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楚清鸢的双目通红,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愕然与仇恨,可画面中的楚清鸢只是那样看着,甚至还露出一点笑意。
“他”唤了声阿澜,说:“莫怪了我,今后女郎便可以像正常的女子一样,与我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二十杖下去,腰臀处被血染红的楚清鸢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行杖者低喝了声“干什么”,将人死死按回去,落杖愈急。
混着冰茬的雨水流进楚清鸢眼里,也打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男人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来,他仿佛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谢澜安绝非一个愿意被收入椒房金屋、随便嫁人生子之人……
他明明这么认为,可前尘幻境里的他,怎么会……对郎主做出那等事?
他联合谢氏族老揭穿了她的身份,他想抢夺谢家的掌家之权,他还当众看着她受人辱骂。
他将她的地位与人格,一丝不剩地剥削委地。
“不好了,西院里主母投水了!”
幻镜还在继续,阮氏自尽的惊报与谢澜安低抑的嘶喊,交织着刺入楚清鸢的脑海。楚清鸢在皮肉之痛与精神凌迟的双重折磨下,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
他害死了女郎的母亲……
不,那不是他!那不会是他!
倘若谢澜安记得前尘,怎么会容许他活到今日?没错,都是假的……沉重的杖笞落下,楚清鸢用颤抖的手死死掐紧太阳穴,停下来,不要再想下去了,停下!
落杖的闷钝之声,混和着雨雪宫铃,犹如一曲肃寂凋敝的哀歌。陈勍在暖阁中静静听了一阵,磨开了墨。
“将平北侯夫妇召进宫来,陪陪绾妃。”
褚啸崖的手书送到谢府,胤奚接进来后拆都没拆,直接当着谢澜安的面撕碎。
桌上放着一碗温牛乳,这是谢澜安往日保留的习惯,在家时就会给胤奚留一碗。她没多看那些碎纸,拍拍冷脸小郎君的手背,让他把奶喝了。
“你先喝。”胤奚见她晚饭时没用多少。
时下已过戌时,贺宝姿还在堂里等着回事。谢澜安端起瓷碗喝了少半,胤奚从她手中接过碗,将剩下的一饮而尽。贺宝姿这才转回视线禀报:
“今日陛下召平北侯夫妇入宫,向晚出宫,带着赏赐若干。我们的人查看过,都是些玉玩字画之物。会稽王那边,尚无动作。不过……”
贺宝姿说到这里有些不确定,“黄门侍郎楚清鸢被廷仗五十,缘由不知。”
他们的禁军守在外宫门,保证大体局面不出掌控,对内宫发生的事却做不到巨细靡遗。
谢澜安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闻言却一笑。
楚清鸢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陈勍无人可用,本该是他出头之机。可楚清鸢获罪于上,还能为什么,只能是说了不中听的话。
仗着两分傲意,他以为自己是个直言进谏的君子。
当初留着楚清鸢的命,就是谢澜安觉得杀了这人不解恨,她想看楚清鸢在这浊世上翻滚,看他如何削骨为阶,又徒劳地水中捞月。
他若大奸大恶,她便让他自食恶果。
他若鞠躬尽瘁,她便让他死而后已。
当楚清鸢发现自己的凌云壮志所托非人,他便会知道何为痛入骨髓。
世上的凌迟,并不只有身体上的千刀万剐。
谢澜安忽然抬头问:“方才你说画,什么画?”
贺宝姿一愣,胤奚已反应过来。平北侯是蒙祖荫受爵,据他所知,素来不甚通文墨,皇帝纵要赏赐,怎么会赏他字画?
画匣之中,什么最易藏?
