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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晏闲)


“那便比比看,”谢澜安很轻地笑了声,清朗眉眼如锦绣山河,既含秀丽,又蕴着渊沉岳峙的锋芒,“谁先拿下长安。”
“陛下……”斥候听到亲卫对女君的称呼,却是三魂震到了七魄外。
齐鹊使震惊良久,忽低下头,砰砰砰重新磕了三下。
嘿,统领要是知道女君登基了,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
只可惜,老大这回遣人带出的扇子和书信,在另一队斥候身上。
赫连大军的围线随着盟军的壮大在收紧,他们此次一共出来三队,就是以防万一。可看方才对面的反应,显然是才知道河西的军情,那么那两队斥候……很可能遭遇了截击。
齐鹊使仰起的嘴角又苦涩压下,抬头道:“陛下可有指令带给统领?”
谢澜安视线扫过斥候身上的尘污,看出他这一千里路跋涉,必经历了很多艰险。
她放心胤奚临阵调度的能力,是守是攻,他在前线必然看得比她清楚,暂无关乎死生决胜的军令要交代。
相反,若让这名疲惫落单的斥候再折返回去,很可能会出危险。
“你回金陵,将河西事传报给洛阳王与荀夫子,之后回代舍休整,听候调令。”
齐鹊使愣了下,抹去额头的汗水用力摇头:“陛下,末将还能跑!胤统领他在吹风淋沙的陇西……”
当着这些禁卫军的面,他没好意思揭老大的短,没说统领平日空闲时不是削竹扇,就是拿出那枚宝贝私印把玩。
人都说胤将军动如雷霆,私底下却平易近民,可只有一路跟着他从金陵出来的凤翚兵,才见过他站在女君身边时意气风发,压不住笑眼的鲜活样子。
那时的胤统领倜傥潇洒,还会和戏小青他们过招说笑呢。等到去国怀乡,陷于危地,再温润的美玉也被磨出了峭利的棱角。
有一日晚上,齐鹊使看见统领站在营帐外望月,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道修长削薄的身影有点疏冷,也有点……孤独。
齐鹊使改口:“统领无日不南望,西北军民皆翘首盼望着圣上惠泽。请陛下谕示,一封信、哪怕一句话也好,末将带回去给统领,好教统领心安。”
谢澜安急于征发,无瑕写信。她想了想,抽出髻上一支白玉簪。
莹白纤长的手指与玉同色,女皇当着所有人的面交给齐鹊使。
“将此物给他。”谢澜安道,“就说,朕命他履薄临深,稳扎稳打。待重逢,朕亲为将军解甲庆功。”
占着左护军位置的玄白眼珠轻转,无声冲允霜挤挤眉眼。
谢澜安仿佛背后生目,调转马鞭精准地敲在玄白头顶上,咚的一声,如同最小规格的战鼓。
皇帝陛下声音清泠:“出发!”
斥候向西,王师向北。又过五日,谢澜安到达了位于秦州边邑的驻营地。
前军正因战事诡谲,士气低迷,乍见一面面绣着“大治”二字的玄底流苏旗帜迎风飘展,霎眼及近,还以为是做梦。
等确认了当真是新皇亲征,三军山呼,士气为之一振。
刚从硖谷口退下来的封如敕,见到谢澜安威赫更胜当年的风姿,说心无波澜是假的。
想当初他还可以与这女子讨价还价,而今,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了。
起身后,这位昔日山寨大当家下意识往谢澜安身后看了看。
没看到百里归月的身影,他一时不知是该失落还是放心。
究其心情,到底还是松了口气居多。行军最是奔波,弟妹那样弱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封如敕一念未完,谢澜安如知他所想,一面环望营地一面道:“归月骑不了马,乘车随在军队末尾,有人随扈,再过两日典军便能见到她了。”
她登基后大封了一批武将,封如敕领任的便是典军大将军。尽管那一瞬间,封如敕掩饰得很好,还是有一缕阴沉从他眼里泄露出来。
“她最不能受累,”男人口不过脑,“陛下既智计胜人,何必带她来遭这个罪!”
“放肆。”与谢澜安形影不离的贺宝姿怒目,“敢对天子不敬乎?”
