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周暮觉转身,走得很干脆,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
说不生气是假的。
但不至于迁怒于一个十几岁的高中的女学生。
四伯公的算盘打得太响了。
拿捏长辈的身份,打算替他寻个妻子。这位妻子既与他的母亲沾亲带故,又和四伯公有着深厚的亲缘。
他想要给公馆找一个女主人。
葬礼上,老者挥着拐杖,笞向了跪在棺木前的朝笙。
便这么容不得她吗?
周暮觉的眼中淬着怒火。
他不需要长辈给他安排一个妻子。
朝笙若愿意,那便是她。
若不愿意……又何须旁人。
沿着楼梯下来,又经由木质的长走道,能听到楼下食客高谈阔论的声音。
这样的热闹让周暮觉的怒火平息,他感到心绪终于渐渐静了下来。
交待老何一声,把这所谓的舒家表妹好好儿送回去。
至于四伯公那——
“青淇亲耳听你那四伯公说的!今天,你那个继子就要见他以后的未婚妻了!就在这!”女子的声音急促,带着浓浓的劝诫之意,“你若不信,待会且去问店小二,没准,你还能恰好碰到他们——朝朝,你要替自己考虑一番。”
周暮觉一愣。
背后窥听,绝非君子所为,但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一个一直萦绕着他的疑惑,驱使着他顿住了脚步。
然后是男子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压低了音调,带着刻意的迷人。
“你跟周鹤亭,本就没有感情,嫁给他也不过是因为家里破了产。”
“他死了,你当然不用替他守着,何况,你那继子把钱也给了你。”
“待到你那继子娶了妻子,你在周家哪有什么地位。”衣衫翕动,大概是叶青淇走到了她的身前,“朝朝,我对你的情意想必你也清楚。”
青年的话里,林朝笙是周暮觉未曾见过的另一番模样。
她终于开口,并未否认叶青淇的话:“你有办法?”
“趁着周暮觉还未娶妻,从他那一次性拿到足额的钱,离开周家。”叶青淇声音深情,“我出身还算不错,周家再显赫,也比不了英国的贵族。明年毕了业,我也会寻份体面工作。上帝作证,我必不负你。”
——是谁墓前垂泪,低唤着亡夫的名姓,情愿随斯人逝去。
——是谁月下而来,握住了他的衣袖,从此以后,要一起走。
“唉!小周先生,您小心些,下去的楼梯还在前头呢!”传菜的小二端着碗热汤,没注意到走廊上还有个失魂落魄的影子。
他好歹是稳住了手里的汤,拐到了木屏风后的餐桌边。
“三位久等,这是咱们临溪楼的招牌菜清炖狮子头。”
小二声音饱满,打算给里头的三位客人好好介绍一下这道菜,却发现里头的气氛冷凝得不像话。
他噤声,没了言语。
热闹烟火气的声音似乎消失了。周暮觉觉得五内如焚,又如坠冰窟。
他心想,走吧,离开——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近乎疯狂的叫嚣,去问她,去听她说。
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抬眼看去,月白旗袍的女子款款走出,站在了木屏风旁。
真的是她——周暮觉的思绪近乎机械。
她很少有这样冷淡的神情。
她总是温柔的、笑着的,偶尔也会露出几分活泼的孩子气。
此刻朝笙望向他,眼里带着意外,却不见一丝的不安、懊悔。
“阿暮。”她勾唇笑了,眼睛弯着,像是冰种的翡翠,美是美的,可怎么一点儿情意都没有呢?
“你都听到啦?”
