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啸崖料她要转移话题,顺着话音轻哼:“谢娘子有手段,回京后只怕又要高升了。”
帐外的肉搏声传进耳际,谢澜安冷静摇头:“那也是凭皇恩浩荡罢了。不瞒大司马,整顿土地后,这次回京我便会向陛下奏请,开科策考,提拔寒人。只要有更多出身寒门的学子入朝,与世家分庭抗礼——”
她看着褚啸崖眼里掩藏不住亮起的光,吊人胃口似的,省去了彼此皆知的下半句话。
——门阀世家,从此便名存实亡了。
谢澜安的脉切得很准,一下子把出了褚啸崖这么多年的心结在哪。他从一个无名无势的泥腿子,靠一刀一枪拼杀出的实绩起家,走到今天,若论功勋,也算权焰到顶封无可封了,却始终融不进金陵的名士圈子里。
那些人在背后骂他衣冠狗彘,他不知道吗?嚼舌根的人他铲除了一拨又一拨,可他越杀,世家名流便骂得他越凶。他膝下子嗣不可谓不丰,却无一子能求娶到一流士族的新妇。
他恨啊,恨得他几乎想自己坐上那把至尊的金椅,令所有人匍匐在他脚下。
褚啸崖执意想娶一位公卿贵女续弦,正是源于此。
他的出身,是他一生痛脚。
“可以后,士庶之别没有那样重要了。”谢澜安紧盯对座的神情,微微前倾,加重音量,“从寒门取士,世家再不能一手遮天。大司马帐下,出身微寒却英勇擅战的将领,日后无人敢轻看,京口应该也有不少读书种子吧,趁这个机会入京赴考,考出来便是大司马的门生馆客。待得那一日,大司马的权势便不仅仅局囿北府了。”
“废九品, 擢寒人,说起来容易……”褚啸崖慢慢思量,“小娘子莫不是又在诓我吧?”
谢澜安笑:“我特意来此, 难道就是为了消遣将军?我要做的事, 有不成的么?”
她神采灿熠, 弯起的眼尾藏着一把钩, 轻易钩中褚啸崖的心神。
他知道这话不假, 他曾以为庾太后党阀坚固, 会压制小皇帝压到太后老死,谢澜安却用一夜颠覆了这种胜势;他也曾以为士族盘根错节,是屠戮不尽的,谢澜安却能在三吴那深山恶水,逼着世家吐出产业……
正因为如此,褚啸崖从前是喜欢这女子的身家,但如今看来,他是越发喜爱她这个人了。
褚啸崖也不傻,深知钓鱼要放线的道理, 漫不经心地问:“那女郎要我做什么?”
谢澜安说:“大司马不用做什么。”
褚啸崖一愣之后,随即会意。王翱那个老王八还坐镇在朝, 谢澜安要杀世家, 他这丞相首当其冲, 岂会袖手旁观。
等到力不从心, 王家说不得会勾连自己许以好处, 先联手灭掉谢氏。
原来如此。
真是步步想到后手啊。
褚啸崖搁肘在膝,向前倾身,似猎豹进食前游刃有余地玩逗猎物:“可我与娘子你合作,或与王氏联手, 并无什么不同啊。”
谢澜安:“开策举则寒人兴,废策举则一世受世家掣肘,没有不同吗?”
“求人办事,总要给些甜头吧。”
“求?这事对大司马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还以为大司马要谢我。”
“话不是这样说,”褚啸崖盯着她雪白的手掌,慢慢探手,“我褚啸崖从不做蚀本的买卖。”
谢澜安掷开手里的果子,眼中冷光淩淩:“那阁下,去荆州找我二叔提亲试试啊。”
拿西府压我?褚啸崖动作顿了一刹,舌舔牙尖,两腮横肉向耳际咧开:“女郎总不能永远不嫁人吧?只要本帅有意,谁敢跟我抢?”
