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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男主追悔莫及(伏菽)


衣领高而严密,掩住了一点艳丽的红。
昨夜是谁,深埋在此,却落下了眼泪。
周暮觉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的动作柔和到不可思议。朝笙只感到皮肤上轻掠过一点暖意,然后周暮觉就道:“好了。”
她转过身来,乌发仍然散着。
周暮觉的声音忽而有点懊恼:“……我不会编头发。”
青年替她扣好了盘扣,又想起每次出门,她的头发总是梳得很好。
昨夜里也是,最后,全被他散开来了。
朝笙眨了眨眼:“那你可得去请教一下信春了。”
是玩笑的语气,但周暮觉却很慎重的点头,应了下来。
画眉拥鬓,都是夫妻间做的事情。
周暮觉知道,朝笙,也知道。
待到下楼的声音再度响起,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阿柳在那坐着等,却并不觉得无聊,脑子里天马行空,一时间想以后该如何称少爷,一时间想要如何应对周寅竺。
想来想去,也没个章程,最后索性下定论,太太的丈夫自然是先生。至于周寅竺,依仗着通海银行的他想必也掀不了大风大浪。
时间便消磨过去了。
阿柳闻声,便看见她家太太扶着楼梯下来了。
阿柳悬着的心便全放下了。
“那我先回家去了?”朝笙走到阿柳身旁,回头望向周暮觉。
周暮觉微微颔首,又道:“我今天事不多,晚上会早些回来。”
“知道了。”
阿柳见这两个人一应一答,比之从前,确实很不一样了。
是种不再掩饰的亲昵。
“走吧。”朝笙对着阿柳道。
阿柳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先生,我们便回去啦。”
——一下便把脑子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周暮觉一愣,尔后在朝笙促狭的眼神中慢慢露出笑来。

“爸,您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清早,准备出门听戏的周鹤舫从餐桌上抽起报纸,随意扫了几眼后,震惊得不得了。
周寅竺从三太太的卧房里出来,老眼一瞪。
“大早上的,嚷什么嚷?”
三太太跟在周寅竺身后,轻飘飘刮了眼周鹤舫。
周鹤舫对这个颇受得自己老父欢心的三太太十分不满,天知道他老父拿了多少他周家的私产给她。
此刻顾不上这些了,他急急上前,挥着报纸道:“您看!林朝笙那女子,居然登报说和堂兄解除婚姻关系了!”
周鹤亭就是周鹤舫的堂兄。
周寅竺被吵醒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哪儿呢!哪儿呢!”
跟在后头的三太太面露震惊,那小寡妇疯了还是傻了?她若有林朝笙那运道,早就拿着钱四处快活了。
她睨着周寅竺狂喜的老脸,幽幽地叹了口气。
周寅竺此时哪还记得要和姨太太温存的事情,他接过报纸,顺着周鹤舫指着的地方看过去。
寥寥几句,林朝笙解除与周鹤亭的婚姻关系,山长水阔,与周家再不相关。
“好啊!”周寅竺大笑,“这小寡妇总算是要走了!”
那银行的分红,想必也和她没关系了。
不知林朝笙是哪根筋搭错了,但周寅竺实在乐见这样的事情。上次他撺掇自己的大太太去跟周暮觉闹,回来后,周大太太耷眉拉眼,说是周暮觉发了好大的脾气,道“若有下次,我亲自上门听训”。
周寅竺气得够呛,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疑心是不是舒若敏年纪太小了点。
但哪有男子不爱年轻鲜嫩的,他的两个姨太太比自己大儿子还小十几岁。
周寅竺又往亲戚里四处搜罗,誓要想个法子拿捏周暮觉,赶走小寡妇。
“真是没想到!”他喜笑颜开,“上次你母亲去劝他,他虽然发了火,但想必还是听进去了一些!”
总要娶妻的嘛。
“让下头的人备车。去请周家的族老。”周寅竺说,“和你侄儿说一声,我要开宗祠,将林朝笙的名字从鹤亭旁边划了去!”
要做个彻底的,免得那寡妇没钱花了,又想着回周家当长辈。他那个侄孙,别的不说,性情确实一等一的正派。
这也是周寅竺一直试探周暮觉底线的缘由。
他到底能容他几分呢?
