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般雅事,那群霖州来的土包子素来不懂。”
这话一出,席间的士族纷纷附和。
王氏的小郎君抱怨:“家中将我塞入了金吾卫,我好心邀那掌管金吾卫的武威侯李树去郁竹居听琴行散,他竟说我玩物丧志。”
“你也不过被李树说几句。”接话的是陈家嫡支的长子,“我拜入了大理寺,做了张筠的下属。”
他嘴角微勾,露出不屑的神情:“咱们陛下亲封的女郡王,女少卿,琴棋书画纷纷不懂,审讯上刑的手段倒是样样精通。好几次下了值,我见她衣服上的血迹都还没干透。”
刑狱与血都是肮脏的,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绝不会去沾染,但这位据说会入内阁的女郡王却十分乐于此事。
众人纷纷露出轻蔑的笑来。
“也无怪乎她都及笄了,洛都高门中也没有去求娶的了。”
仗着从龙之功,这些流民、兵痞摇身一变,成了燕朝的新贵,可底蕴教养却是一点都没有的。
王朝初定时,当然用得上他们。
但到了建立规则与秩序的时候,就需要这些百年千年传承的世家了。
洛都的高门一直这样认为。
历代的皇帝都如此,女皇帝也不能例外。
“说到求娶。”有个门第不显的青年语气神秘,“洛都还有一位贵不可言的人,同样未曾婚配。”
众人面面相觑,便见他抬手,朝凤明宫的方向遥遥一拜。
当朝女帝宿朝笙。
“你疯了?提那位作甚!”
“她可是成过亲的……”
那青年不服气:“新婚之夜便将新郎杀死,算什么成亲?”
主位的崔家二郎崔琦轻点了几下桌案,声音很从容。
“既为私宴,不必太拘束。”他兄长崔珣入了内阁,颇得帝心,故而比这些洛都高门更为熟悉朝笙一些。
当朝的女帝对很崔珣看重,去岁着手修典时还令崔珣为首,组织编纂。霖州系的官员不通典籍,只能打打下手。
“乾坤阴阳,本就互补,这是天理。世间没有不成亲的女子。”崔琦声音和缓,叫原本还惴惴的人都放下心来。
有心思活络的人对视几眼,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在崔氏的带领之下,修典的事情在中秋顺利的完成。
朝笙十分满意这次修典的成果,大大嘉奖了崔珣一番,又拔擢了不少表现优异的官员,其中大多为世家子弟。
经此一事,世家在朝堂上终于与霖州一系达成平衡,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与此同时,御史台的奏折递到了朝笙的面前。
霖州一系的官员似乎与洛都开始水土不服。
武威侯李树喝酒误事,洛都坊市宵禁出了几次篓子。
大理寺少卿张筠与世家子弟发生口角,最后竟用了私刑。
连远在霖州的州牧曹垠,都被寻到了由头弹劾。
那位素有凶神之名的骠骑将军,更是被抓住了好些错处。
一封两封便罢,当言官的奏折溪水般流至御书房时,年轻的君王终于动怒了。
李树被免了金吾卫中郎将的职,责令在武威侯府思过一月。
张筠领了“静心养性”的旨意,被沛国公在太极殿外好一通训斥。
对池暮的弹劾朝笙起初还搁置了下来,然而最后却在早朝时发了很大的脾气。
“若觉得洛都容不下你,不若去九巍山跑马吧。”
尽管他的官职未曾有变,但朝会上的人都知道,君王对他确实有了厌弃之心。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人人皆知。
千百年来,权力更迭,从来如此。
“功高震主,当然不是说说而已。”
天圣四年,清谷园的杏花于阳春含苞待放。
崔氏、王氏、郑氏的家主齐聚于此,言谈间都是快意。
“去岁中秋过后,不过半年,霖州一系的那些武夫便失了圣心。我看那老谋深算的沛国公也愁得白了头。”
“他家那女儿,性情早在军营里长偏了。”
“陛下到底是宿氏出身,天潢贵胄,与他们本不是一路人。”
王氏家主把玩着手中茶盏,慢声道:“她与我们,才是。”
