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阿柳不免担忧朝笙,毕竟连信春的状元兄长都会苦恼论文的事情:“您辍了一年学,不要紧吧?”
朝笙逗阿柳:“我也不大清楚。”
她从上辈子开始认认真真地念书,到最后也算学有所成,再念一次大学,对她来说并没什么难处。
阿柳当了真,她思索道:“少爷是燕京大学毕业的,后面又出了国,太太,您可以去问少爷呀!”
“少爷一定会教你的!”
信春抱着新裁的榴花走了进来,应声道:“阿柳说得对。太太,您这就叫不耻下问!”
朝笙乐不可支:“不耻下问还能这样用吗?”
阿柳附和:“太太是长辈,当然在上。”
朝笙眼泪都笑出来了。
用早饭的时候,她还是同周暮觉提了这件事。
“论文?”周暮觉这才想起,已经是夏天了,暑期将要来临。
“你若写了,可以拿给我看看。”他道,“我们专业不同,因此谈不上什么指导,但交流一下也没问题。”
“要是需要什么参考书,可以看看书房里有没有,或者同我说。”他思索时,指尖会无意识地轻叩在桌面,“雁峰那儿还有不少国外的名家译本。”
周家藏书颇丰,这是从周举人那一代传承下来的,积累四世,到如今古今东西皆贯通。
朝笙道:“就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个青年是不是?个子很魁梧,说话一口儿北方腔调的。”
周暮觉笑道:“就是他。”
用过了早饭,朝笙便上了楼,拿着书先去了书房。
等进去了,才发现书房已经换了布局。
书桌仍是以前那一张,椅子却换成了西洋样式的,还多添了一张。
周暮觉走了进来,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
他解释道:“从前的椅子我坐的不大习惯。”
他的个子格外高大,手长腿也长。
至于为什么椅子会多一张,且一看便是按另一个人的身量定制的——情愫私心,不说自明。
朝笙没点破,目光往里看去,书柜也多了两架,不知周暮觉是什么时候又添了这么多书来。
她问:“你今天忙不忙?”
“若是忙,此刻便不会在家里了。”青年的声音温淡,说话间,他拉开了一张椅子坐下。
“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工作狂。”
朝笙挑眉:“你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是谁借着银行事多不归家?
周暮觉很是无法,自知理亏,他抽出一本朝笙的课本,上面印着英文写的标题——
《西方文学史》。
他在大学时开始接触国外的思想,后来出了国,更是读了许多书,经济学和政治的占比最大,但彼时正值思想解放,文学名篇如井喷泉涌,周暮觉所涉猎的诗歌、散文、小说也只多不少。
乍然看到这样一本书,不由得有些怀念。
身后忽然响起了轻微的声响,是信春将门掩上,又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太太呀,好好学习,不耻下问!午饭好了我再上来叫你们。”
她哥哥读书时,门得关得紧紧的,谁都不能打扰。
信春十分有经验。
小丫头的声音在门后响起:“厨房有甜瓜,太太少爷吃不吃呀?”
朝笙笑着让她只管自己去吃,小丫头的欢呼声传来,然后是哒哒的下楼声远去了。
周暮觉下意识地想去将门打开。
从前也是这样,若和朝笙独处,必得在公共的场合,或是让门半开,外头时不时有人经过。
他谨慎而认真地维护着她的声名。
然而朝笙却走到他身前。
“都知道小周先生是再君子不过的人,谁忍心胡乱猜测你?”