他感觉自己浑身发冷,说话时喉结滚动,而声音似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都听到了。”周暮觉一字一顿,眼前的人陌生得让他惘然。
“太不凑巧了。”朝笙轻轻拧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这句话应该是遗憾的语气,从她口中说出,却没带什么感情。
周暮觉记得很清楚,那个镯子,是他父亲送给她的礼物。
第200章 黑莲花与君子(29)
那些为逝去丈夫流下的眼泪,那些曾令他渴望到嫉妒的深情,都是逢场作戏的谎言。
四肢百骸,内里游走的血液都发着冷,惟有望向她的一双眼睛里燃着火光。
木屏风后,杜知弦和叶青淇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慌乱。
只想着让林朝笙亲眼看到,周暮觉与那女子的相看,没料到意外发生得太快。
明明已经说动了林朝笙——
功亏一篑。
叶青淇咬咬牙,很不甘心。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了出去。
“周行长,都是误会——”
他想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替林朝笙遮掩过去,以后再徐徐图之。
但那个传闻中好性情的小周先生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算计周家,你很不错。”
这句话不带任何感情,清晰得掷地可闻,让向来敏感的叶青淇悚然。
——这是威胁,还是报复的前兆?
但他的父亲是爵士,来自于那个号称日不落的帝国!
一个华国的银行家不敢做出什么报复的……他感到心镇静了下来,步履仓促地往楼梯跑去,连杜知弦都忘记了。
穿着精致洋裙的女子提着裙摆,匆匆从朝笙的身后跑过,连道别的话都没和朝笙说。
周暮觉冷眼看着,只觉讽刺。
而她静静地倚着木屏风,并不在意的模样。
真陌生啊。
他竟然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她。
周暮觉的声音低哑得惊人。
“不凑巧,是什么意思?”
“朝朝。”
梦里这样唤她,独处时这样唤她,亲吻拥抱时这样唤她。
他无法按捺住内心的怒火,却又夹杂着一点希望。
是那些耳鬓厮磨的亲密给了他不切实际的期待,是否对她而言,他与父亲确实不同。
只要她否认——
但神明不垂怜。
她一字一句,说出了回答。
“如你所想。”她的手落在身侧,翡翠的镯子虚虚往下坠去,卡在了她纤细的腕上。
是谁曾握住了这截霜雪似的腕,虔诚落下亲吻。
周暮觉心里痛意分明。
“都是假的。”他被情绪驱动,走到了她身前,“过往种种,都是我一厢情愿?”
这双桃花般的眼睛低垂,眼角发红,为何又带着湿漉漉的潮意?
朝笙感知得到他起伏汹涌的心潮,便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眼睛。
指尖温柔,字字残忍。
“你已经知道了。”她的声音不带一点儿歉疚,“其实我一开始,也只是想要更多的钱罢了。”
周暮觉死死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让朝笙心惊。
他的反应比她想得要剧烈。
这种时刻,朝笙居然还能分神,毕竟她第一次见他这模样,圣人也会怒目,生气时眼睛仍然漂亮得分明。
虽然,她也会跟着有点儿替周暮觉难过。
但朝笙在感情里很有一种不管不顾的莽勇。这种勇气近乎本能,植根于她飘荡了很多年的灵魂,与她是“林朝笙”“闻朝笙”抑或“宿朝笙”都无关。
岁月往前拨转无数圈,有个白袍的神明将她评价为“赌徒”,奉劝自己的好友不要孤注一掷。
但朝笙早已经不记得这番前尘。
她秀美的长眉微拧,露出吃痛的神情。
手上的力度立刻便松了。
翡翠的镯子上头,衬着一圈鲜明的嫣红。
“好。”
前一刻还在想,她何时愿意做自己的妻子,这一刻,感情就被判了死刑。
镜花水月。
心中剧痛,周暮觉感觉身体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他钝钝地往后退去,退到一个礼节内的范围。
“对你,确实是有些抱歉的。”她承认得直接。
从不知道,她柔软温和的皮囊下掩藏着这样的决然。
朝笙旋身,月色的旗袍如水流转,她走得干净利落,没看到周暮觉灼红的眼中攒出一滴泪来。
“朝朝,只有抱歉吗?”
她听到周暮觉渗着寒意的声音幽幽响起。
五月,盛夏将至。
女子的背影一顿,却没有给他回答。
公馆的人私底下忍不住议论,最近家中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劲。
是阿柳先察觉到的。
她一直以来都很关注太太和少爷的相处,因此很快发现,少爷的工作又忙了起来。
忙得直接睡在了银行。
在公馆来去匆匆,若回家,也是戴月而归,披露而去。
阿柳掰着指头数,自打小满之后,这两人竟是一次面都没碰上。
信春悄悄地问她:“太太和少爷吵架了?”
