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靠一身才练就两年的武艺,便将驰骋沙场二十载的褚啸崖的命留下,这个想法疯狂且危险。但胤奚不考虑后果,能不能打过褚啸崖,不重要,他只要将人远远地调离女郎身边,为她争取出行事时间。
要么不玩,要玩就玩个大的。
胤奚低头看了看鸾君刀,眼里晃动着秋水色的泽光。回家,当他和阮伏鲸汇合时,满心里全是这两个暖洋洋的字眼。可此时他蹭动着靴底血,在深蓝的暮空下想,回不去了。
该叫她把那碗牛乳都喝完的。
一道让人齿紧的弓弦声突响。胤奚头都没转,瞬间抽出才入鞘的雁刀,疾冲数步斩断射向那名报信北府兵的羽箭。
褚盘手握空弓,坐在鞍上保持着发箭的姿势,面无血色。
胤奚转眸盯着他,桃花眼薄敛,如猎鹰盯准不老实的猎物。
风声呼啸,年纪尚没有胤奚大的褚盘仿佛定在了鞍背上。他心知,若是叫那几个兵回去向父亲传报,他在现场,便不能摆脱父亲的疑心与迁怒,父亲必会取他性命,给大哥陪葬。
褚盘要灭口,但胤奚早有防备。他断了褚盘的后路,就是要告诉褚盘,你没法儿再回褚家上演父慈子孝了。
如今唯有女郎有能力助褚盘接掌北府,想要活命,他就得先学会对女郎臣服。
世人都要对她臣服。
第117章
青嫋进门时, 谢澜安正倚着几案假寐。青嫋轻手轻脚地将前堂的门扉掩上,挡住廊外时停时下的雨声。
等她回过身,谢澜安已经睁开眼睛, 淡淡打量着青嫋手中的梅花插瓶。
“婢将娘子吵醒了。”青嫋不觉懊恼地低头。
“无妨, 本也醒了。”
青嫋见过娘子与先生们议事的样子, 娘子不苟言笑时, 有种薄凛的冷谡, 像广寒宫上独伫的月桂, 让人敬畏。不过,娘子对府中的家下人极少动怒加罚,对待她和束梦更堪称纵容了。
见娘子往自己手中多看了两眼,青嫋忙捧瓶上前,供在案头。
“婢在梅蕊上掸了些薄荷水,本想为娘子提提神……”
谢澜安神色间没有一丝熬夜的疲倦。
近日皇帝不朝,京中质疑的声音渐多,之前被王家故弄玄虚宣扬的“女主江山”之论,也重新在坊间流传开来。谢澜安提防着褚啸崖背后捅刀, 始终未寻到合适的进击之机。
为了随时应机调动,她昼夜坐镇堂中, 自这春雨开始下, 便没怎么阖过眼。
幕僚们熬不起, 轮流休息, 醒后再交接事务去向女君汇报。无论谁何时进堂, 看见的谢澜安永远是衣冠流秀,神采奕奕。
大家私下不免惊奇,家主的这份儿精力,真是超群。
底下人敬佩, 自家人却心疼。有一回谢逸夏实在看不下去,催着侄女去睡个整觉。
“前边有我替你守着,事必躬亲不是御人之道,眠少事繁,你能顶住几日几夜不睡?”
结果谢澜安认真想了想,带点黠气地眨眼:“一百年吧。”
谢逸夏气笑,当她逞强。可几日观察下来,谢澜安就是一点也不萎靡,从夜半醒到清晓,她的一双秋水眸不见瞳眬,反而愈为明亮。
她仿佛暗夜打磨出来的流星曜玉,苍穹越是漆黑漫沉,她越受滋养。
但此刻,谢澜安闻着沁凉怡神的花香,有些出神。
她回想方才短暂的梦境,久违的骷髅高台,又一次破土而出,将她送到顶手触天的寒啸穹顶,下视着茫茫风沙。
梦里她似乎想找一个人,竭力睁大眼睛在浊飞的沙尘中逡巡,却始终没有找到。
醒后,赤足踩在冰冷骸骨上的触感挥之不去,让谢澜安身上的冷寂感更重。
已是二月初了,西边送给蜀王的诏令,已被荆州麾将顺利地拦截下来,但胤奚那边尚无回音。
谢澜安抬手在梅瓣上轻轻拨了一下,睫毛落下的茸影窝在鼻梁里侧。
她想,她是有点牵念他。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女君歇好了,等在偏堂的谋士们就陆续进来。
百里归月照例先坐,被临时召来的何羡,在门边抖了抖沾了潮气的衣袖。而后他脱去木屐,将统计出的仓廪粮目呈给谢澜安。
谢澜安敛住了多余情绪,低头看案牍。
天气再暖一点,一年的春种就要开始了。去三吴收地时,谢澜安曾承诺借百姓种苗,不管这场仗结果如何,民生大计不能耽搁。
何羡却道情况不太乐观,“京仓的粮储如今只有三成左右,这还是在保证漕运畅通的前提下,一旦宫室……”何羡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生变,地方起些动乱,粮运之路便可能壅塞。”
这位梦仙兄是个老实人,做梦都不敢想自己会为谋朝篡氏添一把柴。不过他早已是谢娘子船上的人,无谢娘子托举,便无他今日的立足地,生死荣辱,皆系她一身而已。
所以谢澜安召他算账,何羡就来了。
他的嗓音响在雨后有些闷沉的堂中,谢澜安还在思索,贺宝姿步履匆匆地进来,神色凝重。
屋里的文士站起来几个,对贺校尉见礼。贺宝姿随行随拱手,没时间脱换沾泥的军靴,径直走到谢澜安的座前。
“娘子,宫里传出消息,绾妃病重,说想见娘子一面。”
谢澜安抬头:“不是一直在调养,怎会病重?”
