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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晏闲)


谢澜安道:“尽快找出风窍,阻断‘鬼哭’,让普通尉兵摸不着头脑是其一。那些风窍的附近,必有隐秘的放箭点,之后有劳刘将军冒些风险,带兵换上犀甲铜头枪,抢占射击高位是其二。”
她的指头敲在案上,一锤定音:“这仗,我们得智取。”
而除了她这敏通音律的江左琴品第一人,眼下还有谁有听声辨音的本事?
刘时鼎不知怎的,忽忆起当年陛下到竞陵大营,推演沙盘头头是道的风采。
他仿佛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谢帅此番能忍住不来,反而同意陛下亲征。
——这位女君从未参与过一场征战,可她仿佛天生就是纵览全局,指挥中军的料。
其他将领对谢澜安的判断与决断肃然起敬,不敢再言谏。
可一国之君的安危有失,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踌躇之间,谢丰年站定,没再阻拦,而是道:“我护阿姊同去。”
他的伤还未好全,但是保护姐姐这件事,谁来也没得商量。
临机受命的刘时鼎同时立下军令状:“岂敢当陛下‘有劳’二字,陛下身先士卒,末将定不辱命!”
当晚,谢澜安用过营地的灶饭,换上一身夜行服。
拗不过谢丰年,她贴身穿好小弟常年不离身的精钢软甲。除了丰年、宝姿二人,她又挑选十名武艺精湛的女兵,只待入夜。
月黑风静,数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如疾鸟般潜入黑石硖口。
南军白天才来探过一回,不敌撤出,依谢澜安设想,尉军今夜的防守必然松懈,这也是她决定今晚探个回马枪的原因。所以她不大担心自己,一进谷口便专注地侧耳倾听。
谢丰年和贺宝姿却比自己的脑袋挂在裤腰袋上还紧张,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四周。
俄而,如泣如诉的声音幽荡在耳边。
谢澜安浑身一震。
设身处地,与听旁人之口叙述完全不同。仅仅一个瞬息,谢澜安便仿佛回到了那片妖魑举火,昏雾拥沙,渺渺冥冥不得超生的鬼域。
“陛下。”贺宝姿径先发现谢澜安的异样,紧张地压低声音。
谢澜安抬手止声,她闭上眼,侧转无一丝血色却镇定如故的脸,细听风声的变化。
“北乾位,南坤位,西离位,东坎位。”谢澜安心中默念着,一抹戾色攀上她雪薄的唇角。果然是个倒行逆天的人物,敢反坐八卦!
她在江左被骂了那么久倒反天罡,没想到有一日倒要与人比比邪性。
玉冠束发的女子目光清凛,好啊,那就看谁收得了谁。
她睁开眼的霎那,笼在残月上的翳云散去,露出几缕朦胧而神秘的光华。人的影象浮现在石壁上,山崖间一静后,响起兵丁警戒之声。
“戒备!有敌袭!”
随即,弓弦四动,箭镞齐发。
“走!”谢澜安环望山头,借着月光快速扫视出八个风窍的大略位置,即命撤退。
片刻后,谷外响起数骑远去的蹄声,石硖中惟余空弦。
——“又有人闯硖关?”
灯火通明的军帐里,步六孤玉勒停下大块朵颐的动作。
他用切肉的银匕首指着进来的牙门将,双目射出精光:“看清楚了吗,领头的真是南朝女帝?!”
此人乃尉朝兵部尚书步六孤曼如之子,也是守黑石硖的主将。
谢澜安登基时布告天下,步六孤玉勒自然也听过南朝国书,那个被太后娘娘批为可抵边关十万雄兵的奇女子,非但自己当了皇帝,改玄为治,还要御驾亲征。
在南师到来前,步六孤玉勒着实重视了一番,按马道人的计策,加紧军中布防。
谁知今日初次交锋,那些拿刀的娘们和之前的软脚虾一个样,没费什么劲就给打了回去。
步六孤玉勒很高兴,道女人就是女人,御驾亲征也不过唬唬三岁小儿。
晚上分炙庆功,正开怀畅饮,不料又闻警镝。
“只隐约见十几个人影围护着一人撤退,那人身形纤细,至于是不是南朝女帝……难以判断。”
牙门将回道,“待我们追出去的时候,敌人已出谷。原副将不知对方暗处有多少兵马,恐有埋伏,不曾疾追。”
步六孤玉勒丢开银刀,摩擦着拳头站起来。
那个传说中才貌双绝的女子,真有这么大胆量,敢亲身探险?
