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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男主追悔莫及(伏菽)


露葵咋舌,天子对这唯一的嫡公主实在是慷慨。
“还有兴平伯府宋五姑娘的,安昌侯府的……”
露葵干脆也上前去看,发现了一张格外风雅的帖子。
淡黄的纸上,用铜绿和金粉勾勒出一棵凌绝壁的松柏,看起来颇有风骨,似乎是男子的手艺。
帖子上,飘逸的行书写着“诚意伯之孙葳州长夏郡陆茂之敬奉”。
诚意伯就是陆丞相,陆家文风兴盛,为官者众,高位者多,故而天子赐了虚爵。
葳州长夏郡是祖籍,茂之是陆嘉木的字。
露葵心想,这小陆公子文绉绉的。
为着朝笙,在青州的时候,她已经十分了解洛都的大族有哪些容貌年纪皆合适的郎君。
不过梅苑外的事情是朝笙和池暮心照不宣的秘密,露葵并不知道朝笙与陆嘉木等人的龃龉。
“竟还有陆家郎君的帖子。”于是朝笙听到了露葵微微欣喜的声音。
陆嘉木用词文雅,说是元日诗会,以诗会友,解释怨结。
似乎元夕宴上皇帝的几句玩笑就让他们泯了恩仇。
朝笙的指尖轻敲在面颊上,颇为无趣的扔开了帖子。
露葵有些失落地问道:“郡主不愿去吗?诗会没有那样多繁文缛节和应酬吧。”
朝笙捡着陆嘉木的事情和她说了。
这小丫鬟听了,露出了郁郁的神情:“这样子啊。”
朝笙乐了:“哪怕不讨厌陆嘉木,就你家郡主我那点子文墨,去了也是丢人。”
露葵嘟嘟囔囔:“去诗会,也不是去作诗嘛。”
“郡主你往那儿一坐,安安静静地饮茶看花都成。”
“谁规定去了诗会都得作诗,也可以……别家郎君为您作诗呀。”
朝笙哭笑不得,感情是让她去诗会上相看了。
她故作不屑,声音冷淡:“陆家门生众多,诗会上多的是依附于他们的文臣门客,寒门书生,没什么好去看的。”
“虽说出身都越不过您,但看一看也成嘛。”露葵嗫嚅,“您也不必只看池小郎一个……”
诗会上的郎君们或许出身不显,但一定都比池暮好,又多少有点功名在身。
她突然想开了,郡主挑个门第不高不低的,出身体面点的,日后也好拿捏。
因是下嫁,郡主想养几个池小郎,未来的仪宾也管不着。
露葵百感交集,面露难色——新城公主声名狼藉,养面首终究不是正途啊。
朝笙刚喝下去的阳羡雪芽差点喷出来。
她勉强着,咽下最后一口茶,艰难看向露葵:“你在想什么?”
露葵一张脸通红:“您总不能嫁给池小郎呀!不就……不就只有这样的法子了嘛!”
朝笙听罢,放下了茶盏,颇为认真地点头:“露葵说得也有道理。”
露葵看得出朝笙又在逗她,气冲冲地洗那茶具去了。
朝笙任露葵离去,声音漫不经心:“也不是不能嫁。”
毕竟孤魂野鬼这么多年,她似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婚礼,天地亲见,山河共证的婚礼。
蓝玉在一旁听着,杏眸中难掩惊色。
城外,初生的春草绵延,砚白踏着马蹄,吃得十分欢快。
魏巡偕着妻子,在城外的饭馆招待他的徒弟。
“这饭馆子开了好些年了,虽比不得荟珍楼里的老御厨,但老板是蜀州过来的,做的菜别有一番风味。”
池暮知道蜀州菜,因为他父亲在西北戊边时,军营里的伙夫正是蜀州人。
“蜀州菜讲究麻辣鲜香,我初到军营时,还吃不惯。”父亲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嘿!肚子窜了几天稀。”
这时,他的母亲端着盘荔枝走了进来,颇为嫌弃的把盘子往桌上一掼:“够了啊。”
红彤彤的荔枝打了个滚,往地上坠去,父亲一边笑着,一边眼疾手快地捞起荔枝:“可霖州天寒,吃蜀州菜再好不过,每每吃出一身汗,那一天手脚都是暖的。”
池暮被回忆所感染,露出个笑来:“蜀州菜我也有所耳闻,一直没有机会试试。”
魏巡一听,喜道:“那可来巧了。”
池暮应了声是,取出他沽好的酒。
是家不知名的小酒馆酿的。
酒烈而醇,他父亲十分爱饮。
他执学生礼,恭恭敬敬地敬了魏巡夫妻一杯。
魏巡受了这少年的礼,端起那酒香浓烈的杯盏,饮前还不忘叮嘱妻子:“这酒烈得很,你以茶代酒便是,仔细醉了。”
他的妻子轻哼了声,神情却是开心的。
魏巡有些迫不及待,一饮而尽。
“好酒!”他赞道,“洛都少有这样烈而劲的酒啊!”