砰!带甲的身躯被掼到地面,激起尘土飞扬。胤奚在帐外空地上曲腿死死压着褚豹,目光森戾。
半刻钟前,褚豹在众兵将的起哄中卸了刀。
褚家几个兄弟,除了幺子之外都继承了褚啸崖雄壮的体格,再适合近身肉搏不过。褚豹优势明显,可是胤奚不要命。
两人甫一交手,褚豹便凭借丰富的沙场经验,锁住这细腰乍背的小子的进攻线。胤奚硬扛褚豹势大力沉的拳头,半声未吭。几拳后,褚豹都怀疑这小子叫他打没气了。就在他缓手确认的刹那,胤奚眼神一凛,拧肩用寸劲将褚豹撂翻。
胤奚如影随形地扑上去,手刀毫不犹豫斩向褚豹甲衣唯一覆盖不到的脖颈。
褚豹蹬腿一下子没站起来,憋屈地偏头躲避,胤奚顺势将巴掌甩在褚豹脸上。
他青肿的眼眶下眼神寒冽,那简直不是瞳光,而是一圈细密的獠牙。野兽巢穴被入侵时,需要愤怒咆哮吗?不,只有咬死不放的凶狠彰显着它的占有欲。
四周噤寂,这一巴掌,搧的是整个北府营的脸。
之前还给少将军喝彩的兵士们如梦初醒,纷纷抽刀:“放肆!”
玄白等不甘示弱,同时亮刃。掀帷而出的谢澜安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手指轻敲扇柄,余光将身旁褚啸崖阴睛不定的神色掠入眼帘,没事人般开口:“小孩子玩闹,用不着插手——大司马说是不是?”
胤奚抬头看了眼女郎,在褚豹耳朵边吐掉一口血水,松开劲站起来。
这等侮辱褚豹如何忍得,下一瞬怒然跃起。
褚啸崖断喝:“够了!”
他的儿子在自家地盘比划输了,确实让人窝火,但为将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转手偷袭,还如何建威立信。
他目光沉鸷地盯着胤奚,这青衣不知是个什么角儿,看起来像谢澜安的宠,久闻老谢家护短,他今日倒想见识见识。
“谢娘子身边有能人啊,我看此子是个行伍材料,不如留他在北府,好好磨砺一番。”
“我身边的人,入不了大司马青眼。”谢澜安往胤奚身上扫视一圈,除了脸上挂着几道彩,暂且未见行动有碍。她说,“衰奴过来。”
胤奚眸中森色依然,警告地盯着褚豹走到谢澜安身边。
褚啸崖面色沉郁不定:“我若一定要留下一人呢?”
若是平常斗狠,输赢都好说,可这巴掌偏偏打在他儿子脸上,兵士们都在看,谢家人如果不给出个说法,他这北府之主的脸面往哪搁?
褚啸崖话音才落,旗杆上的军隼猝然一声鸣唳。
大司马抬起眼,只见一只水墨相间的猛禽掠动着长翅,在营地上空盘旋。
——郗家养的海东青。
京口离京城不过五舍距离,快马一日可至。谢澜安人未到京师,已经有援手来迎了。
平心而论,褚啸崖不惧郗氏,只是他忽想起谢澜安方才在帐中的言辞:“古人有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即便要嫁,也必定嫁给一位克复神州的大英豪。而今南北眈眈对峙,大司子膝下非无子,手中非无兵,身非无勇力,又正值当打壮年,丈夫壮志与闺阁小意相较,孰轻孰重,何必急在一时呢?”
这口才真是好,饼也画得真是大。褚啸崖明知是饼,却不得不承认谢小娘子这话正合了他壮志饥餐的胃口。
赫赫战功立到他这个地步,于朝廷而言是封无可封,于他个人的欲壑而言,一城一池之胜,又怎么比得过动世之功,彪炳青史呢?
更关键是谢澜安最后一句:“有我谢含灵在朝堂一日,大司马北伐,后顾必无忧!”
北府兵马虽盛,却无法独立于朝廷之外。大军一旦征发,后方的粮草给配、伤药保障、以及邻州的调动配合,都对战况有不可忽略的影响。
她敢如此作保,换北府一个合作的机会,比从前要斡旋于庾太后与王丞相之间,施展空间实已大了很多……
“大司马如果想好了,我们便告辞了。”谢澜安打声呼哨,海东青高翔下览,她竖扇向褚啸崖轻揖而去。
褚豹眼睁睁盯着这行人大摇大摆离开,脸颊火辣辣地疼。
“爹!就这么让他们——”
一杆铁戟忽自守帐兵手中脱手,被攫入褚啸崖的虎掌,疾猛地扎向胤奚后心。
这一戟掷出的力量之大,还未近身已带起呼啸风声。海东青骤然鸣警,始终绷着精神的胤奚未转头先拧身,接枪瞬间猛地沉眉,夹在腋下足足后退二丈地,方止住铁戟冲势。
地上翻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笔直刻痕。胤奚瞥眼,看见自己磨裂的靴底。
谢澜安凛色回眸。
胤奚托戟与褚啸崖遥相对视,面不改色说:“谢大司马赠枪。”
褚啸崖薄笑,这打蛇随棍上的脾气,真是物随主人形!