可若是真的,便给了他立下大功的绝好机会!
生擒敌国皇帝啊,步六孤玉勒阴柔的脸上泄出一丝玩味,还是个披着龙袍的女帝。
“听说这个谢澜安,英姿绝代,无论男装女相,皆有雌雄莫辨之美。”
倘若能俘虏了她,一尝绝色……步六孤玉勒血液躁动起来,当即发令:“传令全军戒备,格外留意敌军中的女子身影,下次她再敢来犯,生擒活捉其人者赏千金!”
坐在帐中侧座的马道人,面前也放着一盘肉。他看着步六孤玉勒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何事,心下不屑。
却又不得不赔着笑脸提醒:“玉勒将军,南朝女帝最擅诡谋,万不可大意。军队就按贫道之前定下的鬼门阵——”
“好了!”步六孤玉勒不耐烦地打断他。
步六孤玉勒轻蔑地瞟了眼这个牛鼻子老道,“别忘了,你的脑袋是暂居在你脖子上的,还敢命令起我来?”
这场保卫长安的战事本该由国师亲自领兵,可惜太子殿下不听他言,执意采用马道人的计策。国师不屑与被他扣上妖道之名的马氏为伍,主将之位这才落到步六孤玉勒的头上。
出征之日,国师站在宫门铜驼旁,告诫他:“若此战有失,就地斩杀此人以平天愤。”
当时太子亭历就在旁边,两只异色眼瞳在阳光下光华潋滟,勾唇莞尔,默认此说。
马道人缩了缩脖颈,不再多言。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是如履薄冰,但他自信设下的这套连环毒计,哪怕师父死而复生也难破解,足够他戴罪立功了。
只要擒杀治帝,南朝便会土崩瓦解!
次日,一场急雨骤至,接连三天,硖谷安静无事。
马道人却从这反常的平静中嗅出些不寻常。
他眼珠转动,找到步六孤玉勒道:“将军,雨后地皮发软,不利跑马,敌军恐怕在等泥土晒干,要提防他们来攻。”
步六孤玉勒不以为然,皱着眉将他挥退。
到了第四日,守将忽然传讯,南军兵分两路取道攻山。
步六孤玉勒微惊,尚且还算镇定,立刻调兵阻击。
换了甲胄的刘时鼎无铁一身轻,带着士气迥然转变的兵卒,仍按先前踩好的那条道策马猛进。
为了出前战失利的恶气,刘时鼎一马当先,枪出如龙。他已知道了硖谷的秘密,他们固然只能穿轻甲,可敌人也穿不了铁甲不是?
那么就比谁的枪更快,谁的皮肉更厚了!
“这里果然有个深洞!快推石头!”混乱厮杀中,陆荷拨开一处堆掩的草丛叫道。
这些娘子军,按那夜谢澜安回营后画下的方位,溜着敌兵灵巧腾挪,每找到一处风窍,便快速推石掩土。
“可惜池得宝不在,”陆荷一边动作一边叹气,“她一人就能左右开弓,唰唰唰填实这里。”
铁妞儿等另一队人在外围杀敌掩护她们,其中一个耳尖接口:“可惜阿辞不在,她轻功了得,说不定能从侧壁飞上来,一击制敌,不用如此迂回。”
同壇一刀砍翻一个藤甲兵,眼睛都杀红了:“有点出息!总共就外派了俩人,叫你们惦记的——陆荷快点!”
她的身后,放置着一面靠数人之力背上来的云雷纹牦牛皮战鼓、鼓椎、还有十几面卷起的大旗。
余光瞄着那面战鼓,同壇也不由自主想:要是池得宝在就好了,这么重的战鼓,她一个人能背两面……
朗朗的雨后晴空,金乌高悬。萦绕硖谷的鬼泣,不知何时变了调子,渐弱渐息。
正在抗敌的尉兵惊异四顾:“阴兵助阵声……怎么停了?”
“是停了……”习惯了受这种声音加持杀敌的尉兵们,茫然举着长刀。
陡然,平静下来的山谷被一声战鼓催开,木叶簌簌而动,鹤唳风声。
咚咚咚!!
马道人勘山选出的八个八卦方位,本就是顺风而呼、声音加疾的阵眼,托他的福,替代风窍的八面战鼓交织共鸣,循着气壮山河的节奏,愈响愈烈。
刘时鼎情知另一头的唐袖石也已得手,持枪大笑,放声长吼:“阴兵已被大治神泽皇帝降服,倒戈归顺!尉朝国祚已尽,十万恶鬼要以你等元气为食,饱餐一顿啦!听好了,弃械投降的,留命不杀,为虎作伥的,敲骨吸髓,还要打入十八层地狱受油烹火煎之刑!”