谢澜安凤目淡挑,与封如敕对视。
她的眼神并不凶厉,相反,宛如一潭深水般平静。可封如敕不知在那双泓澄的眸底看到什么,恍惚间仿佛重回到鬼气森森的硖谷中,周身寒冷,如芒在背,倏地撤回视线。
谢澜安这才淡声开口:“打仗并不止杀伐一事,上智伐谋,一位好的军师功劳不输于万军。你只看到她的弱,却未认清她的志向,是瞧不起她。”
当日太庙外,百里归月向她请求随军出征,说了一句让谢澜安印象深刻的话——
“虎落于平阳,不肯为豚犬所裁,蜉蝣朝夕而死,犹慕日月之光。归月身如蜉蝣,心有猛虎!求陛下成全。”
比起做盆栽里怯风去雨的一株病梅,百里归月但求一用。
否则她这一生,何其徒劳啊。
别人未必懂,可是谢澜安懂。所以她成全她。
带有干燥沙土气味的薰风,将硬苫布吹得喀喀作响。封如敕哑口无言。
谢澜安已看到了一身长衫的靳长庭快步迎来,她踏着轻履走过去,看到靳长庭眼底的两片青影,抬臂虚扶住这位二叔帐下的内史主簿。
“靳貉是好男儿,”她道,“先生节哀。”
靳长庭心中百感交集,他已过了最悲痛的时候,向谢澜安深揖一礼:“多谢陛下宽慰……上回那小子从京中返回营中,还与微臣夸口,道亲自见到了陛下玉面,陛下仁厚,赐他一碗绿豆解暑汤,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喝过最甜的绿豆汤……”
靳长庭勉强提了提嘴角,“靳家男儿为国壮烈,不丢人!——陛下定是记挂小将军,臣这就带您过去。”
封如敕看着那道经长途跋涉,却毫无疲态,精神奕奕的身影走远。
原地定了一阵,他回过头对亲兵说:
“将我的帐子收拾出来,通风铺褥,再将储存的河水澄滤了……我记得营地外有些紫蓝色野花,一并摘来,摆在帐中。”
谢澜安到来后,禁卫军迅速接手了营地的巡防,玄白和允霜各自去与主将交接,了解黑石硖的情况。
谢澜安穿过错落有序的几片营帐,被靳长庭引到少帅的住舍前。
这里看起来与士兵们的住处并无不同,谢澜安一进帐中,药味扑鼻。
唇色浅白的谢丰年上着宽衫,下身罩着一条洒腿元绫中裈,正拄着行军床的沿儿趿鞋要站起来。抬眼见阿姊已至,他懊恼地瞪了眼前的亲兵一眼。
“前线艰苦危险,阿姊不该来的。”少年中气不足地道,眼睛却没离开谢澜安的脸,仿佛在确认她少了根毫毛没有。“满朝文武不拦着,都是干什么吃的……也都怪、怪我无用!”
“躺着莫动。”
谢澜安看见这小郎还能说会道,心才落了原位。
以她对他的了解,但凡他还有力气出帐,方才早飞奔到辕门迎接她了。
她拿眼一扫,看见小几上搁着只粗瓷药碗,碗里满满一下漆黑色的汁子,还冒着热气。
“我带了二叔和阿兄给你的信,吃完药看。”谢澜安径直走到水盆架前洗了把手,而后端起药盏,亲自把盏喂他喝药。
谢丰年才昏睡一场,身上有些发虚,在阿姊的眼神威慑下,老实地坐回榻沿。他急于与谢澜安分享战报,才张口,一匙汤药已递了过来。
“我自己能来……”
谢丰年嘟哝未完,药匙就怼到了他唇边。
带着病气的少年张口咽了。
靳长庭见终于有人能治这个小祖宗,面露欣慰,无声地退出帐外。
谢澜安又舀一勺,注视着少年凹瘦的脸颊,“你可知这个夏天我在京城听到最多的话是什么?都是说,谢少将军一路势如破竹,为国拓土,果然承父嘉风,芝兰玉树。”
