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白看到老唐,眼中的冷冽便退去了。
他露出笑来:“应该的。”
青年没接奶啤,声音温和地解释:“队里有纪律。”
老唐心道,当年的小孩儿果然都长大了。
他也没勉强,长辈似的拍了拍江队长的肩膀。
第一次出外勤的小林警官惊魂未定,听到这段对话,直愣愣吼道:“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酒吧里紧张的气氛霎时间烟消云散,王姐乐得不行。
收队的时候已经十点了。
实习的小林警还是一脸菜色,遂在王姐嫌弃的目光里回家了。
“小林这么不行。”王姐说。
“都是这么过来的。”
王姐扭头看他,发现江队的神情很柔和。
她便想起了刚来市公安局的小江警官。
从最好的大学毕业,考回高川。
一开始被全局的人当个宝贝疙瘩围观,都以为他是来镀金的,没人觉得这个俊秀得有些过分的青年能吃刑警队的苦。
可他就这么待了下来,从案件里崭露头角,成了最年轻的“江队”。
授职那天,市局的人才知道江暮白的父母都是警察,警号已尘封了十六年。
“是啊。”王姐语带感慨。
家里一片黑,朝笙不在,没有人给江暮白留灯。
口袋里的手机忽而震动,他接听的动作比思绪快。
“我刚开完会。”
午后的阳光落在朝笙的身上,她笑着问:“怎么不开灯?”
“刚到家。”他不自觉也跟着笑,按下了落地灯的开关。
青年坐在沙发上,灯光柔和,映着他润秀的眼睛。
并购案进行得很顺利,朝笙心情很好。
江暮白听她分享她这几天的生活,距离漫长,时差颠倒,却好似没有一点影响。
末了,通话将要结束时,他轻声道:“朝朝,我很想你。”
朝笙笑得没心没肺:“我也很想你。”
“晚上我还有个酒会。”小闻总心系工作,催促他按掉了电话。
客厅里又陷入了寂静中。
那枚戒指,实在是很想快点、快点交付到她的手上。
“求婚?”
孟荀在屏幕那端来了精神。
“学霸,找我参谋可算对啦!”
虽然江暮白做了计划一二三四,也免不了想征询一下其他人的意见。
“我正好要回高川开live。”一中小天王成功升级成乐队主唱,在一档综艺上声名鹊起后,开始热爱在高中同学的婚礼上表演,“到时候你带朝姐来我的live。”
“在我的歌声里,你缓缓单膝下跪,说出那句话。”
小天王深情款款凝视着自己的手:“嫁给我吧!”
江暮白默默关掉了通话。
“要有很多花!要梦幻!要万众瞩目!”文姗姗强烈建议江暮白选在青峡江的邮轮上,再准备一场无人机灯光秀。
正在给娃换尿不湿的李旸凉凉吐槽:“不好意思哈,青峡江属于禁飞区。”
江暮白:“……”
鲜花、梦幻、万众瞩目。
他记了下来。
小闻总回国的日子临近,市公安局的江队请了假。
底下的人纷纷拍着胸脯作保,让江队放心休假,这次无论什么案子下来,他们都先扛着。
王姐表示,还是直接祈祷高川市风平浪静更好。
小林警官十分好奇江队休假的原因。
“难道,表面上是休假,实际上是去执行特殊任务?”