刘时鼎越说越起劲,越说越高兴,笑声震荡云天。
士兵为气势所摄,果惧,纷纷弃甲宵遁,夺路而逃。
尉朝用这阴毒之计给士兵洗脑,就别怪敌人以阳谋还施彼身。
主营地中,马道人见逃回的兵士人仰马嘶,眼皮跳个不休,抓住一人问明究竟,面如土色。
“……将计就计,他们将计就计……”
他苦研八卦周天的本领,和师父学了九年之久,学听风辨位,又是九年。这世上怎会有人在几日之间,便将他一世所学给看破了?
不可能的……
混乱的营地在马道人眼前变得扭曲,为今之计,便是安抚大家这世上没什么阴兵,他们还占据地利,重整旗鼓,未必为输。
然主将之前言之凿凿,兵士正因相信有神鬼相助,才激发潜力,不可一世,而今乍然破灭,头脑已经混乱。
步六孤玉勒手提钢刀脸色阴沉地走来,马道人看见他,白着脸后退。
不待他逃,步六孤玉勒提起那袭道服,一刀捅进心脏:“妖道,果然成事不足!”
马道人不肯瞑目地睁着眼,血沫从他口中汩汩溢出:“我、我为陛下献过仙丹,乃有功之人……”
步六孤玉勒啐了一口,扔下死尸转身上马。他身上的精钢护心铠在阳光下闪着光辉,他在大营绕圈策马,沉厉地看着茫然失措的士兵,绞皮马鞭凌空抽出一声声脆响。
“勿惧勿乱,听我一言!”
“我军人多势众,敌军远途疲惫,我军有兵甲之利,对方不过虚张声势。本将军领过大小近十战,无一不胜,敌人的首领却是个二十出头拈针裹脚的女人,女人!这一战功成,本将军保你们封妻荫子!众志成城,何战不克!”
步六孤玉勒清楚,此隘过去便是长安,他若就这么败退,纵有老爹作保,他的下场也不会比马道人好到哪里去。
纥豆陵氏已经覆灭,赫连朵河不遵军令,步六孤家跃升为六氏之首的希望,全在这一战上面了。
他只能拼上去!
文僚配合将军,极力安抚士兵。步六孤玉勒誓师后,点齐两万人马,领队杀出山谷,直奔敌营!
黑石硖外一里,黑甲如云。
整兵待发的封如敕手持铜制方戟,身披犀甲,两眼盯着前方的薄雾,沉声发令:“随我冲杀。”
没有攻山的女兵与谢家军结成方阵,额上的红发带如一簇簇火焰。
他们与她们握紧百炼钢刀,目色坚毅:“为陛下杀敌!”
山崖上,大治王旗啸风蔽日,壮怀激烈的鼓点仍在继续,宛如一首破阵曲。
是那日月转流,四气回周,元帝征蛮,万国同休!
谢澜安端坐于禁军围拱的具马上,兜鍪覆面,眼蕴清霜。
她抬手慢慢捋过坐骑的鬃毛,心跳猛烈地与鼓声共鸣,在这一刻却又极其沉静。
她想,终于到了这一天。
鬼声停,壮气行。
“破阵!”

关山今夜月, 千里素光同。
八月二十五,赫连朵河统兵十万,向西推进三十里。逼城而阵, 讨河西。
河西义兵飙起, 旌旗遮天。胤奚登上城头, 在响遏行云的钲鼓声中拔出鸾君刀。
他缓缓道:“男儿当封狼居胥, 男儿当勒石燕然。”
他陡然拔高声音:“今日一战得胜, 关中便是我们的!”
服色各异却严阵待发的兵士如一匹匹下山的饿狼, 热血沸腾,悍不畏战,呼喝响应,高呼胤王。
城门洞内,作为先锋举着一双杀猪刀的池得宝,听得身后声浪排空,士气激昂,亦是踌躇满志。
不过她唯有一点不满意,“女子……”她打着磕绊搜罗肚子里的墨水, “女子也……”
与她并肩骑在马上的戏小青,收起娃娃脸上的嬉皮笑脸, 回头寻到另领一队的那道孤冷纤瘦的身影, 认真说:“商朝妇好, 平定鬼羌;琅琊吕母, 散财起义;前朝灌娘, 十三救父;北人木兰,代父从军。女子也是好战士,不输儿郎!”
