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人随我出城北上,广陵、青州是一线,这两封信交由我追回。乙生,速去调五百拨云部曲并快马,跟上我的路线。”
追回密信迫在眉睫,胤奚没有时间返回乌衣巷了。
这些信但凡有一封送到藩镇手中,便是揭竿而起的由头。
雨点一声声敲打在胤奚的刀锷上,他上马时想起女郎这些时日筹谋少茶饭的清瘦脸颊,想起她经过影壁时,唇边难得一闪而过的隐笑。
心怀故国三千里,她并非游刃有余到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还能开出玩笑,她是想找一点缓和的氛围稳定自己的心。
皇上却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昭告天下,金陵变天了。
这与开门揖盗何异?
胤奚恨然咬了咬牙。“告诉女郎加餐饭,余事有我!”
掷地有声的尾音还响荡在街巷上,他人已带着十余骑黑云冲入了夜幕。
胤奚有谢澜安许诺的先斩后奏之权,又有战功,众人自然服从,迅速四散而去。出府时的一纵卫队,回时只有贺宝姿与玄白三两人。
玄白快步穿过中庭进堂,身上已经湿透了。他一进门,面色沉豫不定的荀尤敬便看过来。
谢澜安在侧座作陪,身上还捂着那件湿袍。一屋子灯火通明,没有人开口。
玄白闹不清楚状况,不敢耽误,径直到主子跟前附耳低语。
谢澜安眼睫霎动,眸中陡然射出凌厉的光,长身而起。
荀尤敬预感到什么,颤巍地随之起身,“含灵……”
谢澜安忽道:“大声说。”
玄白一愣,随即沉重地在堂中开口:“陛下在平北侯的赐画中挟密旨,分别召会稽王、广陵王、蜀亲王入京勤王,并致青州刺史出使诏,命其接诏后出使洛阳!”
荀尤敬还怔忡着,谢逸夏即刻起身走到廊上,大袖生风,唤来随事部署拦截西蜀一线的策略。
随事接令而去,楚堂在末座失色:“老师……”
青州不仅有他的先生,还有百里归月的亲叔父。荀尤敬终于从皇上这孤注一掷的疯狂中反应过来,他到此刻还想要从中弥和,泛泪的双眼凝住谢澜安:
“崔刺史不会妄入洛阳的,他是治世能臣,明知一去便会被北朝扣留……他不会……老师明日、不,这便进宫去求皇帝收回成命,与他晓之以理……”
楚堂白着脸摇头:“不,老师会接旨的。”
老师因失望怒斥朝廷,避世多年是一回事,但那正是因为在“中原楷模”崔膺心中,宁为民生死,不为沽名活。
一只玉手按住他肩头,楚堂在心急如焚中抬眼,对上谢澜安镇定的眼神。
女郎很相信地说:“胤奚已经去追了。”
一向逊雅不争的书生,顿滞须臾,蓦地掀袍跪在谢澜安面前。“此君昏庸拒谏,舍忠亲仇。女君!子构愿蹈刀火,佐弼女君取而——”
“含灵不可!”楚堂没说完的话被荀尤敬截断,他的胡须颤动着,“还能转圜的,一定还有解决的办法……”
“老师,我给过他机会了。”谢澜安有些遗憾地说,一手扶起楚堂,一手为先生耐心理好稀薄的衰鬓。
她的眼神静而冷。“这千古毁誉,我担了。”
那鲜红的玺印盖在“逆臣谋主, 宜速勤王”一句上,宛如血的颜色。
其实不必待密旨下,陈稚应有眼有耳, 怎会看不出皇城形势紧张。身为宗室中与皇帝血缘最近、辈份最尊的亲王, 陈稚应要是有心襄助天子, 早该调兵动了。
之所以未有预备, 一是不到迫不得已, 他不愿与谢家兵戈相见, 还想再等等看围宫之局是否有转机;二是,之前皇帝有意让安城郡主和亲,在陈稚应心里留了疙瘩。
今日接到这份密旨,其分量不啻于衣带诏。
陈稚应便知,陛下已被逼到没有退路,打算孤注一掷了。
“除本王这份,还有给其他人的旨意吗?”
陈稚应扣住了送信的平北侯府詹事,坐于堂上,威重难测地发问。
那信差撩袍跪倒, 紧声回言:“小人奉侯爷之命办事,只知这一封, 余事哪知?”