王姐:“某种意义上,也算。”
江警官的求婚作战,再次启动。
西服长裙的女子旁若无人,接过了青年的拥抱。
裁剪优雅的裙裾轻轻扬起,助理看得啧啧称奇:“小闻总这会儿,和在谈判桌上可真不一样。”
与美貌同等出名的是强硬难缠的作风,那些桃花总是还没开就被小闻总吓得直接枯萎掉。
周言看向这两人,眸中露出笑来,又道:“我送你回去吧。出差辛苦,接下来三天可以先休息。”
助理连忙点头:“谢谢周特助。”
花了一天倒时差,朝笙迎来了她的二十七岁生日。
小闻总大手一挥,给闻氏的员工放了一天假。董事会的人对于并购案抓耳挠腮,不得不纷纷提着礼物暗示,却连朝笙的人都没见到。
周言给朝笙发消息时,她正坐在副驾驶上。
“生日我最大。”
朝笙将应付的事全给了周言,董事会那几个对她有意见的人,合该晾一晾。
说话间,她对着后视镜重新描了一遍口红,以确保自己今天是高川最靓的美少女。
江警官的意图昭然若揭。
生日的晚餐定在了滨江路一家西餐厅。
这家西餐厅在高川很有名,它有一个可以看到青峡江落日的玻璃长廊,和一支小有名气的乐团。
江暮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孟荀的歌声。
“去年圣诞节就想来这儿了。”江暮白接过朝笙的外套,听得她道,“只是位置一向难订。”
侍者上前,引导他们往三层的玻璃长廊走。
淡绯的落日映照在长廊上,满室的鲜花都镀上了柔和的光。
邻座的客人感慨:“这儿日日都摆这么多花么?”
几乎成了鲜花堆砌的巨大的礼盒。
餐厅的侍者温声回答:“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朝笙看向江暮白,青年面不改色,将菜单递给了她。
悠扬的音乐声中,他的耳根稍稍有些发热。
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初次告白的时候。
不敢确定对方的心意,而自己的心动却又震耳欲聋。
侍者将前菜送了上来。
隔着的几个位置忽然响起了争吵,男人与女人。
一个焦躁,一个压抑。
侍者低声道了句抱歉,过去提醒他们。
礼物、蛋糕。
江警官将计划的内容一一顺利向前推进。
他看向朝笙许愿的模样,感觉自己的心里是鼓胀的柔软。
那些真挚的爱意刻进了灵魂深处,生根发芽,成为生命里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蜡烛吹灭,大捧的宫灯百合出现在了朝笙的面前。
高中时的某个傍晚,有人随意送了谁一支这样的花,便被记住了很多年。
天鹅绒的戒指盒静静地置于掌中,江暮白深吸了一口气——
烛台跌倒,尖叫与喝骂在身后响起。
狂躁的男人怒视着眼前的女人,他摔碎了红酒瓶,上前揪住了她的头发。
布满鲜花的玻璃长廊霎时间陷入了混乱,精心准备的求婚被意外中断。
西装笔挺的青年提着花束,狠狠砸在了不法分子的头上。
衬衫之下,包裹着肌肉流畅的身躯。
身体早就在这些年的训练与实战中生出本能,江暮白压倒了暴怒的男人,皮鞋狠狠踩在他的膝盖内侧。电光火石之间,用领带将人缚住。
侍者慌得六神无主,听得青年声音低淡。
“我是市刑警队的警察,请放心。”
他连连点头,抖着手去报警。
四下的尖叫声里,宫灯百合如同流萤般翻飞,江暮白对上了朝笙的目光。
他缓缓站起来,后知后觉,他的求婚作战,又双叒叕因为不可抗力失败了。
连带着本来要给朝笙好好过的这个生日。
但下一秒,他被抱了个满怀。
小闻总素来张扬,此刻手却有些发抖,连情绪都被刻意地压抑。
江暮白意识到了什么,他将她反扣住,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是无声的安慰。
“阿暮,我明白这是你的职责。”她说,“我也相信你。”
“可是他手里有锐器。”
“意外随时可能再……”
经年的噩梦里头,失去宛如一个诅咒。
江暮白当然明白她的担忧。
安抚般的吻落下,细细密密地,止住了她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朝朝,现在,你,我,我们,好好的在一起。”
“并且会一直在一起。”
她缓缓回过了神来,知道此刻与从前并不相同。
在满地的花瓣上,在警笛声中,江暮白下定了决心。
计划偏离就偏离吧。
“花、万众瞩目”,两个条件以奇异的方式达成。
他握住了她的手,单膝跪地。
一枚戒指躺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朝朝,你愿意让我成为你一生的伴侣吗?”