“嗯!”池得宝高兴用力地点头,“是这话。杀个够本, 回来饱餐!”
没有人因这稍显鄙陋的言语而发笑,能同赳赳男儿一样站在这里的人,只会令他们钦佩。
号角与战鼓的声音充斥着天地,胤奚将两张与他脸上一样的玄狐面具,交给高世军和肖浪。
两人接过面具,带起一阵锁甲哗啦的响动。高世军看不见这位“胤王”的表情,但总觉得他此时并不是如临大敌的神色,也许和平时一样沉静,说不定还有点促狭。
“又来啊?”
之前胤奚使计与六镇军互换戎服,曾大败敌军前锋。
“计不在多,管用就行。”胤奚望着城下黑蚁一般的聚兵,“有句话一直没和将军说过,北尉号称百战精锐之师,其实打仗的多是六镇军户,那些混资历的都城将种子弟,跟将军的部众,怎么比?”
高世军放声狂笑,这马屁他接了,爱听!
“——那就看老子,怎么杀穿他们。”
沉闷的城门开启声后,广袤的大地上,两军对峙,铁甲铮铮。
几乎是同时,冲锋的骑军互相凿入对方阵列!这场西北战线旷日持久的拉锯,到了该收尾的时候,双方都需要速战速决。
骑兵相撞,没有缓冲,不讲道理,留在马上的活,掉下去的死。死也不得全尸,只能沦为肉泥。
胤奚左手握刀,斜背马槊,以最快的速度冲阵,从正对面像一把尖刀穿透尉人骑兵阵的尾部,再从末尾转马杀回。
如此三纵三出,刀不走空,斩落敌军不下百人。
肖浪手擎战旗高啸,沿着胤奚割裂出来的深堑,带兵绕至敌方左后、右后策应之地,遍张旗帜,混淆视野。
而城下抵挡尉军分野轻骑攻势的,是胤奚着重训练出的步军一万人。那是他借用谢逸夏的战术,训练兵士马近不眨眼,临蹄出钩镰。
以步对骑!
没有足够的铁甲与战马,是河西义军绕不过去的痛点。然而眼光长远的谢二爷早就给出过答案,谁说步兵一定输于骑兵?铁骑冲锋固然可怕,却也可以抓住一瞬胜机。
这一万步军最前方的一千人,都是凤翚营的精兵。
谁都不愿意当马蹄下最先送死的碎催,可凤翚军就比六镇军或流民军更高贵、更惜死吗?不,胤奚的领兵理念始终没有改变过,只有身先士卒,才能赢得众望所归。
事先被胤奚说服的高世军,环刀喋血,带兵冲杀敌军左翼。
他们是最出色的骑兵,放弃对上赫连朵河的中军,可以游刃有余地先杀穿一翼。
戏小青带领余下凤翚军与流民军,对战右翼。
上马对中马,中马对下马,胤奚耳后恶风呼啸,他夹马回刀,搪住一对沉压而下的龙雀大环——他却不是驽马,而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奇才诡将。
赫连朵河直到出这一刀之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哪一张狐面底下藏着胤鸾君。直到刀锋鐾过刀锋,一道灵疾的力量从手腕传回,这位关中大行台才确定,眼前便是他要找的人。
是累他违抗三道金令,睡梦中都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的黄口儿!
赫连朵河独眼眼尾的皱纹抽搐,双刀悍然落下,吞吐催山裂石的暴虐之气:“让本台看看,你比褚啸崖强在哪里?!”
狐面下干裂的仰月唇轻咧,齿尖森然。
赫连朵河的双刀势大力沉,胤奚的刀便取快,结合了力量与速度,仿若穿透云海的闪电。
青年劲瘦的身躯积蓄着力量,他的手臂比一年前更加虬实,气质比一年前更为静敛。
他血液沸腾,那是藏在骨子里的搏杀欲在叫嚣,他瞳孔烁着黑焰,那是预感到将要在刀尖上舔舐甘甜鲜血的快感。
他曾是修平十一年的状元,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胤鸾君将在内阁占领一席之地,文辅君王。他却握着那把南朝女帝为他量身打造的刀,成为了名动河西的悍将。
鸾,凤凰之属,长生之鸟。
他因她而得名,他是鸾,她便是凤。
凤凰迟迟不登顶,只因金陵不是她心目中的帝阙。那么身无其余的胤鸾君,当以半壁江山作垫脚石,助她受四海万国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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