周家的公馆里,都知道了自家太太与鹤亭先生要解除婚姻关系的事了。
按理来说,丈夫死了,清廷亡了,也不必守着节过日子。但是特地登报,颇有种彻底割裂的意思。
信春是最不开心的那一个。
月底,她照常回家了一趟,把五月的薪水拿给家里。
母亲排着银元和铜元,一枚枚的数,哥哥在旁边道:“我看,你们家少爷要娶妻了,所以赶走了这个寡妇。”
“胡说!少爷才不是那样的人!”信春不信。
哥哥勾着唇,摇头晃脑:“我就是知道。”
母亲数完了钱,抬起头来,声音忧心忡忡:“你哥说的有道理。”
“这个周太太啊,出手倒阔绰。”信春拿回家的薪水比在其他家做工的时候要多几百个铜元。
“不知道那位小周先生新娶了妻子,会不会少了你的薪水?”
信春不说话了。
她埋着头,其实,太太知道自己的钱都要给家里,每个月还会格外给她些铜元,让她存着做零花。
母亲和哥哥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未来的周家太太,末了,冲着沉默的信春道:“赶紧回公馆吧。耽误了做事,别让你们家少爷对你印象坏了。”
信春心里不痛快,闷声应了句,就走了。
回了公馆,正好碰到周鹤舫坐在黄包车里头。
见到了信春,招呼她过来。
信春认得他,长了张和周寅竺一样的脸。
“你是周家的丫头吧?”周鹤舫道,“同我侄子说一声,我父亲三日后要开宗祠,他务必得去!”
信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冲冲跑了进去。
“我晓得了!”
周寅竺的儿子,和周寅竺一样讨厌。
“嚯,这脾气。”周鹤舫啧了一声,让黄包车夫把他往戏楼子拉了。
进了门,阿柳在那剥菱角。
夏天确实是来了。
“怎么这么大火?”
听到阿柳的声音,信春压着的委屈都涌了上来。
她挪到阿柳身旁,道:“……我不想太太走。”
阿柳递给她剥好的菱角:“下下火。”
阿柳气定神闲,让信春更委屈了。
她吃了一口菱角,清甜。
衬得她心里更苦了。
早前便知道太太和少爷闹了矛盾,可怎么闹得这样收不了场了?
“刚刚,寅四老爷家的人还说,寅四老爷让少爷三天后去宗祠。”
阿柳剥完了满满一碗菱角:“那得告诉少爷。拿上去吧,少爷太太都在书房里头。”
信春不明白阿柳为何这么自在,她叹了口气,捧着菱角往楼上走了。
刚到门口,便听得里面隐隐传来太太声音。
“我搬到这儿去住?”
少爷真要让太太走吗?!
信春的心里更苦了。
她敲了敲门。
“阿柳让我给少爷太太送菱角。”信春将碗搁在了书桌上。
她悄悄打量着二人的神情,明明也不像有什么龃龉的样子。
朝笙问道:“你吃了吗?”
“吃了的,好甜。”信春说,“上午寅四老爷家来了人,说三日后要开宗祠,请少爷务必过去。”
周暮觉听得这话,并不意外。
信春期待从他脸上看到点别的神情,然而没有。
她怏怏不乐地走了,比日头晒过的三角梅还要没精神。
“同你说的一样。”朝笙笑,“四伯公真是迫不及待。”
“不去管他。”周暮觉眼睛微弯,道,“淮南路那处的房子不错,离银行也近。棠如路没滨江大街热闹,但你去学校方便。”
既然要与周家断了联系,朝笙打算不住公馆了——她原本想在平宁寺那过渡些日子,但周暮觉出于某种私心,想另外再替她购置一处房产。
她在海市一个家人也没有,林家早已人去楼空,他们婚礼那一天,总不能从公馆出嫁。
在这个日益西化了的城市,留过洋的周暮觉与作风时髦的朝笙,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传统的婚礼。
毕竟,公馆已办过一回西式的婚礼了。
朝笙听着周暮觉一个一个分析那些房子的优点,最后道:“你觉得哪个最好呀?”
