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姐对峙着三条狗,而庞太太则挺直脊梁瞪向恶犬后面插腰站立的男人。他身穿灰色制服军装,腰间扎皮带,脚蹬黑马靴,满脸烦躁,抬着下巴说话:“大过年的也不消停,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你们什么时候把钱给我,我什么时候就不来闹了!”庞太太说话气力十足,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恶犬给吓到。
“不是说了吗?过完年,刘司令就把钱给你们!”男人粗声粗气地大声说。
“钱?什么钱?我可跟你们刘司令说过的!不要法币!就要银元!”庞太太用等量的声音吼回去。
(*1935 年法币发行,抗日战争期间法币急剧贬值,民间更加信任银元。)
“哪有什么银元?现在流通的就只有法币!”男人叉着腰原地踱着步,指着庞太太说:“如果不是看在庞兄的面子上,司令怎么会搭理你这种泼妇?我告诉你,没有银元!只有法币!你他妈爱要不要?”
“现在提起庞大志成你庞兄了,把他们独立团一千两百条人命当烧火棍使唤,当路边马粪糟践,当炮灰扬了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他是你庞兄?五年前姓刘的许诺的抚恤金是银元,那你就得兑换成银元!我告诉你,我不要法币,只要银元!”庞太太极力的拔高嗓门,尖锐的声音压过犬吠硬生地怼到对面男人的面前。
“嘿!”男人冷笑着撇了撇嘴角:“你要这么说,那笔抚恤金还是蒋校长批下来的,你怎么不直接去总统府要钱呢?再说了,庞大志他们独立团是叫日本人杀光的,你有仇有恨找他们报去,成天来找我们司令撒什么泼?”
“庞大志他们到底怎么死的你心里不清楚吗?”庞太太愤怒地往前走了半步,可仅仅是这半步,一条恶犬就扑了上来,白小姐连忙用身子去挡,结果被它压在地上,另外两条狗一瞧见也扑上来。
婉萍虽然怕狗,但是眼看着白小姐要被三条狗围攻,还是鼓起勇气跑上前,和庞太太一同把人拉了起来。好在是那狗还算训练有素,只扑不咬,白小姐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腥臭口水,眼睛通红,瞪着对面的人,声音颤抖着怒吼:“我们为什么要找你家刘司令,他自己心里没数吗?庞大志为什么会死?他们独立团一千两百一十三个人为什么有去无回?不就是因为你们刘司令畏战不前,临阵撤退吗?说好的独立团作先锋占领高地,怎么到最后只有他们冲了上去,你们人呢?你们人到哪儿去了?说好的援军呢?是你们把他们送给小鬼子杀的!”
“当时情况你看见了吗?你个婊子懂个屁!”那男人恼羞成怒地大骂。
“我没看见,但有人看见了!那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难道就不能有一两个良心发现的把真相说出来吗?”白小姐哭着嘶喊:“庞大志是你们的人啊!可他的尸体都不是你们找回来的,是小鬼子被扔下山后被其他部队的人捡到的!”
白小姐哭到浑身都在发抖,婉萍紧紧扶着她,觉得这个女人已经脆弱到了极致,自己只要一松手,她就会像满是裂纹的花瓶般彻底碎在地上。
“姓刘的让他们做先锋,去之前就许诺下抚恤金。我不管这笔钱是谁批的,我只知道庞大志当时的军长是你家司令!西北军独立团的人死绝了,一千二百一十三人的抚恤金我只能从他这里要。”与白小姐的崩溃大哭不同,庞太太始终绷着脸,又冷又硬像一根杵在地上的铁杆子。陈婉萍意识到如此柔弱易碎的白小姐能撑到现在,依仗的就是庞太太这股死不退缩的强悍劲儿。
“妈的!”那男人嘴里骂了一句,来回踱着步。缓和了大概两三分钟后,他看向庞太太,这次口气软了下来:“从庞团长殉国算起来也有五年的时间了,刘司令陆陆续续也给你们不少银元。庞太太你还是见好就收吧,凡事真的没必要这么执拗!讲句老实话,刘司令对你们够客气了,这么多年也没把你俩怎么着嘛!要是换一个心狠手辣的,你俩都费劲儿能活到现在。”
“说的像姓刘的是什么菩萨一样,”庞太太听到这话时俩手抱在胸前冷笑:“他不动我,还不是因为我们讨抚恤金这事儿闹得够大!西北军里谁不知道我顾昭晏在给独立团的弟兄们讨抚恤金,你说我要是哪天走在街上被车撞死了或者被一枪打死了,会是谁干的呢?傻子大概都猜得出来,你家刘司令没必要为了那点小钱给自己招惹麻烦。”
“小钱,这可不是小钱吧?”那男人见硬的不行就来了软的,陪着笑说:“现在前方战事紧张得很,没人有余钱啦!答应给你的那些法币都是我们刘司令从日常开销里硬挤出来的。”
“对我们来说当然不是小钱,是天文数字一样多的钱,可对你家刘司令来说那就是小钱!”庞太太见他笑也嘴唇一弯笑起来:“你说可怜话时也不瞧瞧刘司令住的地方!他拿不出来银元做抚恤金,但有钱在重庆住这么大的院子,雇那么多的仆人?前阵子,我听说刘司令的大公子还在督邮街露露舞厅为了个歌女一掷千金呢!”