谢澜安霍然起身,案角烛台的焰光跟着摇曳。贺宝姿有些慌了神:“那匣子里……”
她话还未说完,岑山来到廊上回报:“娘子,白颂在外求见,却说有一桩急事禀报家主。”
“谁?”谢澜安皱眉,射向门廊的目光含带锐利。
问完后她倏尔想起来,白颂,是很久之前她为了打击楚清鸢,随手收在门下的一个三流门客。
楚清鸢挨完五十杖, 从乌红染就的刑凳上跌进冰冷的雨中。
皇帝未发新令,他便只能忍痛跪在殿前,任衣冠淋透。
往来内侍经过台阶前, 都忍不住向那边瞥视一眼。
楚清鸢麻木地承受着这些眼光, 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想着他前世的所做所为。
因不肯信, 所以他费尽心神想从那些画面中寻出一丝虚假的破绽。
于是谢澜安仇恨的眼神, 阮夫人投水的噩报, 混着冷雨敲伞的萧索声一遍遍在他心上锥扎而过。
等到崇文馆的待诏郎奉令, 撑着油伞送来数只紫檀匣入前殿,以供陛下挑选给国丈平北侯的赐礼,楚清鸢仍失魂落魄地,如一尊泥胎斑驳的塑像跪在那儿。
暮色将合时,陈勍走出殿阁。
他在伞下垂眼看着冻得打摆的楚清鸢,方道:“退下吧。”
楚清鸢就势磕头谢恩,眼帘没有抬起,余光扫见皇帝小拇指外侧沾着一条墨迹。
他待皇帝摆驾往后宫走后,方撑着冰冷湿漉的地砖起来。直起身的瞬间, 膝盖与腰股传来的刺痛让他一个趔趄。
楚清鸢冷硬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没要小韦子递过来的雨伞, 慢慢地挪蹭下宫阶。
没人知道此时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在下值出宫的路上, 楚清鸢回想着皇帝的那只手, 又蓦地停住步子。
男子濡黑的眉宇紧蹙, 忽然折返崇文馆。
在值吏诧异的眼神中,楚清鸢白着唇问:“今日,陛下赏了国丈什么?”
“……那楚家的老仆便说,他家郎君在御前侍奉, 欣赏珍奇古玩可谓近水楼台,其中就有一幅汉朝名家所绘的《狩猎图》,长五尺宽二尺,笔力雄浑,珍贵非常,可惜被皇帝赏给不识画的国丈了。”
白颂躬身站在谢澜安的下首,被堂里的明灯晃得不敢抬眼,唯唯诺诺地向家主转述着。
半个时辰前,楚家老仆冒雨前来乌衣巷的代舍,找到白颂。
老仆携来两壶美酒与一些登门礼,道是楚郎君送他,并絮絮地说了那些没头没尾的话。
白颂听后,以为是这位楚兄发达后鼻孔朝天,有心炫耀,所以特派个人来找他这个昔日的同窗消遣一番。可等老仆走后,白颂回头寻思,又觉古怪。
楚潜心一向言行谨慎,并非自夸之人,怎会无缘无故派家仆在一个雨夜过来送酒,还口无遮拦地讥讽国丈公“不识画”,如此犯忌讳?
那老仆告辞之前,还转告他家郎主之言说:“兄台久投谢中丞门下,想必于谢府藏书楼中墨宝,必如数家珍,盼他日与兄雅叙。代问家主安好。”
白颂心里忽然激灵一下子,马上联想起近日有关宫廷变幻的风闻。
这个白颂,生平的心计全用在钻营人情上,几乎立刻抿出了楚清鸢有所暗示。事关皇家,他稍稍往深一琢磨,背后的白毛汗都下来了。
他不敢自作主张,左思右想决定赌一赌运气,这才有了求见谢澜安的一幕。
“这些话,当真?”方席前的谢澜安没有坐,她静静听完,长身玉立地投下眸光,压得白颂的后背躬得更低了。
宽颡尖腮的青年连连起誓:“皆是那老仆原话,小人一字不敢改!”
白颂上一回拜见家主,还是两年前的事情,自打那次家主命他请楚清鸢喝了回酒,之后便再未启用过他。
不过能做一名在谢府混食的底层食客,衣食无忧,际遇已经比在乡学浪荡好了不知凡几。可人都想往高处走,白颂隐隐感觉,自己这回兴许时来运转了,故来拜之前,还匆匆往脸上敷了层粉,争取给家主留下个好印象。
只是被管家领入堂厅后,白颂看见站在家主身边的那名男子,才明白什么叫绝色天成。
这哥们也太白了!还不是涂抹脂粉的白,而是像剥壳的新荔枝,精雕的玉琉璃,灯光之下由内往外透着水灵。
白颂一瞬间自惭形秽。
更可怕的是这人眼神含霜,白颂的眼角余光稍微往上首瞄一眼,立刻有一道宛如实质的眼刀飞钉在他身上,让他腿肚子直转筋。
胤奚从油滑的白颂脸上收回视线,低声与谢澜安交谈:“楚清鸢是皇帝的人,会不会他故布疑阵,想混淆女郎视听?”