她的声音分明带着打趣,周暮觉无可奈何:“别捉弄我。”
似乎在剖白了心意之后,她舍得对他袒露出另一面来。
对着爱人才能展露的模样。
“我没有。”朝笙声音清晰,“阿暮,昨夜里你明明答应了我。”
她眼中都是分明的笑意:“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只好回答她:“恋人。”
这个认知让他的灵魂泛起轻微的战栗。
眼前的人,是他的,恋人。
而朝笙没有松开握住他的手,她仰脸望向他:“对呀。我们刚刚决定交往着试试。”
“小周先生。”她轻轻捏着青年指节分明的手,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抱怨,“我们不是在偷情。”
周暮觉的心跳又乱了。
周暮觉任朝笙轻握住他的手,指尖拂过他掌心的纹路。
“当然不是。”他望着她,“不是偷情。”
“偷情”这两个字从从周暮觉的口中说出,带着一点奇异的不和谐。
可他的神情太过认真,不掺杂任何旖旎的欲望。
“不怕你觉得我荒谬。”他说,“我从很早,便对你动了心。”
这种心情宛如公馆外墙上攀附生长的常春藤,交错缠结,让他长久地被束缚住。
动心究竟始于她的某个笑容,某道目光,抑或是更早之前,她鬓边垂落的山茶花,周暮觉分不清楚。只是等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被常春藤束缚得喘不过气。
“我无法左右这段感情的走向。”
他只顺从她的心意。
“如果——”青年沉默一瞬,继续道,“你愿意长久地和我在一起。”
“是三媒六聘,或者上帝见证,都可以。你不需要为这段关系躲藏。”
“若有那一天,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周暮觉要娶的妻子,我是林朝笙的丈夫。”
朝笙俯身看他:“阿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周家君子,离经叛道。甚至打算娶父亲的遗孀。
他当然知道。
“我不怕骂名,也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
“朝朝,我只要你。”
告白只需要一刻,但周暮觉的心动早已经在无数个瞬间辗转,最后凝出一个奢望,要同眼前的人度过这一生。
落在手上的力气忽然变大了,是女子倾下了身来。
她说:“别小瞧我,你不怕骂名,我也不怕。”
于是情绪因她的话而起伏,清晰的欣喜充斥着他的胸腔。
何况他们隔得这样近,近到只要周暮觉一抬手,就能轻易描摹出她的眉眼。
周暮觉也这样做了。
他的手轻易抽离,落在了朝笙的耳畔。
秀美小巧的耳垂上,雕琢精致的山茶花有着贝壳的光泽,而长坠的珍珠在青年的掌心微晃。
渴望游走,欲念滋长,是谁先低下头来,吻在了他薄而秀润的唇上。
成年人仿佛天然懂得这样的信号。
他本应生涩,却又无师自通。
抽开的手扣住了她柔而韧的腰,而原本落在她耳垂的手,轻撑住了女子盘着圆髻的脑后。
不是没有在梦中肖想过她,却只有此时此刻,心跳声格外剧烈。
不管什么背德的忏悔,不管什么天堂地狱,也不管她过往爱的是谁。
现在,是她选择了他。
于是这个吻变成了周暮觉所主导,温柔的人也有尖利的獠牙,他虔诚却又强势,让朝笙都感觉到有些呼吸不过来。
但他又贴心得有些过分,适时的渡给她胸腔的空气,朝笙以为周暮觉是她的猎物,直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他比最顶尖的猎人还要游刃有余。
腰肢软得同春柳一般,她懒得再去努力了,任他这样的抱着。
所谓的攻略一开始只是为了复活,为了那些忘得彻底的记忆,但几生几世的轮回,待到朝笙终于长出了心肝,才终于愿意承认,她和“这个人”已经共度了许多年。
正午,初夏的阳光炽而白,落在一排排书脊上。
烫金的《旧约》在光芒中甚至有些刺眼。
年少时候,周暮觉随着父亲坐在尖顶高窗的教堂祷告。
牧师布道,说“不信仰上帝的人死后会进入地狱,无法去到天堂”。
他学着父亲的模样,双手合十,神情虔诚,心中却毫无想法。
没想到的是,他从不曾相信世有神明,然而神明依然垂爱于他。
贪心不足,他却终于停了下来,朝笙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仰面看着他。
他拭去她嘴角的的水光,眼底汹涌的情潮却渐渐退了下去。
不能再继续。
诚然她的眼中分明也有情意动人。
周暮觉抱着她,感觉胸腔被填得饱满,甚至有些酸胀。
朝笙明白他的意思,静静地任他抱着。
耳旁能清晰地听到,他心脏的跳动声有力而急促。
她低声的感慨宛如叹息:“每次呀,都这样——明明心跳得那样快,理智却能悬崖勒马。”
他的爱意就是最好的枷锁。
所以无论欲望如何汹涌,最终却屈服于他生来的温柔。
周暮觉的思绪回弦:“每次?”