洛都人饮酒,讲究的是点到为止,含蓄绵长,故而不怎么看得上烈酒。
但池暮知道,魏巡正好相反。
“若师傅喜欢,我再沽些,送到府中去。”
——这是一个退下来的西北兵酿的酒。
戊边十年,战役无数,最后只带回一身伤痛,和在祁连山下饮过的烈酒。
洛都的人喝不惯这样的酒,但那些从西北退役的老兵们却怀念这样的味道,于是靠着昔年故旧,酒馆就在巷子里撑了许多年。
曾在刀锋游走的人会爱这样的烈酒,因此池暮带给了魏巡。
元月里春光始至,魏巡对自己的徒弟分外满意,酒便也喝得多了些。
不多时,已是醉眼朦胧。
他思绪都有些乱了,翻来覆去地叮嘱着池暮,要练好枪法,谋个体面的出路,最好是留在那南漳郡主的身旁。
饭馆外,远远望见好些结群的人,衣衫褴褛,徘徊在洛都的城墙下。
砚白兀自吃得正欢。
魏夫人察觉到池暮的眼神看向了外面,轻声道:“那是北边来的流民。”
池暮露出了询问的神情。
魏夫人拧眉,叹气道:“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遭,那时候狄人打到了霖州城下,杀了许多人,活下来的就逃到了洛都。”
“纳了岁供,狄人在北边就收敛了,抢些东西便走。”
“可永安侯死了,西北没人守。”池暮接了魏夫人的话。
霖州纵深绵延,任狄人劫掠。
魏夫人一愣,想起三个多月前的大火,低声道:“谁说不是呢。”
洛都歌舞升平,庆贺元日的到来。
皇城中,文人们唱颂着——
“旋穹周回,三朝肇建。青阳散辉,澄景载焕。标美灵葩,爰采爰献。圣容映之,永寿于万。”
但西北的百姓,积蓄一空,亲人身死,在逃亡中度过了元夕,想来洛都求圣人给个活路。
会有活路吗?
他们都知道答案。
酒过三巡,羹残炙冷,池暮起身,道:“师傅醉得厉害,我帮您送他回去吧。”
魏夫人便也放下了对流民的担忧。池暮扶起魏巡,将他的手臂架在了肩膀上。
砚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片青草,将流民落在了更远的身后。

从青山镇到洛都,步行要整整一个月。
张平安带着妻小,从这个霖州边陲的小镇出发,沿着漫长的山脉向南逃去。
沿途多见民不聊生,狄人的铁骑踏破青山镇,在霖州边戛然而止,但这座祁连山下的州城已受这样的折磨许多年。
张平安不敢停歇,他只是个青山镇上的账房先生,却在边境连年的动荡中养成了兽一般的直觉——狄人的偃旗息鼓是暂时的,他们不会止步于霖州。
因为永安侯死了,他麾下的玄枪营再不能冲锋杀敌。那是宣朝唯一一支可以和狄人铁骑对抗的骑兵。
他曾听商客赞颂过洛都的繁华,也知道作为宣朝的国都,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跋涉纵横千里的山脉,渡过翻涌咆哮的长河,与他同行的人,有的死于山中瘴气,有的葬身奔涌河水,他的妻子也病去,张平安也还是咬着牙,背着总角的小女儿,来到了曲江之岸。
两百年国都,恢宏庄严,名不虚传。
在城外,他都能听到城中袅袅升腾起的乐声,冬日已去,元夕甫至,又是一年新岁。
这是和霖州截然不同的光景。
他几乎落下泪来,以为劫后余生,能在这儿重新过活。
但曲江拦住了他们。
并非不能渡江,是洛都把他们拒之门外。
城外春草初生,若青山镇没有被烧毁,此时,他与妻子已在院中撒下了菜种。
张平安悲从中来,绷着口气跋涉千里,心里的弦也到了要断裂的时候。
年幼的女儿忽然从身后摇摇晃晃跑上前去。
“爹爹……有大马,贵人,是贵人!”