在见白颂之前,谢澜安疑窦便生,已让玄白去平北侯府外盯着了。不过她也清楚,如果那画匣中真藏着盖了玺印的密旨,从平北侯出宫到此刻,早有足够的时间传递出去。
她防皇上向外传消息,不怕口信,因为空口无凭,只怕带印戳儿的东西,所以每名上下值的朝官过宫门时都要搜检。
这也导致有些位高持重的王公大臣,受不了这份憋屈,近日干脆不再进宫,袖手等着谢氏与皇室斗法的结果。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
山伯的通报若再晚一会儿,谢澜安已经在去平北侯府查证的路上了。但听完白颂之辞,胤奚反而产生了怀疑。
他本能地不信任任何一个对女郎心怀非分的人。
楚清鸢若是个墙头小人,胤奚也不会把他看在眼里。正因为他一贯表现得大义凛然,才让胤奚疑惑:楚清鸢食君之禄,为何替女郎通风报信?
“是与不是,一问就知。”谢澜安即刻披上斗篷,经过白颂时步履不停,抬指点了下他,立时进来一名管事领着白颂安顿下去。走到檐下的谢澜安将兜帽罩在头顶。
“备车去平北候府。”
胤奚抬步跟上去,反应过来,眸光亮了一亮。
如果画中真夹带了东西,晚一刻应对就多一分变故。这时候比起捉拿楚清鸢,或闯入皇宫质问,釜底抽薪的法子是直接去近在秦淮南岸的平北侯府,问个明白。
女郎连皇宫都敢围,逼一个国丈吐口,不在话下。
“那《狩猎图》我曾听皇上提过几次,是他珍爱的藏品无疑。这画的一奇便是尺寸颇大,骁骑卫检查过画卷,却辨不出夹层,我现下担心里面藏得下的东西,不止一份。”
谢澜安走进雨里,脚底带着风与胤奚说话。经过影壁时,她忙里偷闲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胤奚正一脸肃然,听见谢澜安的话,不确定地摸摸紧绷的脸颊。
没有笑吧?
在谢澜安的眼波滑过来时,胤奚才抿出点不轻佻的笑意,在这沉重的夜色里呵出口白气。
“方才女郎说去侯府,我心里想,只要谢氏家主愿意,这世间便没有哪扇门能拦得住她。”
胤奚嗓音低低的,“女郎这般……令我心折。”
谢澜安脚步略顿,撇起唇,仿佛多余逗这一句,紧压的眉心却不自觉松了一分。
马车边上贺宝姿已在等着,这名女武尉眼里还沉着挥之不去的自责。
娘子未曾将台城里外封死,仍许官员出入,正是为了做给外人看,占住护驾而非惊驾的理,以免其他势力拥兵暴起。这就更加考验禁军的搜检分寸。
这本是她的分内职责,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如此大的纰漏。
方才谢澜安听完回报,一句重话都没说,贺宝姿却在主君的沉默里无地自容。
娘子至今给宫中留着一线,围而不攻,便是不想见血,想让皇帝自己认清局势,松口低头,和平地接过理政之权。
一旦有皇帝的勤王诏流出,金陵就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
所以弄清楚皇帝与国丈的勾当,刻不容缓,想认错也要等补救之后。贺宝姿低头利落地为娘子打开车门。
几点蓬雨由风斜吹进车厢,胤奚托着谢澜安的手登车。
巷口忽有一辆马车驶来。
那披着蓑衣的车夫是荀府的熟面孔,马车停在阀阅下,荀尤敬被华羽搀扶着走下来。
老夫子的长筒履仓促间踩进水洼,被雨渍打湿了鞋面。
谢澜安神色微变。
她居高踩在踏凳上,迎着后背微佝的荀尤敬仰看过来的目光。
在老人隐含威严的目色中,谢澜安一下明白了老师是来做什么的。
天这么冷,雨还没有停。谢澜安借着微光凝视老人龙钟的身影,迟疑刹那,生平头一次不敬恩师,低声道:“老师恕罪,澜安现有要事出门,请老师打道回府。”
她连身子都未完全转过去,说完不敢多看荀尤敬,弯身进车厢。
荀尤敬在她背后轻喝:“站住!”
“你如今手能通天,我不依言,你也想像围困宫城一样抓我吗?”荀尤敬声里气急,被冷风呛得咳嗽起来,“谢含灵,你、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老师!”