铺天盖地的酸涩感涌来,那些令他近乎嫉妒的过往,与他毫无关联。
朝笙一愣,很快意识到周暮觉会错了意。
她没松手,只是从他膝上坐了起来。
“我没说别人。”朝笙又亲了亲他的唇侧,“我说的是你。”
每一次,“你”都是这样。
周暮觉只当朝笙哄他。
但她察明了他的失落,于是缠绵又强势的再次吻了上去。
溃不成军。
信春坐在廊下吃甜瓜。
青玉的皮,白玉的瓤,又用冰镇过,正适合在初夏吹着风吃。
她扭头看向阿柳,道:“阿柳吃个甜瓜,降降火。”
爱磕瓜子的阿柳嘴角燎了一圈泡。
阿柳端着手中的盘子,道:“给太太少爷他们送了吗?”
信春摇摇头:“太太他们不吃。”
她将甜瓜放下,惊道:“但我忘记叫太太少爷下来吃饭了!”
廊下摆着七八个整整齐齐的甜瓜皮,信春吃得十分忘我。
不待阿柳说她,小丫头便朝屋内跑去,紧接着便响起她上楼的声音。
信春跑得很快,阿柳知道,那是因为她有一双从未缠过的足。
阿柳端着盘子往餐厅走去,心想,没了皇帝,其实也挺好。
信春虽心大,该有的分寸却都有。
何况周先生在时,书房等闲不让人进去。
她站定在门前,学着电影里的洋人管家,十分矜持地敲了三下,每次还停上三秒。
然后门后响起了少爷温温淡淡的声音,信春这才进去了。
长桌上摊开着好几本书,钢笔倒置,在白纸上洇开大朵的墨色,太太撑着脸坐在窗下,却只给她露出个后脑勺。
发髻都乱了。想必太太写论文写得焦头烂额。
信春被这个想法逗乐了,她小大人似的憋着笑,道:“饭做好啦,太太少爷,先下楼去吧。”
今天厨房做了脆皮烧鸡和清蒸鲈鱼,信春迫不及待。
大半日的光阴就这样走过,初夏的公馆,一切都如常。
只有信春捧着碗和阿柳感慨:“论文果然难写。刚刚我上楼看到,太太一上午,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呢!”
阿柳咂舌:“读书真不易。”
信春十分赞同:“对呀。要是我去念了书,是不是也会这样为难?”
阿柳把碗里的鸡腿夹给了信春:“难说哦。”
于是小丫头笑嘻嘻地咬了口鸡腿,刚刚的想法转瞬便忘。
待到信春上楼送茶水时,看到自家太太竟然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
她搁下骨瓷的茶杯,夸赞道:“太太下笔如有神!”
她瞅着,字比她哥哥还要好上许多。
朝笙一面翻着书,一面道:“许是中午吃了一尾鲈鱼的缘故。”
信春深以为然:“吃鱼可以明智。”
坐在书桌另一端的青年端起茶杯,恰好遮住了泛红的耳尖。
周暮觉的目光落在朝笙重新束好的乌发上——为什么上午一字未写,他再清楚不过了。
书房里忽然响起几声咳嗽,信春扭过头去,“哎呀”一声:“少爷,您怎么呛着了?”
耳朵都咳红了,茶明明是放温了些才端上来的,应该不烫了。
周暮觉摆摆手,让信春别着急。
他将手中的茶盏搁下,便对上了朝笙含笑的眼睛。
于是,青年的耳尖在信春茫然的眼神中愈发的红了。
待到小丫头托着茶盘走了,坐在他对侧的人关切地开口:“是天气热了些?还是茶确实有点烫?”