庞太太的话刚说完,院子大门打开走出来个油头公子哥。在庞太太面前叉腰耍威风的男人,见到小青年立刻换了副嘴脸上,朝着恶犬低声呵斥一句,三条狗立刻安静乖顺地趴下。他则垂手走到路边的庞蒂克车前,上前主动帮忙开门。
庞太太看向油头公子哥,故意大声笑着说:“说起来真让人羡慕,我这老脸是没机会了,我要是有机会也想认识出手阔绰的刘公子!美人少帅一见钟情,穿金戴银,风花雪月,觥筹交错眉眼之间全都是罗曼蒂克!就是不清楚刘大公子为博美人一笑掷下铜臭钱时,可想过那是他父亲麾下千百条人命血淋淋的卖命钱呐。”
刘公子上车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皱着眉看眼庞太太,肿馒头一样的脸上全是淡漠,像是死个千把人跟开席吃顿酒宴似的随意。庞太太想再说话,那位刘公子却低头坐进了豪车里。车子轰隆隆地发动,等开出巷子后,刚才还低眉顺眼的男人又来了威风,他吹声口哨,三条狗跑回到脚边,那人昂起来下巴朝着庞太太冷笑:“叫花子一样,成个天的跑来讨钱!”
婉萍侧头看向庞太太,见她紧咬着牙齿,微突的颧骨此刻更加突出,每个字都是从牙花挤出来的:“你们乐意把我当什么就当什么,叫花子也行,泼妇也行,怎么样都行!但姓刘的欠我们的抚恤金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我今日讨不来就明日再来!什么时候钱齐了,我什么时候就不来了!”
“你随意!”男人冷笑着哼了声,转身走回刘家的院子。
“砰”一声铁门被狠狠摔上,庞太太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缓了足有半分钟后,对婉萍和哭成泪人的白小姐说:“走吧!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们不在这丧门星一家门口沾晦气了。”
第二十七章 大轰炸
当年白小姐流产差点丢了性命,虽说最后被庞太太救回来,但却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只要她情绪过于激动就会肚子疼,而且是如拳打刀割般的疼痛,疼到小腿抽筋,腰都直不起来。婉萍和庞太太一左一右扶着她往租住的地方走,路上庞太太问起婉萍:“我记得去年你家不是想换房子,租到朝天门或者较场口那边吗?怎么今年又续了租子,还住在磁器口?”“是想换来着,但去看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我们瞧得上的价格太贵租不起,我们能租得起的,又实在是让一家四口人住着太憋屈。”婉萍想到年前看房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对比来对比去,就觉得还不如住在原来的地方。反正现在我每周只去黄家巷三次,其他时候在家里翻译点东西没有最初那么奔波了。”“噢,这倒也是。”庞太太应合着,与婉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快走到她与白小姐的出租屋时,四处传来呜呜的警报声,庞太太一把拉住婉萍与白小姐的手说:“快躲起来,小鬼子的飞机来了。”婉萍当然也知道刚才的声音是空袭警报,自从去年10月份武汉被日本人攻占后,12月中旬他们就开始空袭重庆,算上今天这回已经是第三次了。
当年白小姐流产差点丢了性命,虽说最后被庞太太救回来,但却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只要她情绪过于激动就会肚子疼,而且是如拳打刀割般的疼痛,疼到小腿抽筋,腰都直不起来。
婉萍和庞太太一左一右扶着她往租住的地方走,路上庞太太问起婉萍:“我记得去年你家不是想换房子,租到朝天门或者较场口那边吗?怎么今年又续了租子,还住在磁器口?”
