋两层结构的小茶楼,倒不是说这家茶有多好,主要是便宜,十来个女人点两三壶茶,一个包间两张牌桌就是一下午,她们很少点店里的其他吃食,最多也就是上一盘瓜子。好在老板是个好说话的中年男人,遇上如此抠门的主顾们也从来是笑脸迎着。
庞太太是打牌的主力,她一贯来得比较早,要坐顺风口的位置。但今日到约好的时间,只有白小姐在,庞太太足足迟到了一个小时才推门进来。
“今儿给大家宣布个事儿!”庞太太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说:“我的讨债大任完成了!那些死鬼们终于能合上眼,心满意足地上黄泉道。”
“真要齐了?”有人不信任地发出疑问,毕竟是一千多个人的抚恤金啊,哪是那么轻易讨要的。
“当然是齐了!”庞太太今日背了一个大包,她边说话边从里面掏出来本发黄的牛皮记事本,把纸页翻得哗啦哗啦响:“所有人的姓名都在这里,每个人的抚恤金得着了,我就划掉,今儿我把最后一个名字也给划了!所有人,能找到家眷的,我把钱寄给他们,找不着家眷的就捐给*全国慰劳总会,他们公布的名单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西北独立团捐献金额。这些年我捐的每一笔钱都留了账底,不信你们合一合是不是一个银元都不少!”
(*全国慰劳总会是劳军募捐运动的主要组织机构)
庞太太一口气说完,收起本子,又从包里掏出来两卷红纸包着的银元。她走到白晓媛面前把其中一卷递过去:“最后一个人就是庞大志,他的抚恤金你和我一人一半。白晓媛,你跟了庞大志两年,虽然说没名分,但有实质。我今天把钱分你一半,也算是不亏待你。”
白晓媛没有接过钱,她红着眼睛连连摆手:“我不要钱,太太,我不要这些钱。”
“对了,同你们再说一件事!”庞太太环视一圈屋子里的人后,大声说:“往后就不要叫我庞太太了,我把庞大志欠的债已经还清楚,以后要叫我顾小姐!你们是不是许多人还不知道我本家姓什么?那今天我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我叫顾昭晏,山西太原人,燕京大学文学系毕业,是个写小说的,专写男男女女风花雪月的那些事,赚个糊口的钱。今日来也是给姐妹们道个别,我要离开重庆去香港了。那边有个编剧看上了我的本子,我想过去发展。”
“顾小姐恭喜呀!”太太纷纷鼓起掌来,婉萍瞧见唯有马太太和白晓媛没有动。
马太太与庞太太在北平时就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要走,她是万分舍不得,尽管知道对方要奔好前程,但想到今日一别可能就再无相见之日,也不由地生出伤感。与马太太的隐忍沉默不同,白晓媛的情绪则更加强烈,她声音颤抖着急声说:“太太,你不要把我一个人扔下……”
“说了往后不要叫太太。”庞太太对白晓媛说。
“不!您就是太太,就算不是庞大志的太太,您也是西北独立团一千二百一十三名阵亡将士心中唯一的团长太太。是您给他们讨来一个公道,这个团只有您称得上一句太太。”白晓媛哭着,大滴的眼泪顺腮帮子流下来,她俩手揪着裙子的边缘,连身体都在微微打颤。婉萍见她勾起背,想到大概是动了病根又开始肚子疼,连忙上去要扶,却见庞太太先一步挽住白晓媛的胳膊,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婉萍看到庞太太也红了眼睛,她抿着薄薄的嘴唇,低头看着白晓媛。周遭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前劝说或者安慰,一直等到庞太太自己叹了口气说:“没说不要你,钱你拿上,若是想走可以与我一道去香港,只是以后不要再叫太太了……叫姐吧,我把你当做我妹子。”
“不,太太,您就是太太!”白晓媛非常坚持地摇头,她握着庞太太的胳膊抽泣说:“您永远是我心里的太太,您记得那一千二百一十三条命,您记得他们……七年,整整七年……您给他们讨回了公道,您是我遇见过最仗义最心善的人。”
“你说得我……”庞太太的眼泪落下来,但她立刻抽出帕子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倔强的不肯再多流一滴泪,缓了片刻深吸口气说:“我倒是不想管,但一千多条命怎么可以就这么白白没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不是个活菩萨,我只是有那么点良心在。给他们讨个公道,也是让我往后自己活得安生。眼下公道讨回来了,我算是对得起他们,再不必时时刻刻背着那一千多座坟。往后我的日子还长得很,所以不用再叫庞太太了,我就是顾小姐,我要为自己活着。”
“你若是喜欢可以跟着我去香港。”庞太太用自己的手帕擦掉白晓媛不断滴落的眼泪,她把脆弱的女人揽进自己怀中说:“今天尽情哭,哭完了就再也不要哭。往后没有庞太太,只有顾小姐,写小说的顾小姐。”
第三十章 一念