周暮觉无可奈何。
“棠如路这处吧。”
不但离青英大学近,离公馆,其实也不远。
在周寅竺的期盼中,三日之约很快便到了。
周家这次的族老到得很齐,比之周鹤亭的葬礼,也只差了几个年纪太大的旁支长辈。
周暮觉已很准时,等他去了宗祠,里头已乌泱泱一大堆人。
周寅竺看他的目光格外的慈祥,似乎是逆子回了头,劣马终识途。
他一哂,抬步跨过了祠堂的门槛。
族谱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这个绵延了数代的家族人口众多,藉由血缘聚集,制定了严密的规则划分亲疏远近,约束族人,瓜分利益。
周寅竺对于这件事期待已久,不消多看,他轻易找到了周鹤亭的名字。
周鹤亭·续妻·周林氏。
在这本写满了男人的族谱上,他们的女人冠了夫姓,只剩下“妻子”的标签。
周寅竺拿着笔,朗声道:“鹤亭的遗孀周林氏,登报与其断绝婚姻。”
“今天把诸位叫来,为的便是这件事。”
“族中诸长皆在,作个见证。”
有老者窸窣议论,早就看出来那女子不会守节。
周暮觉冷冷淡淡的一眼递过来,他们没了声音,屏神继续听周寅竺的说辞。
“周林氏自此,与鹤亭全无关系,与周家全无关系!”
这句话说出来,用了周寅竺十成十的音量,余音都在祠堂回响。
没人有异议。
周暮觉忽而开了口。
周寅竺疑心他要反悔。
然而青年只是淡声重复一遍:“全无关系?”
周寅竺朗声:“自然!全无关系,无可转圜!”
周暮觉一笑:“好。”
他看着周寅竺重重地划去了“周林氏”三个字。
自此,朝笙,只是朝笙,不必再被冠上——一个男人的姓氏。
再没有什么阻碍了。
六月初,青英大学的暑期将要开始。
朝笙下了课,上前留住了庄夫子。
庄夫子神情一肃:“课上哪段没听懂?”
朝笙先把自己的问题问了,庄世仁对她的印象自上次那篇文章后好了许多,立刻便替她解了惑。
见她领悟的快,不觉更加满意,只面上还是严肃着神情。
冯广厦也过来了,期期艾艾站在一旁。
庄世仁没理他。
朝笙又道:“还有一桩事想麻烦老师。”
冯广厦立刻接话:“去我办公室里谈。”
庄世仁打量了眼这心思活络的教务主任,最终决定给朝笙这个面子。
办公室,周暮觉早已等在这儿。
他态度恭敬,也称庄世仁为“老师”。
庄世仁埋头学问,并不认得周暮觉,是朝笙先介绍了。
“庄老师,这是我未婚夫周暮觉。”
庄世仁眉毛一抖,他晓得林朝笙结了婚才退的学,后来丈夫去世,又回了学校。
他冷着脸:“与我有什么关系?”
周暮觉并不在意庄世仁冷淡的态度,温声道:“闻先生文才,敬先生德行,我与朝笙,双亲俱逝,想请先生替我们写一份婚书。”
婚书大多是亲长写,德高望重之人写。
冯广厦是来在说客的,在一旁帮腔:“学究啊!他俩这一路走来,分外不易!有情人若得祝福,实乃美事佳话……”
“住嘴。”庄世仁打断了冯广厦,明显压着火。
他望向朝笙,这重新回了学校的女学生日益刻苦,又有天分,文章锦绣,假以时日,必定能做出一番成就。
可女子求学,大多进了婚姻,就把志向弃了个干净。
他觉得失望,然而望向朝笙时,却发现她并不因她的怒气畏缩躲闪。
他耐下心来。
“林朝笙。”庄世仁道,“我只问你一件事。”
“书还继续读吗?”