“会否是计,故意诱女君的?”百里归月不敢让女君冒险,在旁斟酌。
贺宝姿点头说:“属下也怕有诈,宫里是让宝兴出来传的话,肖护军把人送来了。这会儿就在院里。”
谢澜安眸色深晦,“传。”
身着宫装的宝兴进来后,先给谢澜安磕了个头,而后抬起烂桃似的肿眼泡,哽咽着说:
“谢大人,我家娘娘病重不假,陛下让奴婢来传话。但是……我家娘娘虽已无力说话,奴婢却知道她的心,应是不愿让中丞大人入宫的。奴婢不懂这许多大事,只知大人曾在娘娘难产时伸出援手,是以还请大人珍重万千。”
宝兴抹了一把眼泪,又磕了一个头。“求大人让奴婢回宫去,陪伴娘娘最后一程。娘娘现下还在失血,孤零零地在寝宫里……”
“最后一程”敲打在谢澜安心上,她神情发冷:“绾妃生子后太医不是说危险已过吗,怎会失血?”
“娘娘自从生产后一直淋血不止,那些人说的见好,无非是拿药吊着罢了。陛下的态度又不似从前温存,每来看望一次,娘娘总会郁苦难遣……”宝兴话音未尽,泣不成声。
在座的先生都是商讨大事的,见忠婢哀泣恸人,也不免心生伤感。
谢澜安知人命脆弱。
但当这个即将消逝的人是她熟识,且曾暗慕过自己,又还是个正值如花年华的女郎……谢澜安心头油然生出一丝怅惘,又有一股愤怒。
恨天道加诸在女子身上的姻嫁之困,生育之苦,却又无处发泄的深深愤怒。
二管事便是在这时走进来的,前堂里等不及通传的都是急报,全荣抹着额角的冷汗,眼含明显的惊色道:“家主,胤郎君、他——”
“他回来了?”
谢澜安的情绪还未完全抽离,眼底不觉回温。
“人没回!人头送回来了……”
二管事嘴里急得打磕绊,一语罢,整个屋子针落可闻。
才收到绾纪噩信的谢澜安一刹间转头。
她像是没能理解这话,却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乌瞳深处折断了,碎裂成无数片锐刃,靡割出一片血海吞没了眼里的光。
她的脚底像踩在白骨上一样黏腻冰冷。
“再说一遍。”
二管事反应过来,给自己一巴掌:“仆是急糊涂了,胤郎君无事,无事!是他叫人将褚豹的人头送回了金陵,高挂在朱雀桥上,这会儿大司马的驿邸乱了套,正集结人手出城呢!”
谢澜安挤迫出最后一口空气的肺腑,这才猛地舒张,血液回流,始觉窒痛。
但她脸上的沉静,与方才得信时别无二致。哪怕冷汗瞬间透了衣,随即又失而复得,她始终以镇定的面目示人,如同无论阴晴昏晓都矗立不动的云崖。
谢澜安缓缓“哦”了声。
百里归月却蓦地抚掌。
她很快串起来龙去脉:“必是大司马派长子向北追截,褚豹欲对胤郎君不利,却被胤郎君反杀。”
“大司马出城去追了吗?”楚堂接着话头问,眉宇也浮现出伺到转机的意动。
“出了!”允霜带剑进厅,“北城门刚传回消息,褚啸崖携长子首颅,带五百骑奔北去。刘时鼎将军猝然间不知当不当拦,在马上与褚啸崖换了一招,还吃了暗亏。”
“女君。”百里归月立即看向谢澜安。
谢澜安明白百里的意思,褚啸崖出城,眼下便在她攻入宫闱最佳的时机。
她也完全懂了胤奚的打算。他杀褚豹,传首金陵,就是为了激怒褚啸崖,引他离京,好为她腾出行事的空间。
他擅自为她定了计。
褚啸崖不懂得调虎离山吗?他当然懂,只是以大司马嚣狂霸世的性情,不能眼见爱子身首异处而无动于衷。
褚啸崖带走五百骑去寻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仍将大部队留在金陵,是为替他监视局面。而留驻北府的守军,也不能再调动了,因为大司马得知褚盘的动向后,定要防着后院起火。
他算得周全,可只要没有褚啸崖在京中发号施令,谢澜安便有把握控得住京城。
但此刻却有另一桩隐忧,盘旋在她心头。
胤奚,战得过褚啸崖吗?