顾小姐与白小姐在9月底离开了重庆,她们走后马太太的情绪就极其失落,往后的太太聚会她都没有参加,婉萍还去过几次,但缺了熟悉的人,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民国30年元月17日,报纸上登出来一条新闻说新四军叛变,宣布取消番号。隔了几天后,婉萍又听来消息说不是叛变,是蒋要趁机消剿灭共军。本来已经临近年关,大家是要好好过个年的,但传来这样的消息,新年显然过不安生了。外面小鬼子还在蠢蠢欲动,这边倒是先对自己人动起手。这事儿气得陈彦达在家里背了好几天曹植的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民国30年即1941年)婉萍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切的说婉萍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蒋的种种行为。他的政策总是那样矛盾,面对侵略者有时强硬,有时软弱,他防着自己的国民,像防贼一样,嘴里高喊着团结,却又要把中央军,地方军,共军分得无比清楚,有的是宝贝疙瘩,有的是命如杂草,有的则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人不像是一个国家的领袖,他更像个买卖人,像个地主,把自己的粮搂在怀里看得格外紧,遇上要抢粮的,愿意搏一搏,可又不愿伤到自身性命。对外总是犹犹豫豫,格外在乎别人的脸色,可对内却强硬至极,谁敢动口粮食,便要暴跳如雷,拿出雷霆手段。当然了,这些想法婉萍也只敢自个儿琢磨琢磨,她可不敢跟别人说。自打元月份的事情后,重庆城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兮兮,学校的老师私下里偷偷说路边到处都是特务,讲错话是要被抓起来的。如此紧张的氛围持续到了5月,算起来5月真的是个灾月。前年5月3号4号日军对重庆进行了大轰炸,去年的5月张自忠将军殉国了,今年的5月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仗。
顾小姐与白小姐在 9 月底离开了重庆,她们走后马太太的情绪就极其失落,往后的太太聚会她都没有参加,婉萍还去过几次,但缺了熟悉的人,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
*民国 30 年元月 17 日,报纸上登出来一条新闻说新四军叛变,宣布取消番号。隔了几天后,婉萍又听来消息说不是叛变,是蒋要趁机消剿灭共军。本来已经临近年关,大家是要好好过个年的,但传来这样的消息,新年显然过不安生了。外面小鬼子还在蠢蠢欲动,这边倒是先对自己人动起手。这事儿气得陈彦达在家里背了好几天曹植的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民国 30 年即 1941 年)
婉萍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切的说婉萍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蒋的种种行为。他的政策总是那样矛盾,面对侵略者有时强硬,有时软弱,他防着自己的国民,像防贼一样,嘴里高喊着团结,却又要把中央军,地方军,共军分得无比清楚,有的是宝贝疙瘩,有的是命如杂草,有的则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人不像是一个国家的领袖,他更像个买卖人,像个地主,把自己的粮搂在怀里看得格外紧,遇上要抢粮的,愿意搏一搏,可又不愿伤到自身性命。对外总是犹犹豫豫,格外在乎别人的脸色,可对内却强硬至极,谁敢动口粮食,便要暴跳如雷,拿出雷霆手段。
当然了,这些想法婉萍也只敢自个儿琢磨琢磨,她可不敢跟别人说。自打元月份的事情后,重庆城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兮兮,学校的老师私下里偷偷说路边到处都是特务,讲错话是要被抓起来的。
如此紧张的氛围持续到了 5 月,算起来 5 月真的是个灾月。前年 5 月 3 号 4 号日军对重庆进行了大轰炸,去年的 5 月张自忠将军殉国了,今年的 5 月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仗。
在遥远的欧洲,法国人花费巨资建了一条名为马其诺的防线,号称此防线坚固无比,能挡住所有的侵犯之敌,但是当德国人真的攻来之时,这条防线却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法国几十天里便向德军投降,而在中国山西也有一条防线自称叫“东方马奇诺”。
事实上这条东方马其诺还要坚强那么一点,至少之前成功抵御过几次日军攻势。但既然它叫马其诺,那就逃不出来一个悲剧的结果。5 月初日军集结了 10 万军队再次发动大规模进攻,从月初到月尾,仅仅一个月期间中国军队阵亡了 4.2 万人,俘虏 3.7 万人。中国官方声称击毙日军 9900 人,但日方却说此次战役他们只有 673 人战死,可不管是 9900 人还是 673 人,付出如此惨重代价只获得这样的结果,都是令人感到惊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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