陈稚应眉头皱起, 没有立时把这人放回去, 而是羁留在府上。
烛火通明中, 会稽王的视线再一次落回铺在案上的薄帛。
据他猜测, 陛下既然冒这样大的险招,那么传递出来的密旨应不会只有一份。
大玄可不止他一位藩王。
倘若四方藩王接信后,果然都带兵入京,那谢氏还能全身而退吗?陈稚应略感烦躁地搓了搓指腹。
他是近水楼台, 如果他先做这个勤王功臣,助陛下渡过此难,和亲的事不但能免,他在宗室的地位也将进一步水涨船高。
可陈稚应也没忘,谢家和宫里之所以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起因正是谢澜安为了保他的女儿不远嫁和亲,而与陛下据理力争所致。
他真在此时背后捅刀子,道义不道义的且两说,闺女的眼泪就能把他淹了。
陈稚应的胡髭随着他咂唇的动作轻动,眼底光亮闪烁不定。
出入天子之家,又活到他这把岁数,早已不是讲究兄友弟恭,或仅凭一腔意气做事情的愣头青了。陈稚应大小是个藩王,他密切关注京城风波的这半个月里,内心深处,不止一次冒出过一个阴暗的念头:倘若,放任谢家人先除去皇帝,那么他是否有机会够一够那把椅子?
天下至尊谁不想当!但麻烦的是,陈稚应现下判断不出,谢逸夏究竟想扶持幼主上位,还是有自立之心?
如若是前者,那么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在,就轮不到他这个堂叔。
如果是后者,谢氏都放弃保陈氏江山了,又岂会甘心托举他上位?
愁啊!陈稚应拍着自己的脑袋瓜,这运筹帷幄的事儿,他是真不灵光。
眼前闪过谢二那双一笑起来狡似狐狸的凤眼,陈稚应又打起了退堂鼓。论谋略,他算不过,论带兵,他也未必打得过,论儿辈才品,他膝下那几个成日斗鸡玩物的臭小子,不说比谢澜安了,就是加在一起能有谢家大郎一半出息吗?
倒也不止他家金玉其外,会稽王又给自个儿往回找补,放眼几个藩王后辈儿孙,又有谁能比肩谢澜安的治世之才?
谢逸夏得她辅佐,真是得天独厚。
这一想便想得远了,等陈稚应回过神来,余光里映入一角月色裳裾。
却是陈卿容睡不着,见前堂还有灯光,便披衣走了进来。
“囡囡哟,”陈稚应一见女儿,紧锁的眉心马上松开,下意识盖住手边的密旨,“还下着雨呢,这个时辰怎么还不休息?”
陈卿容噘起了嘴,含着小女孩般的抱怨:“蓉蓉生产后据说一直养不好,女儿几次想进宫陪陪她,爹爹你都拦我,哪里睡得着嘛!”
傻闺女。陈稚应在这非常之时哪里放心让女儿进宫,到时再被陛下扣住,他上哪哭去?
“爹爹……”陈卿容见父王面色不豫,不似平常模样,上前两步,“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陈稚应沉默须臾,对女儿笑了笑。
“无事,天大的事也有父王呢。你快些去睡,叫人给你撑好伞,自己提着灯仔细看脚下。”
陈卿容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被父亲劝回了。离开前她掩唇打着哈欠说:“那父王也早歇,不许熬夜。”
陈稚应站在光影交界的门槛,凝望女儿的背影。
良久,他似下了某种决定,唤来自己的副将:“刘呈。”
“将出府的每一扇门洞开,多分派些人手巡值,守好夜。”
刘副将愣了下,以为自己听岔了,“王爷的意思是,将府里通往外街的前后大门都……都打开?”这大半夜的?