当初他被浮玉山二当家围困于山寨,固然也险,但那时谢澜安对双方兵力心中有算,并不担忧。想他冲锋去灵壁杀敌,固然也急,但那时胤奚有精兵齐甲,新刀出硎,何等的意气风发,谢澜安亦不曾怕。
可今日,胤奚要面对的是纵横沙场无对的褚啸崖,是连刘时鼎都在他手下吃亏,连二叔也不敢掉以轻心的褚啸崖。
分别时,哪知前路风波恶。
分别前,她与衰奴最后说了什么?
好像,是一句玩话。
满室屏息阒静,都在等谢澜安开口。
“女君,”百里归月见谢澜安迟迟不动,出声催促,“不能再等了。”
“夜静风高正应起事之时,庭下诸君已整装以待,要决断了!”
百里归月是孱弱病女,心却最硬。她不在意将楚堂推到虎口之下,也不纠结胤奚在几百里外怎样九死一生。只要能助女君成事,连她自己这条性命,亦可轻掷如鸿毛。
在所有人称呼谢澜安或为女郎,或为家主的时候,只有百里归月见谢澜安第一面,唤的便是“女君”。
百里氏三代复国无望,轮到百里归月这一辈,她要力荐一位由自己择定的君王!
谢澜安在女子的警谏声中抬头。
灯火幢幢的厅子里,文僚们面容正肃,垂手静立,正等待着她的决定。
贺宝姿与允霜守在门边,随身的刀剑早已鐾出新锋。
庭除中,只效忠于她的女卫不知何时列出了齐整的阵势,巾帼如枫如火,神色坚毅沉忍。
二叔站在与廊道相连的阑干旁,没有走进来,身上却已披上肩吞锁子甲,微笑昂扬,一洗风流的脸庞英俊绝伦。
满盈乌衣巷的部曲整装待发。
皇宫掖门外,肖浪在冷风中嚼着盐槟榔,对上朱门里举着戟进退维谷的侍卫,漫不在乎地一笑,吐掉渣子,紧了紧腰畔的环首刀。
谢澜安想证明她比旁人更有入主紫宸的资格,便要比陈勍戒绝情欲爱怖的干扰,比褚啸崖戒去自负随心的骄狂,比任何人更不为外物所动。
她胜过自己,方能驭役天下。
谢澜安的心静下来,万古奔涌的川流在这一息同时逆止。
浩漭的浪潮积蕴着波澜,等待跟随她迈出这一步。
女郎将手里的竹扇挽了个花,像在把玩着姑母曾送过她的一柄华彩耀丽的嵌珠妆刀。她曾跟表哥学习挥刀一千次,只为震慑住不服管的骁骑将一次。她不会使刀,但能驱使佩刀策马的千万人。
她透过门扉望向暮蓝色的天。
“绾妃不是还在等着我吗,太后不是也想见我吗?”
“那便走吧。”
街面上都是兵,百姓被提前驱散了,家家闭户锁窗,不敢点灯。
秦淮河两岸商户闭市,只剩河水潺流,这片风雨来前的静谧很快又被兵马过境声打破。
京畿武库中的械楯羽箭,早在半月前就被骁骑营和立射营搬空。乌衣巷猝然发动兵变,失去武备优势的皇城禁军巷战不敌,很快被谢澜安的骁骑压制。
九条主衢巡守的精锐队接到信号后,如一张蛛网从四面八方朝中心汇聚。
西城精锐望见南面天际闪亮的信号,为尽快向宫城推进,抄近道从羊肠巷穿过。途经胤家祖宅前,铁蹄踏溅起雨后软烂的淤泥。
东城都是聚居的皇亲国戚,往日此地的里坊,是全金陵除了皇宫外最金贵最安全的所在,这日薄暮里却有号角声响彻不停。
王巍带队,把控着这些有名无实的宗亲们,碰见一个一心保皇室的老皇伯,身着灿锦绣蟒宽服,手杖将府门的门槛敲得砰砰作响,指天大骂:
“谢氏小女,妖妄祸国!求苍天开开眼,大玄有难呐……”
才哭喊几声,老王爷便被惶恐的家里人拖抱回院子。王巍的手下啐了一口,比着手势询问上峰:“头儿,咱要不要?”