连这小丫头都看出来了。
两个人决裂得无声无息。
太太照常去上学,照常去书房看书,照常出门交际。
少爷却在避着太太一般。
阿柳实在清楚这两位的性情,大抵伤了心的是少爷。
她叹了口气,对信春道:“院子里的三角梅长得怎么样了?”
信春立刻便转了注意力:“上次差点揪了它们,现在居然长得更好了些。”
“等到开花的时候,和月季错落在一起,肯定漂亮。”
阿柳便道:“趁着太阳刚落,去浇些水吧。”
于是小丫头便溜溜达达出去了。
暮色开始四合,庭院的上空悬着瑰丽的晚霞,信春提着洒水壶,一株一株的浇着藤生的花枝。
大门外传来汽车的响动声,信春眨了眨眼,太太今天似乎没出门。
她扭过头去,回来的是少爷。
信春觉得稀奇,这会儿才七点,她最近很少见少爷回得这样早。
正想打招呼,却见周暮觉的神情格外冷淡。
信春哑了声音,默默地往前头挪了几步,继续浇花去了。
周暮觉很难得生气。
回海市以来,统共动过三次怒。
第一次,是父亲的葬礼。
第二次,是一周之前在临溪楼。
第三次,就是今天。
办公室的门被人直接推开。
来的是四伯公的妻子。
“都道周大行长是真君子,我看倒未必!”锦衣的妇人一把推开了身前拦着的徐城,“我那个小侄女被你一个人落在酒楼子里,最后只叫司机送了回去。”
连日未曾好好休息过,周暮觉不胜烦扰。
又听得妇人泣泪,伤心道:“你这孝心,不用在你四伯公身上,倒供着那林朝笙!”
徐城闻言,连忙退了出去。
妇人自觉占理,又有长辈的身份压着,气势足得很。
她痛斥一番,换了苦口婆心的模样:“那林朝笙读书时,名声便差得很。”
“轻佻风流,不知检点。你的堂弟也在青英大学,说她从前男伴多不胜数。”
“鹤亭非要娶她!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其实妇人心知肚明,为的是那独一份的美貌。
“你也是。银行的分成怎么能给她?她一儿半女都没有,没准哪天——她就拿了钱,和男人跑了!”
钢笔的笔尖划破纸张,周暮觉垂眼看去,大团的墨色洇开,这份文件废掉了,得让徐城重新备一张。
他将笔帽扣了上去,看向锦衣的妇人。
“四伯娘一片苦心。”
声音清冷有礼,似乎真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妇人底气更足了些,她道:“我与你四伯公,都是诚心实意地为你好,那林朝笙,从此不必管了。公馆里该有个合心意的女主人,你一个人担着通海银行,有人主内,才是好事。”
然后便见青年嘴角微勾:“不若叫四伯公来替我分担银行的事情。”
妇人一喜。
“周家的公馆也舍了,让你们搬进去,颐养天年。”
他将钢笔扣在了纸上,“哒”的一声,在宽阔的办公室里头格外清晰。
妇人这才知道,青年早已经动了怒。
“阿暮,你这是哪儿的话呢……”
“四伯娘请回吧。”青年淡声道,“下次再有什么指教的,我亲自上门听训。”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叫妇人听出了淡淡的威胁。
知道这侄孙好性情,温和的皮囊下却是副硬骨头。
一直在外头的徐城推开了门,客客气气的抬手,这是要她出去的意思。
妇人看一眼这文质彬彬的经理。
周鹤亭刚去世那会儿,她丈夫便迫不及待想要接手银行了。
银行里笑面的经理们八风不漏,将他挡了出去,半点没叫他沾手。
可他们都听周暮觉的。
妇人忽觉有些悚然,年轻是年轻,手腕也是有手腕的。
她挤出个笑来:“你说的哪儿的话。做长辈的,都是关心则乱罢了。”
周暮觉“嗯”了一声,仍是寡淡的语气。她不敢挑毛病了,拢了拢身上的真丝披肩,在徐城的笑脸中走了出去。
四伯公只是用他的妻子来探他的态度。周暮觉心知肚明,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四伯公是故意让个女子来做的,事后他若生气了,一句“长舌妇人不懂事”就能搪塞回去。
女人不主外,不掌权,没个分寸也是正常的。你男子汉大丈夫还能同女人计较吗?