朝笙破涕而笑,珍而重之地点头。
市刑警队的人绷着脸处理现场,互相使着眼色——
江队的求婚作战,成功。
建昭二十二年冬,洛都天翻地覆。
被嫁至草原的“历阳公主”与霖州的铁骑一同归来,夺得了天下的权柄。
“宗室女子,区区和亲之身!”有老臣高呼,“宿朝笙,牝鸡司晨,祸之伏兮!”
朝笙看向这忠心持节的大臣。
卢登善,出身于范阳卢氏,有名的望族。
狄人前来求娶时,他还曾与陆氏一道上言,言她比城阳更适合那个草原。
她确实很适合草原。
杀了索仁,杀了那日钦,烈马长刀,旧年遗憾都被劈开。
母亲若在天有灵,当欣慰她的女儿没有重蹈覆辙。
“卢大人言之有理。”
朝笙露出笑来。
卢登善神情轻蔑,对这试图颠倒阴阳的女子不屑一顾。
然后,他高贵的头颅滚落在地。
“但我的刀,也许更有道理。”
昭阳殿下,李树打了个冷颤,又想起三年前初见朝笙的场景。
霖州的铁骑杀入了狄人的婚礼,新郎已经死去,而他看到了一双被火焰淬洗过的眼睛。
李树以为是跟随池暮来救一位落难的公主,没有想到公主先掀翻了狄人的棋局。
美貌不过是野心的装饰,谋略与武力才是她最好的獠牙。
建昭二十三年春,宿朝笙君临天下,改元天圣,国号为“燕”。
洛都的权力重新洗牌,旧贵族与世家谨慎观望局势,自霖州而来的官员跻身朝堂。
霖州一系里最为特殊的,是从前永安侯府的马奴,位列燕朝武将之首骠骑将军池暮。
因为只有他没有封侯。
霖州来的功臣皆有爵位,张筠更是成为了燕朝第一位女郡王。无论她的父亲沛国公张平安之后是否还有其他孩子,她都会是罔替的王侯。
贵族与世家揣测,这是一种近似警告的态度。
这个马奴出身的将军战功太过显赫,已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
虽不知他与当年和亲的女帝达成了什么协议,以至于他们能够里应外合踏破狄人的王庭。
但江山已定,曾经的同盟便不再稳固。
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最后竟要屈居女子之下,他真的甘心吗?
“池将军。”
女帝最信任的女官站在殿外,神情冷漠。
宫女内监都露出紧张的神情。
池暮略一点头,在接引女官的带领下踏入了御书房。
御书房的大门开启又合上,女官退了出来,高高的门扉挡住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露葵姐姐,就任大将军这么进去么?”有内监上前来,眼神闪烁,“虽说陛下赐他剑履上殿,可奴方才瞧见了,他来御书房竟然都未曾解剑。未免太——”
露葵看了他一眼,微微叹息:“慎言。且当你的差。”
这话放在内监耳中,便仿佛是一种赞同,他掩去眼底的精光,陷入了思索中。
“那帮老臣果然忘性很大。”朝笙正在看折子,知晓是池暮来了,头也没抬。
青年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在某个弹劾他的折子上写下朱批。
“也不一定是忘性大。”池暮露出笑来,“‘狡兔死,走狗烹’,自古以来便如此。”
明黄衣袍的女子轻点了点一侧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都是弹劾你的,你自己回了吧。”
旧臣没有杀尽,有用处没用处的都留了些,皇帝登基两年,天下已定,海内承平,人心自然又活络起来了。
奏折翻来覆去的说池暮“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威福莫比,功高震主”,又暗戳戳阴阳几句她“妇人之仁”。
朝笙不耐烦看这个,她比较关心霖州的农耕,青州的商埠。
于是,传言中“已有不和”女帝与将军相对而坐,各自看起来折子。
朝笙回完了要紧的几封,探身看去,青年正低着头,认认真真在弹劾他的那些奏折上留下一句“知道了”。
池暮察觉到她的目光了,抬起眼来,问道:“乏了?”
“朕于政务上一向勤勉。”朝笙肃容,“爱卿说什么呢?”