若又要做宅子里的太太,何必找自己的老师求一份婚书。
然后他听到朝笙答:“志若山岳,青史书功。”
刚刚庄世仁的课,说的是五代十国的文章,他带过一句钱镠的成就,没想到她此刻拿来做了回答。
这是开国的君王说过的话,一个女子用来表明她求学求知的志向,似乎有些太过郑重。
但庄世仁蓦地笑了:“好!纸墨拿来。”
民国九年,六月,夏。
林朝笙,周暮觉。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鸿笺为信,鸳谱载盟。
婚书既成,誓尔一生。

谁来和他解释一下,为什么早报上会刊着这样一条结婚启事。
“林朝笙、周暮觉,订于七月初四午前八时长宁路周公馆举行结婚典礼,特此敬告,亲友诸希。”
方正的墨字印刷在报纸上,这份报纸一天要卖出几万张,整个海市的人都知道。
通海银行,周家的行长周暮觉要结婚了。
连他周寅竺都是从报纸上知道的。
荒唐!实在荒唐!
兀自娶妻便罢了,娶的还是林朝笙。
宗祠白开了,族谱上周林氏白划了——不对,没有白划。
周寅竺两眼一黑,若不是他巴巴地开了宗祠,删了族谱,周暮觉哪里能顺顺利利越过礼法,与林朝笙订婚?
三太太看着这老头火冒三丈的样子,疑心他会不会气死过去。然而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周寅竺很快缓过了劲来。
他到底是长辈,周暮觉再如何不服,也不能越过他去。
“备车!”周寅竺推开三太太,急哄哄地下楼了。
虽已六十有三,握着漆木拐杖,仍能健步如飞。
三太太倚着栏杆叹了口气。
夏日炎炎,司机惫懒,然而寅四老爷正在气头上,便不得不立刻将车发动,往周公馆开去。
周寅竺打了一路的腹稿,拿着孝道、人伦翻来覆去的想,越想越懊悔,怎么就那么痛快地开了宗祠。
他想赶走朝笙的念头根深蒂固,一旦有了机会,便不会放过。
以为得偿所愿,没料到只是替他人做嫁衣。
终于到了周公馆,但周寅竺扑了个空。
周暮觉不在,朝笙也不在。
他坐在客厅里,看着周家的仆妇给他上了杯茶。
周寅竺端起来,只消一嗅,便知道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但热气浮腾——他喝得下吗?
他搁下了茶盏:“暮觉呢?那寡——林朝笙呢?”
阿柳皮笑肉不笑:“先生外出了。林小姐,搬了出去,我自然也是不清楚的。”
这一刻周寅竺对于那则结婚启事又生出了点更真切的感觉。
家里没有了所谓的周太太,因此少爷变成了先生,小寡妇成了林小姐。
他深吸一口气:“那我便等他回来。”
阿柳应了一声,态度不热络,但周寅竺挑不出毛病来。
他就这么坐在了客厅里,看着周家的佣人们进出忙碌。
比之他家中,其实这座公馆并没有那么多的佣人。
周寅竺有四个姨太太,六个子女,三个孙辈,为了这些人,雇佣的帮工便有二十几人,所以整个家中向来热闹。
现在,没人过来讨好他,同他说话,周寅竺渐渐有了坐立难安的感觉。
他站起来,信春将漆木拐杖恭恭敬敬奉到了他面前:“寅四老爷走好。”
周寅竺眉心一跳,从鼻腔里发出了不屑的哼声。
不能在这干坐着,天晓得周暮觉什么时候回来。
通海银行忙,其实周寅竺心里清楚。周暮觉有能耐,他也清楚。
上次去段家,才知道自己这个侄孙离开北平前,居然还能投资一条铁路。
段家没能独吞的铁路。
他拄着拐杖上了车,让司机往银行开去了。
海市繁华的街景飞速从车窗掠过,周寅竺生于大清,长于大清,最终在民国老去。
他看着这座城市渐渐发达,如果它的富庶与他无关,多令人不甘。
滨江大街,通海银行的大厅进出的人络绎不绝。
周寅竺径自往楼上走,却被银行的经理客客气气地拦住了。
是徐城。
“做长辈的想见自个儿的侄孙,还得在下面等着吗?”
徐城笑得滴水不漏:“行长在忙。”
“一点儿时间都没有?”周寅竺感到很不满。
“在同段老板、赵老板开会,还要些时候。”
周寅竺没话说了。
赵老板估计是在南边挖矿的那个,段老板当然就是段芮年了。
段家是周寅竺需要仰视的家族,因为他背后还有一个军阀李淮麟。
那股在家中酝酿好的气势彻底熄灭,周寅竺知道,自己今天是见不到周暮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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