“不止前后大门,还有杂役走的门、角门、甚至狗洞,”陈稚应说,“全打开。”
郡主变公主,王公作皇帝,是很风光,可那需要他以命去搏……陈稚应自问,做不到谢家叔侄那么疯。
“女郎,会稽王仍未调兵。”允霜脚底生风地进了厅子,对谢澜安禀报,“但是王府的外门忽然明晃晃地大开,没有人出。”
夜半开门?玄白诧异琢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我们看的意思。”谢澜安唇角轻动,瞥着胤奚送她的明光扇上蝉薄锦面的纹路。
“会稽王是想让我放心,他不会有任何动作传递。他两不相帮。”
陈稚应有自己的考量,如果这一局过后皇室翻盘,他大可以说没收到过密旨,他扣押送信之人,为的就是留个后手。而若谢氏赢了一筹,那他今日袖手之举,已经是个天大的人情。
皇帝是陈稚应的亲侄,他不助天子已是极限,不可能带兵帮助谢氏。毕竟他还姓陈。
“这便足矣。”谢澜安反扣折扇。两刻钟前,她已令人强将荀尤敬送回府邸。她忽略老师怅痛复杂的眼神,只是冷静地分出一队人马,到荀府保护老师同师母的安全。
她不能再有被人拿捏的软肋。
“含灵,你想做什么,动作要快了。”
更漏滴答不绝,谢逸夏手里的清茶换成了酽茶,从旁提醒。
胤奚他们虽已出城去追拦密旨,但难保万无一失。眼下他们还占着天时,越早控制住宫廷,手中的主动权越大。
谢澜安方要张口说什么,一名骁骑卫在廊外求见。
谢澜安传,这骁骑卫是从宫门快马赶来的,入室后单膝跪地:“禀中丞,太后娘娘通过御林军传口谕,想与直指见一面好生商谈。”
楚堂闻听,不禁一哂。
太后老道,她连召女郎进宫都不敢提,只说想见一面,哪怕是她纡尊来见女郎。显然是比皇帝更早反应过来,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不急。”暗夜愈沉,谢澜安的眸光愈是熠亮,她轻敲着扇,“会有见面的时候。”
“皇帝油盐不进,想最后一搏,那彼此便不用留着脸面了。”谢澜安眼含锐意,“着,戏小青与肖浪调武库弓箭甲胄,配备全营。宝姿领两千人封锁皇亲聚居的东城,立射营其余之人,分守金陵九衢要道。允霜、王巍、池得宝,各领一千人镇守石头城以西。”
楚堂听出了逼宫的意思。
他心里惦记老师在青州的安危,对欺君的最后一点犹豫也抛在脑后,凝重补充:“我们不能留大司马盯着背后,否则前脚才入宫,后路立刻会被大司马堵死。”
谢澜安沉吟片刻,幽深若星的眼眸转看二叔,似在询问:荆州亲骑能在城门堵死北府兵吗?
正如陈稚应摸不清谢家的底,谢家人此时也难以百分之百笃定,真到了入主宫闱之际,褚啸崖会调多少人马进京争权。
褚啸崖眼热太极殿里的那把椅子,可比谢氏早多了。他一世枭雄,想也难容这块肥肉被别人抢走。
宫里那些御林军好打,历经过真刀实战的北府兵却不容小觑。
“庶几持平。”谢逸夏没把话说死,他目光淡泊而邃静,中指与食指相压,那是二爷惯常下棋的姿势。“但我要提个醒,褚啸崖一人便当百将之威,这话绝不夸大。你攒起的那些兵,名目再多,也没有真格上过几趟沙场的。”
二爷自言自语:“得想个法子,拖住他。”
“可将皇帝意欲毒杀大司马的消息,告知于他。”
屏风后的角门,忽然传来一道低哑嗓音。
伴着一声轻咳,披着银丝雀氅的百里归月,手抱暖炉,缓步走进来。
谢澜安看见百里归月眼底浅青,眸中还蕴着一点才睡醒的胧光。她没说什么虚言,指了身畔坐椅,“你想激他起弑帝之心。”
楚堂心领神会,一边帮着铺好氍毹垫子,一边分析:“褚啸崖听到必定怒火中烧,可他也不敢先杀入宫,否则便轮到被我们从后截断退路了。”
百里归月道谢坐了。
坐下时氅衣擦过楚堂的袖管,女子敏感,呼吸微顿,想起上回楚堂将她从考场抱回车上,她还欠他一次谢。
不过少顷,百里归月便神色如常地接着楚堂方才的话说:“今逼宫便如瓮中取金,先进去的吃亏,然而箭在弦上,女君亦无退路。想提防黄雀在后,便要使他有个忌惮。
“皇帝发旨召藩,却没在密旨上指名道姓——这个良机太好了。谁是谋反者?大司马说是谢氏,谢氏也可以指认大司马,毕竟褚啸崖同样无令调兵,而女君掌禁军,本有护卫京畿之权,反可以说是为了保护陛下的安危。”
百里归月一扫深夜初醒的萎靡,越说眼神越利,“四方藩镇中,忌恨大司马的多而且多,有优先可选,他们先盯上的只会是大司马。有了这道缚龙锁,褚氏野心再大,也要掂量一番能不能妄动。”
谢澜安心如明镜,陈勍不在密旨上提她姓名,不是什么百密一疏,而是宫里那位还抱有万分之一的幻想,想等风波平息后,依然纳她入宫。
但百里之说可行,谢澜安抬眼望了一圈:“谁去游说?”