见谢丰年垂眸不语,谢澜安接着道:“眼前小小挫折,算个什么?此番我只领了一万精兵,便是相信谢家军的根底,你我姐弟携手共战,必破贼酋。”
谢丰年垂着眼,嗯了声。
谢澜安放柔声音:“受禅那日,可惜你不在。你的封号我还没定,你自己拿战功去挑个衬心的。”
从前少年骄逸桀骜,她每以疾言规正,而今这天之骄子初尝败果,谢澜安深知少年意气不可堕,便以缓言哄慰。
从前若要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想都别想,但被某个魔星磨久了,竟也拿手起来。
谢丰年半晌无声,只是加快吞咽药汤的速度。蓦而,一滴水落进了盏中。
谢丰年肩膀微微耸动,没有抬头。
阿娘早逝,谢丰年从记事起便跟着父亲在军营出来进去,身边接触的全是糙汉子。父亲风雅,却无法代替母亲的职责,他的身边,从来无一个女性长辈如此关照过他,喂他喝药。
他知道阿姊是怕他一蹶不振,故而暖言勉励,要他振作。
他不会让阿姊失望。
“我要,最威风的将军封号。”
谢澜安听出那哽咽语气里的要强,点头说:“好啊,你自己争。”
等姐弟二人叙完话,贺宝姿在帐外道了声陛下,请缨先带一队人前去探谷。
对于那个鬼里鬼气的山谷,贺宝姿早就心头发恨,手心发痒,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上一个不信邪的还在谢澜安身边喝药,女子眸光微凝,询问今日是什么风向。
得知是西北风,营地处于下风口,谢澜安驳回了贺宝姿的请求。
“再等等。”
她既然到了,便不急在一时。
谢澜安拈开笼在袖袋里的冬青竹扇,吩咐下去:“全军驻扎休整,点查粮马,查出马匹夜惊原因。再将带来的草药和着竹布熬煮出来,晒干分发给士兵。宰牲祭旗,在军中宣读开国诏书,提振军容。”
贺宝姿应喏,将圣谕一条条传达下去。
众部各司其职,剩下的便是查点名册,熟悉环境,放置舆图行卷等琐事。
谢澜安拒绝了刘时鼎等人请她回军镇府宅中下榻的提议,留在营地,主帐就设在谢丰年邻旁。
虽然她下令一切从简,可军中从上到下,万万不敢委屈了皇帝陛下,又是在帐中铺地茵,又是燃香驱蚊虫。
一切妥善后,铁妞儿等几名女卫将几口从谢府带来的军图箱箧,放在三条方几拼起的长案旁边。
忙乱间,陆荷脚下一绊,她怀里撂得最高的那只窄长檀盒掉下来,恰巧滚到谢澜安靴边。
一幅画卷从松开的盒盖中滚出展开。
谢澜安随意瞥了一眼。紧接着,缥缈的水波莲华,逸荡的轻袍玉袖,秀细一握的纤美腰身,猝不及防地浮现在她眼前。
最终,一张久远的谪仙人般俊美出尘的脸,完整地展露出来。
抻到尽处又微微回旋的画轴,恰镇在那双似笑似嗔,含情潋滟的眼波之上。
一帐的人都静了。
要知道除了归置东西的亲兵,帐中还有过来请安的将军和文员。封如敕,权大牙,唐袖石,靳长庭,谁不认识画上那张脸?
谁敢呼吸?
他们是不敢在心中揣测皇帝陛下出门打仗,还随身携带宠臣画像这种足能载入野史的事的,只好佯作从容地收回视线,望天望地,望今个儿的帐篷真白。
陆荷的左脚还定在空中,维持金鸡独立的姿势,心里崩溃地呐喊:是谁办的差事,把胤统领的画像混进军事图里装箱了!陛下明鉴,我真不是故意的呀!