宿朝笙登基以前,世家与皇室联系紧密,君臣以姻亲缔结了更为亲近的关系,但宿朝笙自霖州归来,连先帝都让骠骑将军砍了,宿家那些子嗣——尤其是男丁,更是幽禁的幽禁,贬谪的贬谪,流放到琼州岭南的也不在少数。
以女子之身得获江山,又以果决到狠厉的手腕扫清了登基的阻碍,连她那个弟弟,据说都因畏惧长姐,躲在题蒲书院不敢归洛。
宿家的男子死了,嫁至宿家的女儿们便没有了用处,姻亲的联系断了,现在除却女帝那位于青州的外家,世家之中竟然没有与她关系亲厚的了。
“霖州一系的威胁始终在,陛下不可能将他们全部解决,她需要新的助力。”王氏家主看向在场的人。
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自然知道他的未尽之意。
“现在,她已经开始倚重我们了。”
“还不够,这样的倚重也许哪一天又被其他人所取代。”
“三年孝期已过。”宿文舟死在了朝笙登基前夕。
崔氏温声道:“我们的陛下也到了成亲之时。”
她必须要有一位丈夫。
女子为阴,男子为阳。
女子为坤,男子为乾。
天理如此。
“有一位让她信任的丈夫,替她行使她的权力。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继承大燕的国祚。”
这个丈夫,要出身于世家。
这个孩子,是世家与君王最紧密可靠的联系。
天圣四年春,三月初一,朝会。
明黄衣袍的君王高坐于太极殿上。
御史台言官出列。
“臣有一表。”
“准奏。”
霖州一系的官员不自觉落下打量言官的目光,这半年多来,他们已经被弹劾太多次了。
“陛下承天四年,海内生平,百姓安居乐业,乃盛世之兆。”
“社稷之稳固,在于国本之稳固,国本之稳固,在于子嗣之繁茂。”
“夫百姓也,尚求开枝散叶,多子多福,年节祭祀,免于祖先冷落。陛下当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
君王沉默不语,隔着冕旒,看不清她的神情。
四年之前的和亲之事,在洛都是一个忌讳。
立刻有言官纷纷出列,太史令更是以星象之说劝谏君王。
最终,君王说:“允。”
一片“圣明”“万岁”声中,崔珣露出些微自得的笑容。
他抬头,不期然对上一双冷清的眼睛。
崔珣勾唇一笑。
任你驰骋沙场,入了洛都,便要遵守世家门阀百年的铁律。
且看十年之后,洛都可还有霖州武夫。
杏花初开的时节,女帝择夫一事拉开了声势浩大的帷幕。
容貌、德行、才华、出身,都被列入了考虑之中,霖州无世家,大多为行伍子弟,一番遴选下来,自然比不过金玉绮秀里长大的世家郎君。
户部递交了花名册上来,其中也有些霖州子弟,不过相较于其余州所择出的儿郎,到底逊色几分。
花名册上,列着郎君们的生平,绘以他们的画像。这些生来尊贵的世家子,等待着朝笙的挑拣。
“果然,只要稍一纵着,他们就迫不及待了。”
年轻的君王一袭常服,随意歪坐在塌上。
除却了帝王的冠冕,此刻便显得可亲了几分。
玄色衣袍的青年正握着匕首给兔肉剔骨。
从郡主作了君王,少女时代的的习惯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
吃食一事,务求精细,能不动手就不自己动手。
“燕朝十四州,世家不知凡几……唔。”一块兔肉递到了嘴边,女帝陛下从善如流的咬了进去,“最后居然选了三百人上来。”
花名册散乱地堆叠着,有好几本被随意扔在塌上。
朝笙看得眼花,索性倒在青年的膝上。
“别躺着吃,小心呛着了。”青年垂眼,看着她樱色的唇微动,腮帮子鼓鼓囊囊。
“嗷。”语气懒洋洋的,知道池暮拿她没办法。
她抬手,露出截霜雪似的腕,举着那将各家郎君吹得天花乱坠的花名册。
“王家真舍得,把他们嫡出的三郎君都送了上来。”
池暮剔骨的手一顿,拿起湿帕子擦去了指尖的油渍。
“你见过他吗?”
朝笙摇了摇头:“名声很响,宫中好些小姑娘念叨三郎玉貌。”
三郎便是说的王家三郎王意之,今年刚加冠,因一直在寺庙中带发修行,故而未曾婚配。
她举着花名册递到了池暮面前:“你觉得如何?”