“是想换来着,但去看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我们瞧得上的价格太贵租不起,我们能租得起的,又实在是让一家四口人住着太憋屈。”婉萍想到年前看房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对比来对比去,就觉得还不如住在原来的地方。反正现在我每周只去黄家巷三次,其他时候在家里翻译点东西没有最初那么奔波了。”
“噢,这倒也是。”庞太太应合着,与婉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快走到她与白小姐的出租屋时,四处传来呜呜的警报声,庞太太一把拉住婉萍与白小姐的手说:“快躲起来,小鬼子的飞机来了。”
婉萍当然也知道刚才的声音是空袭警报,自从去年 10 月份武汉被日本人攻占后,12 月中旬他们就开始空袭重庆,算上今天这回已经是第三次了。
婉萍和庞太太扶着白小姐随人流跑进了一条巷子,抬头看过去十来米的地方就是个防空洞,可防空洞门外却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们在洞口外一米处摆了木栅栏,拦住跑过来人不让进去。婉萍看见惊诧地问庞太太:“那俩人是干什么的?”
“这个防空洞是私人挖的,进去需要防空证。”庞太太抿了抿嘴角,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婉萍面前说:“这个数一张防空证。”
“两法币?”婉萍说完自己也觉得钱太少了,想了想又改口说:“不会是要两个银元吧?”
“银元?呵!”庞太太冷笑着摇摇头说:“二两黄金一张。”
“天哪,这谁买得起!”婉萍啧啧舌头。
婉萍正与庞太太说话时听到轰隆轰隆的爆炸声,那声音距离她们远得很,闷闷的像在打雷一样。
十来声后,远处也没了动静,围在防空洞外的人群逐渐疏散。婉萍与庞太太扶着白小姐再次从巷子中出来,婉萍踮脚看向城市中心的枇杷山,预示着空袭的三颗红灯笼被撤下,看样子今日的空袭是结束了。
“我从前最不喜欢起雾的天,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漫开的死气丧气,让人瞧见了就心情不好。”庞太太对婉萍说:“但我现在害怕重庆的雾气散开,一旦少了那层遮挡,小鬼子不会再睁眼瞎一样把炮弹扔到山沟河流里,他们一定会扔进城里,扔到我们脑袋顶!你说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呢?是倾家荡产买二两黄金一张的防空证,还是不躲不藏生死由命呢?”
冬天总会过去,拢在重庆上空的雾也会有散开的日子,到那时日本人来了他们要怎么办呢?婉萍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庞太太也没有答案,她们都陷入了沉默中。
送白小姐回到出租房后,婉萍没了继续逛街的心情,甚至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思考相同的问题。如果小鬼子把炸弹扔到磁器口,他们要怎么办?这边的房子可都是老式的木质楼啊,一旦烧起来就是成片成片的连成火海。
春节过后天气逐渐温暖起来,笼着重庆的厚重雾气越来越稀薄,同时婉萍的焦虑也越发沉重。5 月 3 号是周三,这天清晨婉萍如平时一样六点多起床,但拉开窗帘的瞬间她心脏猛然一缩,不是因为天气坏,而是因为天气太好了,这是山城重庆难得的艳阳天!