出完了气,大局还是要顾,褚啸崖深吸一口气,抬手放行:“来人送一送谢娘子。”
褚豹犹嫌不甘,布满阴霾的双眼盯着那道青鸾倩影:“爹,为何让他们走!何不……将生米煮成熟饭?”
褚啸崖转头瞪视长子,褚豹心头一抖,连忙噤声。
半晌,褚啸崖方道:“她岂是寻常女子,你当谢荆州是摆设吗。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
谢澜安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金陵官场这张台面,该轮到寒人上桌了。
胤奚一直拎着那条长戟,等到迈出北府军营,“咣啷”一声扔在地上,动静泼天大。
贺宝姿第一个到谢澜安身畔,压声问询:“方才在阁中,大司马不曾对娘子无礼吧?”
胤奚的眸光逐过去,谢澜安摇头:“此人是暴虐不是昏淫,捏不准他七寸,我也不会就这么来。”
前世的褚啸崖,至死没有放弃向皇室请赐九锡,想挟天子以摄百官,却也至死没放弃攻打洛阳,驱逐胡虏。记得他最终没死在他那修筑得峻宇宏丽的豪宅里,而是死在战场。
若不是这仅剩的一点好处,谢澜安今日一个字都不会浪费在这儿。
她的视线与胤奚的目光对上,胤奚眼底那点凶野蓦地散了。
他张开干涩的唇:“我没事。”
“还没事呢?”玄白凑上去看着他眼梢和嘴角的两块青紫肿痕,蔫眉耷眼说,“方才是我冲动了,你拦得对,若是咱们这边先亮兵刃,以那厮的心性,今天便不好了结了……不过,嘿,你那巴掌打得真解气!”
允霜无奈地拉开同伴,看向胤奚:“之前褚豹的拳头砸在你肋下,后来又硬接大司马一戟,倒是活动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对。”
表面的伤都好养,就怕伤到骨头。谢澜安皱起眉,目光在胤奚胸肋间流转,口中说着“你过来”,人却抬步向他走去。
才及近前,一条黑影忽然扑落下来,挤在两人中间,亲昵地抖动翎羽向旧主人讨好。
胤奚身上泛出一股懒,垂着眼,挪动靴子往后让了一步。
“莫非是女郎提前与郗郎君打过招呼?”允霜心有余悸,“这鹰来得及时。”
“我和他打什么招呼?大抵他算着日程,放出来玩儿的。”谢澜安抬手挥开海东青,指尖轻轻落在胤奚泛肿的眉骨上。
她仰着头观察,呼吸拂过他鼻翼,“还是让随行的医郎看看。”
胤奚目光下错,冷峭专注地凝望眼前这张脸。
马是不能骑了,谢澜安让胤奚同乘一车,又召医郎上车为胤奚检查。
好在医郎说:“打在脸上的那拳没伤到眼睛,肋骨也无碍,只是……郎君接枪的臂膀只怕晃到了筋,要好生养一养。”
上好了药,医郎下车,车厢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胤奚从北府大营出来身上便压着股冷气,这会儿也不像往常逮着空便有说不完的甜言腻语,沉闷得反常。
谢澜安看他似乎还没从那对混账父子身上抽回心神,目光微移,忽抬手抽出自己的玉簪,另一手拢起胤奚散落的头发,马虎地卷回他的发髻上。
她捏着胤奚的指节玩,循循地说:“大司马看似嚣张无法羁縻,实则只是用来制衡老狐的一条恶犬。执其鸾刀,以启其毛,有算总账的时候,别放在心上过不去。”
胤奚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不能像女郎一样超脱物外,任何冒犯她的人都该死。不过,他仍矮着头任由她拨弄,反手将谢澜安的手握在掌心,低声道:“护得住你。”
谢澜安一怔后笑。
原来是在意这个。
“怕什么,你家女郎丢不了!”
马蹄不急不徐踏行在官道上,云穹从青碧变成幽蓝,戌牌时分,车前开路的侍卫在夜色中看到了金陵的外城郭。
进了朱雀门,离乌衣巷便不远了。眼见到了家门口,玄白这些人方从心里摆脱北府带来的威胁,长出一口气。
玄白平稳地勒停车架,隔着车扉回头问:“主子,是叫开城关一气儿回家,还是在驿馆委屈一宿,明早再进城?”