她才八岁,却在这一个多月的流离中学会了些生存技巧——衣裳艳丽,坐在马车里的是贵人,有很多的食物,很多的钱,只要上前去求,有时候能得几块糕点。
青山镇里逃出来的孩子们都学会了这个“技巧”。
这些停留在曲江边的小孩们都看到了华贵异常的马车,他们蜂拥上前,希望能让那马车里的贵人看到他们。小丫头有样学样,被裹挟着跑去了。
“小竹!”
张平安来不及拉住她。
洛都的贵人太多,流民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洛都外的污泥罢了。
张平安在看到城门紧闭,守城士兵于城楼上监视着曲江之岸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马车踏着江岸疾驰向前,他骤然被巨大的不安所笼罩。
马车里,婢女打开了帘子,盈盈的美目看到了那群蜂拥来的流民,露出了嫌恶。
“公主,有好些流民跑过来了。”
一群脏兮兮的小孩,浑身都是黑灰的痕迹。
婢女素白的手放下了帘子,望向靠在软垫上闭目的城阳公主。
宿云秋抬眼,秀美的长眉微皱:“不用管。”
她今日要去父皇新赐的汤泉宫,往年春猎都在汤泉宫下,今年也不例外,那儿有温泉,气候比之洛都要暖和些,洛都垂柳始绿,汤泉宫中的花已经次第开了。
她索性先去住,到时候办个小宴,让贵女们来给她解解闷子。
婢女得了她的意思,马车便继续疾驰了。
风声盖过了小孩的尖叫,宿云秋合上眼,轻声嘟哝了个“晦气”。
婢女连忙去了她身旁伺候,尽心尽力让宿云秋展颜。
张平安目眦欲裂,他支着羸弱的身体奋力向前,想把被挤到车辕处的张小竹拉回来。
他已经跑得很快了,却觉得这几步太遥远。
小竹呆在那儿不知要去哪,她一直是个不大灵敏的小孩,连她母亲去时,也只是呆呆的沉默着。
有一个玄色的身影踏破河岸的青草,骤然向车辕掠去。张平安只看那黑影如破云的箭,一抹靛蓝晃过他的眼前。
池暮认得出那是城阳公主的马车,魏夫人也认了出来,城阳或许不像那群纨绔那样恶劣,但她同样视庶人为草芥。
何况是朝廷所盖章定论的“流民”,连户籍都流佚,死便死了。
魏夫人努力支撑住魏巡的重量,看着池暮奔袭,身形敏捷如豹。
魏巡曾和她称赞过,他收了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个徒弟,年纪虽不大,天分却好得惊人,天生便注定能在武学上走很远。
魏巡郁郁不得志太久,魏夫人听了,为他高兴,却也有些犹豫地想,是否是丈夫压抑太久,以至于夸大了池暮?
但他果然没有说错。
在看到车辕逼近的一瞬间,少年的肌肉贲张有力,向前掠去,电光火石间将那小女孩提起,而后一个利落的翻身,落在了马车后的青草地上。
她连魏巡都顾不得了,急急地跑了过去。
“可有伤着哪儿?”
池暮不去看那扬长而去的煊赫车驾,他应了魏夫人一声,尔后轻手放下张小竹。这小丫头似乎很呆,一副不知害怕的模样。
张平安觉得那短短的一瞬间漫长得吓人,他冲向前来,搂住了张小竹,骂她也不是,打更舍不得。他瘦弱的身躯内充斥劫后余生的剧烈情绪,胸腔起伏,带着刺人的痛感。
好半天,他终于平息了情绪,这才看向了那救命恩人。
——出乎意料的年少,面容俊朗,高大挺拔,一双润秀的桃花眼极为沉静,但看通身打扮,并不是洛都的贵人。
张平安长长的作揖,开口的声音都发抖:“谢这位郎君,救了我女儿……”
那样凶险的境地,他居然只是一掠一跃,就从车辕下把小竹拉了回来。
池暮道:“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魏夫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见他连衣角都没被马车溅起的泥点子弄脏,才终于释然的笑了:“刚刚可叫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被魏夫人扔地上的魏巡磕了下后脑勺,终于醒了酒。他走了过来,还在状况外:“怎么回事?”