想将这个诱饵钩在褚啸崖嘴上,说透利害,并使之信服,不是聪明人不成。
但褚啸崖不是不斩来使的人,派一名心腹骨干去虎口捋须,谢澜安又有顾虑。
百里归月张了张口,楚堂下意识看了眼那张孱白的脸,“我去。”
百里归月缓缓起身,向楚堂轻轻一揖。
“当然要劳烦郎君去。月虽愿为女君效劳,只是斩杀美人成性的大司马瞧不起女子,恐妇人进言,无济于事。”
说句实在话,这世上觉得妇人说话无足轻重的,又何止褚啸崖一人?
可上一个、上上个敢这般冒犯女君的,似乎都被女君送去见了阎王。
胤奚离开平北侯府,领人马疾驰,出北城门,不期迎面碰上正驻扎在此的北府军。
“什么人?”飞豹营千夫长听见马蹄声,低喝一声,身后兵伍齐齐抽刀。
刺耳的戛金声传到胤奚耳里,他估算大致人数,瞬间在心底骂了声。
胤奚斩钉截铁发令:“黄鲲陆荷殿后,余人跟紧我!”
只能冲杀了。
雨天点不了火把,借着微弱的暗光,对面为首的驱马上前,与胤奚眼锋交错。冤家路窄,这千夫长正是褚豹亲兵营的武官,一眼便认出这张脸,就是上回在大营里和少帅肉搏,还扇了少帅一巴掌的家伙!
“好小贼,倒是你!”千夫长如同守株等到了只意外肥美的兔子,桀桀狞笑,“撞到老子手里了,还想走?”
胤奚眼神漆冷,鸾君刀已半出鞘,忽听飞豹营背后大地震动。
泥泞的道路被铁蹄溅起点点飞泥,一支利器从夜幕中歘地掷来,直取千夫长后心。
千夫长耳后寒毛竖紧,本能偏身转刀拨开,却是一只势大力沉的铁刀鞘。
刀鞘落地同时,一片放眼无际的飞骑也驰至近前。只见这拨人马清一色银盔银甲,鞍上个个是悍利男儿,不比飞豹营的人数少。
打头的将军短小精干,头缠葛巾,手持一柄长近五尺的斩马刀。可巧他也认得胤奚,“诶,你不是谢娘子身边的……”
此人便是舂陵刘时鼎,接谢逸夏急令,带旗下五千人急行千里来助声援。
他曾随二爷在竟陵接待过谢澜安,因此记得胤奚这张长相出挑的脸。
胤奚同时认出对方,摘笠扬声道:“刘将军,我奉女郎之命出城,十万火急。”
刘时鼎一听即明,立时抬臂握拳,身后兵卒拉开阵势与飞豹营对峙。“小郎君但去!邪绿的,老子看看谁敢在荆州军面前仗腰子!”
他一急就骂出了乡音,胤奚听见那声一脉相传的“小郎君”,嘴角划过一丝无奈,坐骑经过刘时鼎时说:“我今年已经……行吧。”
他轻叹未落,千夫长厉喝一声“休走!”,一名飞豹卫遽然绕过对阵线,转辔横马,试图拦住胤奚。
胤奚眸光轻寒,非但不勒缰,反而夹紧马腹加速往前。
飞豹卫见他意图撞上来,迅速调整马头,与他对撞而来。
这项目本是北府大营中的保留表演,每年新兵入伍,老兵们总要玩几回给新兵蛋子一个下马威。这名飞豹卫更是个中好手,深知两骑对冲,全仗心勇,他玩这个把式从没失过手,更未见过有人距离三尺时还敢不避的。
看着那张愈发临近的脸,飞豹卫冷笑,计算着对方避让时他将人撞下马的角度,而后便可向少帅邀功。
胤奚眼前无物,将缰绳在手掌上几圈缠死。湿风吹过他的鬓角,斗笠甩落的雨珠快到飞出了水箭的影。
马头相距三尺,飞豹卫心跳如鼓。他对上那双除了冷漠别无一物的眼神,忽然做出判断,急转缰辔。胤奚在下一刻撞飞了他。
跟随胤奚冲出的骑队踏过飞豹卫的尸体,向北而去。
一切发生在弹指须臾,千夫长内心震动,沉沉看了眼昂首自若的刘时鼎,向左右道:“快,入城禀报大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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