王巍皱起眉,本就凶相的脸更显阴肃:“直指发了话只围不杀,也不可惊扰百姓。守紧就是!”
陈氏江山要倒了,这些昨日还金尊玉贵的祖宗,明日和老百姓还有什么区别?
北府军闻得谢家异动,急忙整军进城。
然而他们刚刚得知失了少帅,又缺了主帅指挥,难免心神失守,被谢逸夏亲自督战的荆州军牢牢牵制在阙洞中。
留在城中驿邸的大司马参军见情势不可控,按褚啸崖离京前留下的吩咐,派骑兵奔至御街主道,鸣锣高喊:
“谢氏谋国,囤兵逼宫,人人得而诛之!京中守备闻之,速发调令至各州——”
骑士喊声未落,一道离弦劲急的箭矢,顷刻洞穿他喉咙。允霜驰骋在马背上,夜风掠过他玄黑的劲装,他右手收了弓,左手高举起一卷卷起的帛书。
“谢中丞乃奉旨勤王!金陵有乱,陛下授与谢中丞全权指挥京畿之权,天子亲笔玺书在此!见者卸甲,违者不赦!”
他手中帛书,实是从成府信使手里缴上来的送往西蜀的那封密诏,但谁也不会在此时摊开来验证真假。凡事都要名目,才好师出有名。
近卫与北府骑短兵相接,借队阵后方的弓箭压制住北府兵。
血污四下漫漶,前路的尸体还没被移开,便先被马蹄践过。
摇曳的火杖如两条长龙,弓盾队后,谢澜安骑着一匹雪花骃,被贺宝姿等女卫簇拥在中央。
她没有穿甲,素白衣袍外罩了件帝释青斗篷,发髻以一支长簪束起,黛色的英眉尾梢入鬓,神色沉着。
“随我入宫。”
她淡声发令。
身周的儿郎与女将一同响应,喝声震天。
这些人并无身作逆贼的心虚与彷徨,因为他们追随的女君,风采如日之高,气度如月无瑕。她擢庶惠下,救济万民,她的身上寻不出半分污点,所以他们是自愿拥戴着她。
至于结果,无非成则万户侯,败则弃市寇,那么谁又敢不燃尽胸间激荡的热血,拼这一场?
一个时辰后,戏小青带领的精锐队,池得宝所领的侧应营,陆续赶到台城横街,与女君汇合。
终于等到主君的肖浪精神一振,亲自给谢澜安牵马,“女君,御林军不过数千人,随时可攻!”
谢澜安抬头望了眼头顶疏零的星斗。
就在她离破宫只有一步之遥时,一阵马车的铃响打破了蓄势待发的气氛。
辕座上,褒衣大带的元鹭庭双袖迎风欲飞,哑着嗓子高喊:“车里是荀祭酒,荀先生!莫动兵刃!”
这个血光冲天的寒春夜,到处都是兵戈厮杀。这位谢澜安的小师兄就是这么一路喊过来的,否则城中这么乱,马车根本驶不到这里。
谢氏部曲皆知荀先生是女君的老师,这才不敢造次。
元鹭庭身旁驾车的华羽将车停下,神色复杂地仰视踞于骏马上的谢澜安,回身拉开车门。
荀尤敬下车,身着一袭刺眼的纻麻白服。
肖浪看向主子脸色,犹豫了一下,让身后人压下刀。
谢澜安定了定神,垂睫下马,解下流墨般的斗篷,露出里面如出一辙的雪白素服。
风雨瞬间将她的衫袍打透,谢澜安走上前:“老师。”
荀尤敬看清她的服色,霜须动了一动,好似在笑,他穿素服,是为这将要倾颓的江山痛声一哭,你这亲手葬送一切之人,又为何服白?
相似小说推荐
-
养大的崽对我图谋不轨(玉栀瑶) [穿越重生] 《养大的崽对我图谋不轨》作者:玉栀瑶【完结】晋江VIP2025-01-22完结总书评数:124 当前被收藏数:38...
-
捡到聋瞎忠犬少年后(茶春柑) [古装迷情] 《捡到聋瞎忠犬少年后》作者:茶春柑【完结】晋江VIP2024-10-14完结总书评数:297 当前被收藏数:15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