她语气纯然,但周暮觉分明听出了揶揄的意味。
以前,并未发现她有这样促狭有趣的一面。
仿佛一张仕女画有了更加鲜活的颜色,这色彩是为他而作,与旁的都无关。
青年眼角攒出一个笑来:“你知道原因的,朝朝。”
小周先生开窍倒是很快。
朝笙撑着脸,慢悠悠道:“我不知道呀。”
于是日光明亮的书房里似乎又生长出暧昧旖旎的气息,那个浅尝辄止亲密记忆再次浮现。
周暮觉终于败了下来,他的指尖压在书页上,在朝笙的笑意里强行转移了话题:“……论文。”
朝笙如他所愿的放过了他,书房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
青英大学的文学系很有名,学校里的老师既有博学但守旧的前清夫子,也有接受了西式教育留洋回来的年轻教授。
两股截然不同的思想相碰撞,交锋很多,最后造就了文学系赫赫的声名。
如果林朝笙并非生来被期待做待价而沽的“大家闺秀”,没有被她的父亲教导必须“依靠男人”“攀附权贵”,或许她能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毕竟青英大学,是她自己考上的。
尽管这份学历最后也只是作为林朝笙的“嫁妆”。
没有谁生来就是宫殿里的“装饰物”,遗憾的是,林朝笙自幼就在父权的茧房。
所以她最终长成了虚荣浮华,纵情享乐的模样。
她的父亲也好,周鹤亭也好,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朝笙挥却这些思绪,在稿纸的最后一行画上句号。
“写完了吗?”
周暮觉合上书页,走到了朝笙的身旁。
“对呀。”她微微侧转身子,将稿纸推了过去。
周暮觉知道她的字写得很好,是极为婉畅秀逸的虞体。
但他没料到朝笙的文章写得比字更好。
朝笙见他迟迟不说话,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像个好学的学生。
他垂眼,看着朝笙认真的神情:“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只是忽然觉得很可惜。”青年的声音温和淡静,“你当时不应该肄业的。”
哪怕让精于文学的李雁峰看了,也会承认这是个很有天分的学生,假以时日,一定能够在求学的路上做出建树。
但她先做了“周太太”——如果父亲仍在,是否她的学业便在踏入婚姻时彻底结束?
周暮觉难得的有几分茫然。
这种情绪甚至压过了背德的内疚,心里有一个念头疯长——她选择他,才是对的。
朝笙笑眯眯道:“可我遇到你了呀。”
“这不一样。”他终于意识到那种茫然,其实是替她觉得难过。
周暮觉的手不自觉的落在她柔软的发顶,朝笙微微躲了过去,道:“头发再乱一次,信春就更要担心我的学业了。”
青年的嘴角勾起,那点情绪很快因此散去。
他将女子鬓边散落的一缕乌发轻轻地拢到了耳后:“但愿信春别误会吧。”
朝笙乐不可支,搭着他的手臂上笑了起来。
门后,阿柳听到了他们的谈笑声,最终没有敲门。
原是想问太太少爷,夜间想吃些什么的。
不过,在她未曾留意过的时候,周家的两位主人,竟然已经这样要好了。
阿柳旋身,往楼下走去。
厨房已很清楚他们的口味,就算不问,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这年长的仆妇扶着楼梯,伶仃的小脚差点儿踩空,于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信春听到了动静,仰头看过去:“呀!阿柳!小心些!”
阿柳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啐道:“你这嗓门,大得吓人。”
信春晓得她没事,笑嘻嘻地应了。
阿柳便走得更加小心了。
太太,少爷。
继母,继子。
若让周寅竺那老货知道,一定会闹出无穷的祸事。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缠着的“金莲”随着革命而放开,虽然没有“三寸”那么夸张,走起路来,仍然摇摇晃晃。
如果有人,能够比她更自由、更痛快的活,得是多好的事情啊。
阿柳决意咽下这个秘密。
再说,少爷终会成为“周先生”,而太太仍是“周太太”。
所以,没什么不好。
朝笙写完了论文,又仔细润色了几遍才交了上去。
冯广厦只教她一门公共课,却看到了这篇文章。
是文学系一个留洋回来的教授特地拿给他看的。
“先前,你替文学系那个肄业的女学生恢复学籍,庄夫子不是很不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