魏夫人颇有些内疚地替他揉着后脑勺,解释道:“是城阳公主的车驾。她大抵是要往汤泉宫去,不是要春猎了吗?”
年年春猎,声势浩大。
魏巡酒醒了不少,忆及每年春猎时的浩荡队伍,点头称是:“贵族行事向来无忌,何况还是在将将春猎的时候。只怕金吾卫都在前面替她开道吧。”他前些年也在金吾卫中当过事,很清楚皇族的排场。
张平安抱着张小竹,从他们的几句话中拼凑出事情的原委——霖州岌岌可危,流民食不果腹,洛都的贵族们,竟还有心思春猎吗?
他五内如焚,又觉得浑身发冷,张小竹似乎终于缓过神来,轻轻蹭了蹭父亲的下巴。张平安回过神来,安抚似的拍着女儿的背。
他有些自嘲,有什么好怒的,本就,命如草芥。

池暮忽开口:“阿叔如何称呼?”
张平安微愣,看向这少年,答道:“我姓张,原是霖州地界的人。”
池暮便从善如流,温声称他为张叔。
张平安只觉眼眶微酸,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纵然沦落今日这般田地,可怀中还抱着他和妻子唯一的女儿,他得撑着。
池暮没有问他缘何到此,却取出来一包温热的吃食。
“是蜀州那边的手艺,不知小女郎是否吃得惯。”是他走前从那小饭馆里打包的,他记得朝笙说青州多甜食,她向来好奇湘蜀味道,他索性便趁着出城的机会给她捎上一份。
他将用干荷叶包裹着的吃食放在了张小竹的手中,这小丫头立刻便被隐隐约约的麻香味吸引住了,把荷叶抱得紧紧的。
张平安不知说什么好了,其实他原也算生活体面,只是生活一夕之间骤变,谁曾想,今日要一个年轻的小郎君相帮。
池暮看出这男子的不自在,不再多说什么,他既救下了张小竹,又亲眼看到了流民的境况,也便不再逗留。
张平安抬袖,微微压了压泛酸的眼角,抬步送他们,走路时努力绷直已佝偻的脊背。等到池暮等人远去了,他看向女儿,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张小竹紧紧攥住荷叶的小手松开,懵然低头看去,几块碎银上已经流满了红油。
待到走开了,魏夫人看着池暮折回了饭馆,重新买了份麻辣兔肉,忽而叹气:“刚刚那样险,你不害怕吗?”
魏巡不赞同了:“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此。”
魏夫人瞪他:“若没事便罢,若失手了,兴许城阳公主的马车便轧过去了!”
思及宣朝王侯们的做派,魏巡有些悻悻然的闭嘴了。
池暮却微微一笑:“我对我的身手很有把握。”是真的很有把握,所以救人的时候格外的坚定无惧,他已能依仗自己救下想救的人。
尽管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
魏巡虽不敢再说什么,却拍了拍池暮的肩膀以示赞同,便听得他声音沉静——
“况且,我也被人救过的。”
曾在连天的大火中质问命运的残酷,也在冰冷的曲江中被人救起,被人珍视,被人信赖,那些翻涌的恨最终沉默地掩藏在最深的地方,原定的轨迹中,池暮本应该在在最后成为一世而亡的暴君,却在今生对素昧平生的人伸出了手。
魏巡似乎想起了什么,扼腕道:“救人是好的,我看你还藏了些银子给那小丫头吧?”
池暮笑着承认:“师傅眼神真好。”
“嗳,你倒是大方,但你替郡主照顾那乌骓马,一个月便也是这些银子吧。”
——的确,朝笙在钱上十分一视同仁,绝不因对于池暮的偏爱而给他多出的工资。
一个月八两银子,与她的护卫们是一样的月钱。
魏巡在那叹气:“八两银子,给便给了,池暮啊,不是师傅说——你也得攒些银钱娶媳妇啊。”
他苦口婆心,忘却了自己曾喜提白银三千,此时感慨池暮的薪资,已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感觉。
池暮失笑,心情却很好,因此漫无边际地想,他要挣出怎样的功业,才足以作为聘礼?
他似乎有了答案。
待看到池暮等人走远了,张平安才抱着小竹慢慢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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