青年扫了眼那貌若芝兰的画像,语气有些生硬:“不如何。”
“哦。”朝笙百无聊赖地又摸了本花名册过来,“给我参谋参谋,户部和御史台都催着我定下来。”
“崔珞怎么样?宿从笙和他是同窗,言说崔珞是他取状元功名的最大对手。”
“他生来体弱,个子比你还要矮半截。”
“郑攸?李树说算是世家子里功夫不错的。”
“在你手下走不过三个来回。”
“我又不是把人娶回来作沙袋。”
他抚过女子乌缎似的长发,温声道:“若闲极无聊,找我过招不是更合适?”
她仰面看他,琉璃似的眼中倒映着他的面容。
“池暮。”
“嗯。”
“池暮池暮。”
“我在听,朝朝。”
“不是更合适,是最合适。”朝笙露出笑来,勾住了他的肩。
他知道朝笙看出了他情绪的回落。
灵魂很早便被一分为二,一半是建昭年间的夙仇,一半是建昭年间的月亮。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睛。
昔年的恨都已经洗净了,他要全心全意看他的月亮,乘着野心的长风,登上皇权的至高处。
天圣四年,四月,一纸诏书,册令崔珞为皇夫,王意之、郑攸为侍君,十五入宫。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的君王婚事终于尘埃落定。
绪州,题蒲书院。
“秦王殿下。”
女帝的旨意天下皆知,夫子讲完课后,同窗的学子纷纷围住了崔珞,向他道喜。
崔珞面色通红,拨开了这群同窗,唤住了宿从笙。
宿从笙眉头微挑:“书院之中,只论学问,不提出身。”
崔珞面露赧然,让宿从笙很快想起了他姐姐的那道旨意。
“有事要说吗?”
崔珞点头。
两人一道走着,穿过了长长的回廊,途经几处春花开满的院落,最后来了一处格外清净僻远的小亭。
四月的芦苇青绿,长在小亭外的水中,遮蔽了大半春光。
“我想问问陛下——”崔珞顿了顿,柔声道,“你姐姐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宿从笙脑海中便浮现出个青年的形象,需得是桃花眼,檀郎面,要高挑些,肩宽,腰窄,喜着玄衣——等等……这不就是池暮吗?
他猛摇头,反问道:“你真要嫁与我姐姐做皇夫?”
“陛下旨意已下来了。”
宿从笙看一眼他的同窗,在绪州念书的这些年,他们二人关系一直算得上不错,崔珞还教他写过几篇骈文。
“你若是不愿意,我姐姐绝不会逼你。”
洛都的风雨从未停歇过,宿从笙给了他一个提示。
崔珞神情冷淡下来:“秦王殿下不愿说便罢了。”
“帝命难违,且我身负一族之荣辱,岂能随意言‘不愿’。”
宿从笙说:“你不是要和我争状元吗?”
崔珞一愣,别过了脸去:“有时候,别的选择更好。”
燕朝如日中天的皇帝,是一个女人。
成为她的丈夫,毫无疑问,会触及到最高的权柄。
若与她育得一个孩子,自此皇权就流淌着世家的血脉。
谁能轻易够得这样一条通天大道?
宿从笙明白崔珞的意思。
言尽于此。
他转身离去,崔珞最先问的问题,他只字未说。
因为崔珞用不上这个回答。
——而且池暮那家伙太记仇了!他后来才知道他的灯笼就是被这家伙偷走的!