谢澜安围宫是在正月上旬,荀尤敬闻讯后,没有在第一时间苛责谢澜安,便是因为他也认为,皇上意图和谈的念头是错的。
他在最初的犹豫后,放任了学生矫枉过正的手段,因为他相信含灵最终能将局面拨回正轨。
就像她过去每一次做到的那样。
可直等到元宵过了,宫门禁军非但没撤,荀尤敬又听闻城外有兵马集结的动静。
荀尤敬这才意识到事有不虞。
他也是这时候才想起,含灵身边,有兵不厌权睥睨傲世的叔父;有出身前燕,背负着夺政复国传统的谋臣;那楚子构虽然看起来温润尔雅,然而却是曾几度痛骂朝廷昏暗的狂士崔膺的弟子;再加上一个唯含灵马首是瞻的胤鸾君……
被这些人拥护着的谢含灵,迟迟不退围宫之兵,是想做什么?
“今日老夫来,便是要请你家了不得的二叔、请你谢中丞,亲口说清楚。”
荀尤敬面色沉肃,眼睛深处又藏着不愿将责难加诸在得意学生身上的疼惜,他的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含灵啊,逼宫欺君乃是大逆,你糊涂了吗?!”
“师妹……”华羽提心吊胆地为须眉颤抖的老师撑着伞,示意师妹同老师好好说。
“女郎。”胤奚还在车门前架臂托着谢澜安的手,抬眼见她颊色苍冷,没有应声,便转向荀尤敬,“先生可知,皇上想让女郎……”
“衰奴。”谢澜安静声打断他,垂眸与胤奚四目相对。
电光石火间,胤奚领悟了女郎的意思。他收掌在她发凉的指尖一握,随即钻进马车,绝尘而去。
谢澜安同时走回到荀尤敬面前,搀扶住老师。
没有人拦得住她的脚步,可她唯独无法将年迈的先生留在身后的凄风寒雨里。她从小没有父亲,老师就是她的父亲。
荀尤敬却意识到什么,愠然冲着马车喊:“你也站住!”
看这二人的架势,他们夤夜冒雨去做的事,极可能影响金陵今后的格局。那胤衰奴就是含灵的如臂使指,拦住一个没拦住另一个,又有何用!
然而胤奚不是谢澜安,马车疾驰着消失在夜幕里。
荀尤敬没奈何,他转头重重看谢澜安一眼,有心拂开她的手,目光落在那张眉睫冷寂的脸上,又于心不忍。
这边人进了府,那厢谢逸夏迎出前院。
二爷氅衣正冠,先在老先生与侄女之间逡巡了几眼,方含笑向荀尤敬一拱手:“夜幕遮星,风催雨烦,何以劳动明公光临敝舍?”
“不敢当府公的礼。”荀尤敬侧身避过。
荀谢两家的私交其实甚笃,荀尤敬的小孙女荀胧讨喜伶俐,这一年吃住在谢府,俨然已成了半个谢家小辈。可公是公私是私,一世奉行忠孝礼义成就了荀尤敬这位当世大儒。他已经为大玄守了三代,他有使命继续匡扶这座王朝的纲常。
他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尤其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
还是在影壁前,谢澜安却没了方才与胤奚玩话的容与。兜帽罩住她的眉眼,使得她的声音也如蒙了层阴影:“老师,进屋谈吧。”
“话不说清楚,荀某不敢踏贵府之地。”
荀尤敬固执地立在中庭,他不掩责难地看向谢逸夏,“府公,阁下历来也是国之重器,美名遐迩。自古江山改易,或有国君暴虐,飘摇之危,或有九州分崩,末世之兆,今陛下虽少,许有小瑕,却不至于无可挽回。老夫不信自己看走了眼,府公绝非大司马虎狼野望之流,是以想问府公,猝然发难,意在何则?”
这话再深说一分,便和当面啐唾没分别了。谢逸夏神色不改,轻飘飘接过僮子手中的伞,自己撑了。
他示意身后举伞踌躇的谢策不用上前,似笑不笑地看了含灵一眼,才徐声说:“先生知不知道,皇上想让我家侄女做皇后,还要将绾妃的儿子放在含灵膝下养?”
荀尤敬心头猛然一跳。
这事,他是第一次听说。
俄顷间,他便明白了谢氏围宫的背后因果。
“陛下他……大谬啊……”荀尤敬艰难地启齿。
皇帝心生此念,便说明他觉得谢澜安身为待嫁女的沽价,重过她作为朝臣的价值。皇帝这是被臣强主弱的形势逼急了,可这一手昏招,恰恰是轻视了谢澜安,且一并抹杀了她的立身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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