大太阳明晃晃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临近的木质老楼上,让那些上了岁数的木头瓦片重新焕发出了光泽。
婉萍整个上午都没翻译多少文件,她忧心匆匆地生怕自己错过窗外的警报。夏青倒不觉得出太阳是什么坏事,她把家里的被褥都拿了出来,要趁着好不容易见太阳好好晒一晒。
陈彦达和如怀一个上学,一个上班都不在家里,中午十二点夏青煮了两碗阳春面,她刚端上桌,屋外便传来了呜呜的警报声。婉萍听到声音立刻跳起来,拉住夏青的胳膊,说:“快走!姨母,我们得找个防空洞躲一躲。”
“唉呦,小鬼子又不是第一次扔炸弹,有什么好怕的嘛?”夏青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把筷子塞到了婉萍手中说:“现在的物价贵得了不得!白面都恨不得卖上天价啦!你看看我刚做好的面,不吃就浪费了!婉萍,你不要害怕嘛,我们吃了再走一样的,不着急。”
“姨母,眼下当然是着急啦!小鬼子开着飞机说来就来了!”婉萍放下筷子,硬拖着夏青出了门。夏青脸上有些不悦,不断地在路上嘟囔:“等回去面就要坨住了,多可惜啊!我刚做出来的面条……”
婉萍拉着夏青还未到公共防空洞就听到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这次可不像之前几回声音遥远了,巨大的声响震得地面都在颤动,周遭的那些木质房子像纸片一样哗啦哗啦地左右摇摆,玻璃瓦片砸碎了一地。
夏青被彻底吓住,她紧抱着婉萍的胳膊,两人互相拉扯着拼命地往防空洞跑,可还是晚了一步,里面此时已满是人,婉萍和夏青只能依偎在一起半蹲在防空洞外的山体边上。
轰炸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但没有人敢轻易地离开防空洞。直到下午两三点时,大家才开始陆续地往家里走。不幸中的万幸是磁器口并未遭到大规模的轰炸,只有几栋房子倒了。婉萍和夏青回到他们租住的老楼,桌上的阳春面已经铺上了一层灰渣。
夏青从厨房取了把勺子,小心地把上面的灰渣刮掉,对婉萍说:“我回锅煮一煮再吃吧。”
婉萍下午从广播里得到消息,朝天门到中央公园一带被炸得最惨,十九条商业街道都变成了一片废墟。下午陈彦达和如怀回来也说起中午的大轰炸,山在动,地在颤,哪怕是水泥房子也得打哆嗦。如怀说他看见了刺眼的白色火焰,一下子窜出了一层楼那么高,像书里的火龙,粘在哪里哪里就要烧起来。
隔天是周四,婉萍本来要去黄家巷做家教,但是夏青和陈彦达不同意,因为刚刚经历过大轰炸的朝天门正乱得不行。婉萍和如怀都被要求留在家里,全家只有陈彦达去了附近的实验室。
与 5 月 3 号一样,5 月 4 号也是个大晴天。婉萍总担心着日本人的飞机会再来,提心吊胆地过一天。到太阳已经偏西坠在远处的屋顶边缘时,她才终于松下口气,想着白天都没来空袭,眼下马上要天黑,夜里总该是安全的。
婉萍走到厨房帮着夏青一起准备晚饭,但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防空警报声。婉萍浑身一抖,侧头看向夏青。有了昨天的经历,她们再也不敢耽搁半分钟,扔下手里的活计从厨房跑出来,夏青大喊着如怀,随后三口人从木楼里跑到街道上,向着附近的防空洞狂奔而去。
从防空警报响起到第一颗炸弹落在磁器口,前后一共不到十分钟。低空飞过的飞机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接着炸弹与燃烧弹像雨点一样落下。
此次袭击重庆,日军主要使用的是九八式 25 号陆用炸弹以及九八式 7 型 6 号燃烧弹。陆用炸弹能够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炸出深一米五,直径八米的大坑,产生一万余枚碎片,造成直径四十五米的死亡区域。而更恐怖的是燃烧弹,爆炸瞬间能够扬起五米高的火焰,三千度的白色火花可以烧穿二十多厘米厚的水泥屋顶,并持续十到十五分钟。
就像婉萍之前担忧的那样,磁器口的木质老楼一旦燃起来,接着就会把附近的房屋也烧着。婉萍看着自己生活的地方,在短短几分钟里就成了一片火海,人们哭着到处奔逃,周围到处都在喷着火焰,同时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还在不断响起,炸弹的碎片四处乱飞着。
婉萍看到前面一个提皮箱的男人被弹片削掉了后脑,但他浑然不觉地还在向前跑。如怀惊叫着喊出来:“脑袋!你的脑袋被炸了!”前面的男人身体一顿,用手摸了下脑袋,接着扑通倒在地上,再也没站起来。
周围不断倒下的人让婉萍怕极了,眼泪在顺着脸颊往下流,但她自己却浑然不知,只有来自肌肉的逃生本能催着她拼命向防空洞方向跑。婉萍跑着跑着发觉自己的左手空了,回头一瞧是如怀摔倒在地上,她来不及多想,毫不犹豫地折身跑回去,正弯腰去拉起如怀时,轰隆又是一声爆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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