她哪里知道,谢澜安当初延揽松隐子,便是看中他画技出神,后来包括文杏馆里用的许多大大小小的军事图,都出自这位画痴之手。
而胤奚的这幅仿仙肖像,正是松隐子得意之作。当初还是个心机小郎君的胤奚,故意请求家主帮他收着这幅画,打着睹物思人的主意。
谢澜安呢,确实拿它压了箱底,谁知束梦奉令收拾时,误将松隐子的画图都归拢一处,这才有了眼下一幕。
谢澜安对上那双轻浅温润的笑眼,出神一刹那,竟觉有些久违了。
这样出尘无欲,甚至带着安抚众生意味的安宁眼波,除了前世为她收尸时,谢澜安便只在刚入府的小郎君身上看到过。
后来,他学会了用那双媚眼邀功、邀宠、腰……力很好地把她抵在门上胡来。
乌润的长睫掩住女子眼底化开的水波,那是除了那个远在关山的人谁也不能窥探的风景。
她神色如常地去捡画。
陆荷啊了声,哪能让陛下弯腰捡东西,麻利地放下手中图箧抢先去捡。谢澜安却道:“别动。”
不容他人染指的口吻,谢澜安亲自拾起那幅画,抚去尘埃,捻指一寸寸卷起。
纸上盈盈浅笑的桃花眼还一瞬不瞬望着她,她也回望,心道:“点额化蛟蟒,故人见不疑。你想要故人如故,总要如故回来。”
修长的桃花眼尾走势上挑,笼在玄银打造的狐狸面具后,在西北炙热的阳光下瞳光幽烁。
那两只如豹一样冷,如海一般深的黑眸里,映出一片飞速后掠的草场。
八月的河西草场阳光暴晒,草叶焦卷,无一丝风气。听着“嗬嗬哈哈”的操练声,树荫底下,韩火寓忍不住摘下草帽往脸上扇风,口干舌燥地和属官交代划分流民住所,防治战马生瘟,粮仓防火等等事项。
正说着,忽听一阵马蹄疾,韩火寓心道回来了,忙走出荫凉眯目远眺。
但见一匹通身青鬃的烈马,在骄阳下纵跃逞姿,舒张到极致的骏骨在碧野间划下一道神清骨俊的瞩目剪影。
马上面覆面具的男人,双腿劲力地夹着马腹,发如点墨,衣袂飞扬,随手扔出挂在鞍角上的一颗颗头颅,顺着草坡滚落。
他身后十数骑劲卒学着他的样子,也将自己打下的战利品畅快地抛下马背。
日常操练的战士们早已停下动作,举刀欢呼:“胤王!是胤王回来了!”
韩火寓拿着水囊迎上去,男人驰到他身边下马,摘掉面具,露出一张硬朗英俊的脸孔。
他接住韩火寓抛过来的水囊,先仰头往脸上浇了个爽,而后虚对着壶嘴一口气喝掉半囊。
他喉结滚动无声,却与束缚在紧致轻甲下的饱满胸膛配合着起伏,带来一种难言的张力。
几缕晶莹水流,顺着他的喉结淌入中衣,他也不以为意。
韩火寓等他喝完,看着凝在男人小指边缘的一点干涸血迹,笑说:“满载而归啊。”
胤奚用流到手上的水将那点脏血抹了,道:“算我欺负人了。”
在极寒极暑的边关吹了半年沙子,连嗓音曼丽清妙的胤奚声音都变得低沉,为前句话里的轻描淡写,添了三分关不住的嚣张。
他与韩火寓和肖浪会合后一个月,赫连朵河的攻势开始变缓。据韩火寓带来的情报,胤奚得知了谢澜安下令攻取梁秦二州,赫连大军的动向,预示着关中后方乱起来了。
尉军有意回撤。
倘若对他们紧咬不放的劲敌真的撤退,无疑会给水洛城的盟军带来经营壮大的机会——但胤奚不愿意。
“放他们就这么走,秦州道压力便会倍增。独眼胡奴来则来矣,再别想回去安生地做他的关中大行台。”
胤奚采用袭扰战术,一边加紧壮大实力,一边不停骚扰尉军的小股营队。
赫连朵河若想掉头回秦州,他会立刻传播尉军弃战投降,丢盔卸甲的说法,破掉敌人的士气,一路绝尘追上去,狠捅他们的屁股。
他们先时一路逃亡的狼狈,已在那场风雪中转化成无坚不摧的绝地反击。而今胤奚与高世军手下人手粮足,紧咬不放的,轮到他们了。
入夏以后,按胤奚严格挑选训练出来的士兵初具规模,以胤奚为主的几名主将,就不大干打窝的勾当了,都是派老兵领新兵去击杀尉军探马,权当实战演练。
只有胤奚偶尔手痒时,才会像今天这样去舒展一下筋骨。
赫连朵河生性不可一世,受不得侮辱与激将。据传他在帐中以龙雀大环斩断几案,言退者斩,誓要将胤奚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啊,胤奚听到战书一笑置之,彼此彼此。
韩火寓见胤奚还是那么不苟言笑,很刻意地往他脸上瞅了几眼,说:“还行,没晒黑。”
胤奚转过在阳光下白皙无瑕的脸,轻瞥这碎嘴子一眼,反手把狐面罩了回去。
说起他戴面具,并不是为了震慑敌军或者耍酷,其中还有个典故。
那是端午后的一个下午,乙生和六镇兵换值下来后,觉得脸皮发疼。他摸着被晒伤的脸感叹西北的日头真毒,照着水井自言自语:
“照这样晒个一年半载,等回家的时候还不成黑炭头了,别说我,连胤统领那么白的人,瞧着都晒黑了……”
好巧不巧,路过的胤奚正听见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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