至今不肯还他。
世家终于如愿,重新回到了权力的核心。
霖州越发黯然,连沛国公张平安都要避崔珣的锋芒。
崔家从前出过皇后,皇权旁落,世家煊赫时,崔家的女儿贵比公主,现在时移世易,当崔珞接过那一纸诏书,他成了世家儿郎之首,崔氏郎君皆水涨船高,炙手可热。
一时之间,崔家门庭若市,至于王氏、郑氏的两位郎君,虽只被封为侍君,却也备受关注。
这位陛下在做闺阁女儿时,只以跋扈闻名,没人知道她心悦怎样的郎君。
崔珞被封为皇夫又如何,若王意之或郑攸得了帝心,来日地位水涨船高也未可知。
霖州一系的官员看得眼热,有好些甚至偷偷同世家走动了起来。
户部和礼部紧锣密鼓,筹备起君王的大婚。
河清海晏,仓廪充实,世家又有意张扬,这场婚礼注定会盛大到极致。
朝会上,礼部的官员多次禀明过大婚的筹备情况。
这位年轻的陛下上无高堂,宿氏的长辈又大多获罪,因此她可能是对自己婚礼操持颇多的一位君王。
她既然已经接受了臣下的建议,对婚礼便显得并不抗拒,甚至十分宽容地接受了礼部诸多提议。
世家的官员们悄悄对视,知道这一步棋,将会给他们带来莫大的裨益。
霖州系的人冷眼看着。
帝座最近处,紫袍的青年身形高大,玉带銙上,一只赤金的狻猊怒目而坐。
十万玄枪军,由他亲手缔造,象征兵权的虎符,有一半在他手中。
世家想藉“夫妻”之名分得君王手中的兵权。
崔氏想名正言顺接过池暮手中的这一半。
兵权可以驱走狄人。
兵权可以让一个女人坐拥江山。
一个女人。
君王的声音响起,宣布退朝。
一片“吾皇万岁”之中,崔珣掩住了眼中轻蔑的神情。
下朝的时候,同样紫袍的崔珣走在了池暮身侧。
李树同张筠一起遥遥看着。
“东风一吹,就有人觉得,可以上青天了。”大理寺少卿语带感慨。
李树看一眼这在他眼前长大的小丫头,嘟囔道:“小竹,看来你的大理寺又要有的忙了。”
张筠笑得宛如一只狐狸:“你手中的金吾卫也躲不了懒。”
李树跟着笑了,不自觉活动了下手臂。
崔珣鲜少和池暮搭话。
文臣和武将,世家和马奴,没有什么话能说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
一切都按照他预想的进行。
他唤道:“池将军。”
池暮低头看他。
崔珣笑道:“待到十五,我家三郎与陛下大婚之时,崔府恭备薄酌,还望将军能来。”
“沛国公、武威侯都已应下了,连不爱交际的张少卿都说定会赴宴。不知将军……”
然后,他便见这面容俊美、名若修罗的青年默然片刻,最终淡声道:“崔大人放心,我一定来。”
崔珣拍了拍他的肩,似是在看晚辈。
二十二岁的将军,当然是晚辈。
四月十五,太史令夜观星象,推算出来的好日子。
诸事皆宜。
崔氏满门朱绣,王氏、郑氏亦张灯结彩。
天子娶夫,世家嫁儿,自宣朝那位女帝之后,再没有过这样的事。
但崔府的喧嚣喜乐远胜过洛都任何一个高门曾有过的婚礼。
嫁儿又如何,崔珞嫁的是这个江山的主人,正值盛期的皇帝。
崔氏的家主看向自己的弟弟,神情肃然:“此去禁宫,当知你身系崔氏一族的荣辱。当今陛下堪为明主,却是女子之身,你的妻子注定与其他人的妻子不同。”
崔珞恭声应是。
去岁中秋,他跟在兄长身后,遥遥看了那位女帝一眼。
她年轻而美丽,有着凛冽明艳的容光。
她是江山的主人,她会是他的女人。
这种认知让崔珞心中泛起一丝战栗般的狂喜。
年少逐功名,世家子弟亦不能免俗,谁能想,他崔珞今朝一步登天。
王氏、郑氏的府中,氛围亦如此。
御书房内。
绯色官袍的大理寺少卿呈上密函。
“崔氏、王氏、郑氏意图篡权,有负皇恩,望陛下明鉴。”
露葵将那封密函取到了朝笙面前。
近一年来刻意放纵,世家又露出他们的獠牙。
手伸的很长,明年的会试想插手,盐铁也想悄悄拢到手中。
朝笙看着上面详尽的恶行与罪名,无可奈何地叹息:“朕很失望。”
露葵低声劝慰她。
“传朕的旨意。”
“朕承天以来,颇重世家,敬旧贵。然崔氏、王氏、郑氏以夫族居,自恃门第,结党营私,篡权谋政,有害于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