“陛下恕罪。”青年那副桃花眼弯了弯。
“不过,这些确实无聊。”朝笙坐到了他身旁,指尖随意点了点那几道弹劾他的折子。年轻的女帝陛下面上浮现出她常有的懒散笑意,“且先纵着,看看他们什么时候露出底。。”
“宿从笙倒有意思,把折子当家书写。”朝笙思及那个还在念书的小屁孩,笑意终于真切。
“天圣神皇敬启,臣弟于题蒲书院念书,颇有所得……”
此处省略一千字宿从笙的读书日常。
“陛下登位业已三年,当广开恩科,纳天下读书人。臣弟不愿以家世明天下,欲凭诗书取功名……”
接下来是宿从笙向朝笙发问,他打算明年下场,到时候考个状元还是当探花?状元如探囊取物,但他的脸若不当个探花似乎暴殄天物。
“姐姐陛下,什么时候来书院看我?当然,我回洛都也成,恰好还有四个月便夏休。”
写到后面,索性略去了那些尊号,宛如寻常人家弟弟同姐姐撒娇。
池暮略扫一眼,宿从笙的折子后面都写好了回复。
嬉笑怒骂,无一不用心。
朝笙还在那儿点宿从笙的折子,便听得她家大将军慢吞吞道:“从前,你写给我的信,我许多都没有收到。”
朝笙不假思索地答:“怎么没有?宿从笙去霖州时不是……”
池暮看向了她。
朝笙理不直气也壮:“当时情况特殊。”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便垂了下来,青年的指尖拂过宿从笙的奏折,什么话都没再说。
朝笙:“……”
怎么回事,怎么良心有点痛。
“好吧。”女帝陛下要当一代明君,因此立刻反躬自省,“那确实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爱卿,朕重新将信回给你。”
她提笔,越过书案。
狼毫蘸过新沏的阳羡雪芽,温热的水痕落在青年的掌心。
一个“池”字落笔。
酥麻的痒意霎时间自肌肤上升起。
池暮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她按住。
朝笙在几年前练得一手很好的簪花小楷,以掌为书,不在话下。
水痕淌满了掌心,狼毫的笔触分外清晰。
朝笙抬起那双潋滟的丹凤眼,笑着问道:“读完了吗?”
她久居上位,笑起来时,比之年少,多了一种从容的压迫感。
洛都的官员对笑着的朝笙格外忌惮。
因为他们记得昭阳殿前,这位陛下如何以轻描淡写的态度斩落一颗头颅。
但池暮喜欢看她这般模样。
野心勃勃,手握权柄,高高在上。
她也应该这样。
青年的声音低了:“未曾读清。”
满掌已是水痕,君王明黄的衣袖向前碾去。
“那我再回一封。”
纷纷的奏折跌落,弹劾的话也跌落,响起轰然的倒塌声。
年轻的君王格外偏心她的忠臣,狼毫落在衣襟,她垂着头,冕旒随之轻晃,冰凉的珠玉拂过臣子的长睫。
骤然的闷响让御书房外的内监一个激灵。
骠骑将军来面圣,为何弄出这么大动静?
这二位皆是马背上打的江山,莫不是在御书房起了争执,打起来了?
那闷响只一下,看来没有打起来。
但争执定是有的。
他状若无意,去看露葵是何反应,便听得这女官冷声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内监眼中有暗芒闪过——也许女帝与骠骑将军的不和已经到了要掩盖的地步了。
宫人们垂首,恭送这位素有凶名的大将军。
那内监悄悄抬眼,窥见他衣襟尽湿,手中还攥着几道奏折。
眼角都带着红。
听方才那轰然的声音,怕不是用什么东西砸出来。
“露葵。”君王的声音响起,“将茶换一盏。”
内监悄然退下。
洛都,清谷园。
这座在建昭年间便颇为着名的园林是崔氏私产。园中多杏花,每至暮春,崔氏都会举行盛大的诗会,遍邀洛都高门。
这项传统在新帝初登基的那一年废止,天圣二年才重新举行。
改朝换代时,崔氏并未站队,但这个门生遍天下的百年世家在新朝依然很得皇帝信任,崔家大郎入了内阁,是旧贵族中的代表。
“赏花作诗,曲水流觞,实乃一大美事。”席间有人感慨,“到底还是太平年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