——这是周寅竺向来的想法。
周暮觉头痛欲裂,他撑着半阖的眼睛,长睫垂了下来,映出一片浅浅的弧影。
徐城有些担忧,正想问他要不要叫个医生过来,便听得周暮觉道——
“你在银行工作多久了?”
“十二年。”
徐城是父亲的亲信,参加了那场婚礼,比他更早认识林朝笙。
“徐经理,烦请你帮我办一件事情。”青年的声音温淡,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帮我查一下,太太结婚之前的事。”
徐城敛去眼中的讶异,立刻应了下来。
“需得费些时日,我一周后给您答复。”
徐城的话犹在耳畔。
语气冷静,心肺却如同炙烤,周暮觉忽然很想回家再看她一眼,最好一眼就能看出她真切的模样。
他从未好奇过朝笙的过去,他只图和她有个以后。
他不知道她在别人眼中有那么不同的面孔。
他不知道她对父亲的深情都是伪装。
他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性情作得假,锦绣文章作不得假。
她不是百无一用败絮其中的人,但他确实,不了解她。
所以,弄清楚,然后,结束。
温柔的暮色落在他消瘦了的肩上,融开在云霞里的太阳将要坠落,他抬头看去,外墙上的常青藤在晚风里摇曳,丝绸长裙的女子站在露台边,手中的烟在昏沉的傍晚燃出一点灼热的红。
灰烬抖落,她夹烟的长指娴熟自然。
周暮觉忽然觉得,没必要再往里走了。
天边挂上了几颗寒星,他来得突兀,走得仓促。
朝笙抬手,将烟摁灭在盛了水的玻璃皿中,手中随意摆着的书又潦草翻过一页。
是她上次同周暮觉在书房读的那本。
在信春疑惑的目光中,汽车的引擎声再度响起。她望向那辆离去的吉普车,知道少爷今夜又要在银行里度过。
这般忙吗?
银行的顶层的办公室,灯光日夜都亮着。
周暮觉试图不去想。
那朵纯白的山茶花滚落进尘泥,暗地里腐朽,她的欲望、她的野心、她的过往,都掩藏在温柔端静的模样下。
可告诉他,又如何呢?他无法控制这样的念头。
他有一瞬惘然——若她和他所知的全然不同,那他爱上的是否只是她的伪装。
纷杂到压抑的念头在日夜颠倒的工作中一点一点冷却,情绪却绷成了一根紧紧的弦,而周暮觉并不曾意识到。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徐城站在门口,道:“车已经备好了。您今天晚上应了宝兰矿业的邀。”
青年敛眸,站起身取过椅背上的西服外套。
车往滨江大剧院开过去。
生意场上总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正事绝不在办公室里。挑个酒楼、剧院,歌舞升平,相谈甚欢,似乎这样做生意就情真意切了一些。
宝兰矿业的老板赵冬严不知从哪打听到他留过学,特地邀请他去看剧,再谈一谈通海银行注资他新矿场的事宜。
原本不想去剧院谈,但徐城同他说起这件事时,无意提了一嘴,滨江大剧院请的是法国的演员,一出《茶花女》一票难求。
鬼使神差,周暮觉应了下来。
剧院外摆着进口的轿车,时不时有黄包车夫停下来,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鱼贯而入。
赵冬严得了消息,让门童将周暮觉引向了二楼的包间。
“自上次段家一别,可是有好些时候没见到周行长了。”赵冬严从包间里走出来,热络地握住了周暮觉的手。
明明青年比他小了差不多一个辈,赵冬严丝毫不见怠慢。
段芮年都是那样的态度,赵冬严很懂得通海银行的分量。
“赵老板客气。”周暮觉近来十分疲惫,然而在外人面前却不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