持天子令牌叫开城门不难,有这一问,是因为眼下进城,到家也该三更半夜了,一大家子都得被折腾起来。
一把玉骨扇挑开车帘,谢澜安走下车,跟着下来的是胤奚。清凉的夜幕为四野裹上一层静谧,谢澜安仰头看夜空春星点点,唇边难得露出与算计无关的温润笑容。
离家小半载,山水兼程,说不惦记家里人是假的。
她道:“不差这几步路,今夜就……”
离弦的箭响轻不可闻,胤奚在一刹间几乎凭本能的警觉将人扑倒。
后背随即一沉,他在谢澜安耳边溢出一声闷呻。
第二箭如蛆附骨,飞射向两人倒下的方向。胤奚耳后寒毛竖张,想也没想抱着谢澜安向旁滚避,他后肩的箭矢瞬间折断没进肌肉,手还紧紧护在谢澜安脑后。
“连珠箭?!”
玄白在昏暗中拔剑,允霜仓促间挥刀磕飞第三支羽箭,喊道:“遇袭!保护女郎!”
荼蘼花染了血,血味直往谢澜安鼻腔里冲。侍卫们迅速反应,呈却月形围拢主子身边。
暗处的箭手一击不中,毫不恋战扭头没入黑暗。
轻功最好的陆荷与冬秧瞬间反应,纵身追入黑暗。
贺宝姿提着环首刀,惊魂不定地跪在谢澜安身前检查她的伤势,下意识说:“大司马。”
她突然想起什么,不对……
“我要活口。”
“守好女郎!”
同一时间,谢澜安坐起第一件事便探手摸向胤奚后背,胤奚却是将人按在贺宝姿怀中,璨亮的瞳孔在她眼里一划而过,那里面烧着狠与怒,撑起身子追了出去。
谢澜安手掌在虚空抓了下,没拦住他。
玄白在原地犹豫一刹,咬住牙,守着谢澜安没有动。
他认出了这发箭的手法,正是上次在太学前射杀太学生杨丘的刺客。这人轻功了得,他追不上。
所以在钱塘时,胤奚感觉到的窥视不是错觉……谢澜安低头端详手上的血,只怕这刺客从她离京开始就跟着了,一直潜伏在暗处找寻时机。直到今夜,在队伍离进城只剩最后一程,在所有人都松懈下来的时候,发出杀招。
不是三吴世家的报复,也不是大司马的回敬,这是金陵城里的魍魉。
“擅隐匿,擅刺杀,连珠箭发之必中。”谢澜安起身抖拂袍脚,“人才啊。”
没有人敢跟着附和。
曳瑟的火光照出地上的一摊血迹和半根箭杆,众人看着女郎冷漠地握紧那只沾血的手,不敢大声喘气。
“前哨是谁?”
死一样的寂侘中,谢澜安寒声问。
很快,允霜、肖浪、同壇、铁妞儿四人埋头跪在谢澜安身前。
今日头前探路的是他们四人,事关女郎安危,没人胆敢懈怠。尤其是自幼跟随谢澜安的允霜,历来细致稳重,可即便是他,都被那影子一样的刺客瞒过了眼。
“不进城了,今夜住驿馆。”谢澜安望一眼近在咫尺的阙楼,“今夜的事我不欲走漏风声,所以这片黑暗里还有什么耳目,该清的清。如若传进金陵一个字,”她低头睨视四人,也是说给所有侍卫,“就是我的眼光不济事了。”
这话比直接斥骂他们来得更重,肖浪心有戚戚,允霜羞愧欲死。
方才冲着主子心口去的那一箭,若非胤奚离得近,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下来。
允霜哽着喉声: “主子放心,属下一定排查干净。”
一半人留守护主,其余侍卫们四散去封锁消息,几个人泼水洗去道上的血迹。
贺宝姿小心看着谢澜安衬在火光下的侧脸,低声道:
“胤郎君身手不俗,多智机变,娘子毋须……”
她声音越来越小,说不下去了。
朱雀驿馆的驿丞已经要歇下,得知谢御史莅临,连忙正衣冠带领手下人迎出。
谢澜安不用他的人,贺宝姿带着武婢们清了场,给谢澜安清理出一间宽绰的上房。
春风不知趣,无声潜入帘帷,撩动轻纱般的烛影。谢澜安静坐在堂中,提前请医郎过来等着。
那支折断的漆箭呈在木托盘中,就搁在她眼前。
她正愁扳不倒乌衣巷的佳邻,便有把柄送上门了。
可谢澜安脸上看不出一丝得色,哪怕面对咄咄逼人的褚啸崖时,她的神色都未曾似这般沉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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