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终于让她快意,待到这一战结束,她就能带妹妹回家。
“父君!”
古祭台上被天兵严防死守,而长晏身前,尽是南禺山的仙君。
他们中的一些,甚至还在天后的寿宴上见过。
长晏沉下心来,飞掠至天帝身侧,替他挥退了射来的暗箭。
“凤凰氏早有准备。”他说,“不宜恋战,我率人掩护父君,先回九重天!”
天帝赞许地望向自己的继承人。
他唯一的继承人。
纵然仁慈有余,杀伐果决不足,却依然是他最满意的继承人。
待到他杀了烛阴,取得了他的神格,所有的血腥都会结束,天族将独一无二、至高无上!
他微微颔首,化作原身,向古祭台飞去。
五爪金龙在暗色中光芒璀璨,凰月毫不犹疑,遮天的羽翼俯冲而来。
长晏眸色一暗,想要阻止凰月,却被孔雀氏的仙人拦住了去路。
蓝青羽衣的青年神色阴寒:“太子殿下,去哪儿呢?”
下一刻,金龙的利爪破空而来。
天后几乎要站不住了,纵使身前兵甲簇拥,她也控制不住那颗想要逃离的心。
她的丈夫,高贵的、运筹帷幄的九重天的帝君,披着淋漓的鲜血向她飞来。
这样重的伤……他会死么?他若死了,羽蛇氏怎么办?
凰蕊的姐姐——那个女人,何以有这样恐怖的威能?隐忍如此多年。她的妹妹是侧妃还不够吗?还想当她这个天后吗!
她瑟瑟发抖,头顶的金冠都战栗。
纷纷的血雨之中,她听到了世间最为惨厉的哀嚎——
古祭台下,燃烧着的羽蛇氏仙人化作森森的白骨,白骨如有灵魂,聚拢,生长,堆成百丈的白塔,狠狠刺破了凤凰的血肉。
天后仰面,怔怔看着。
她的夫君,与她少时相识。
他温和、贤明,又富有野心,带她登上了最高的位置。
可这高位之下,为何会有她至亲的白骨?
天帝回身,冷冷看向了凰月。
布局多年,成全凤凰氏的煊赫与野心,为的也不过是这一日,名正言顺杀死他们。
羽蛇献上了忠心,希图永世的荣耀,于是天后的族人作了他的棋子,纷纷死在了今日。
白骨堆高塔,鲜血淅沥而落。
凰月的胸膛破开巨大的豁口,与此同时,杀戮的阵法在高台点亮。
满脸是泪的少年自云端跌落,他踉踉跄跄,奔向他的父君,又顿住了脚步。
“父君,父君!”任性恣睢的凤燃从未这般崩溃过,“别杀姨母!母妃会难过的!母妃会也跟着死去的!”
他不懂得权力的更迭,不懂得阴谋与野心。
凰蕊为保全他让他做了无知的孩子,但命运的残酷直到今日才向他揭开面纱。
端悯其人,远比凰蕊所想的要残忍百倍、千倍。
凰月俯眼,看着这赤金法衣的小少年。
太天真也是种罪过。
她声音破碎:“凤燃,滚远些……”
天帝的眼中尽是失望,语气却并不严厉。
“阿燃。这些年来,我太纵容你了。”
纵容、无限的纵容。
让他性情不堪,让他声名狼藉,让他衬得长晏才是当之无愧的储君。
凤燃怔愣望向天帝,忽觉他的父亲是这样陌生。
“让开。”天帝语气仍然和缓。
“我不……我不!”他流着泪,“母妃会难过的啊!”
但他不知道,天帝其实不在乎。
心爱的凰蕊夫人不过是野心家的装饰品,他要的是凤凰氏的麻痹大意。
不在乎,就不会重视。
天帝挥手,守株待兔的法阵霎时间迸发出果决的杀意。
凰月闭上了眼睛。
既有反心,当也有视死如归之心。
只是她的妹妹呀,无法跟她回南禺山了。
破碎的血肉之中,刺耳的尖嚎穿透人的耳膜。
天后眼睁睁看着凤燃飞扑向前,想要救下垂死的凰月。
向上生长的白骨之中,他徒劳的一同死去。
天帝移开了目光。
弑神的禁术,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
传说凤凰是永生不灭的生灵,因为它们每经过一次涅盘,都会浴火重新归来。
当杀死这世间两只血脉最为高贵的凤凰时,涅盘的火焰终于在古祭台上点燃。
仙人的血肉作祭品,上古战场作熔炉,燃烧着的涅盘之火去炼化神明的身躯。
而新的上神,是九重天的主人。
浑身鲜血的青年犹如地狱的幽鬼。
白发同枯血相缠,模糊的面容里,唯有那双暗金的竖瞳越发明晰。
“两万年前,会想到自己有这一日吗?”
邕巳的刀锋落在龙角之上。
幽绿的火焰缝补了心口,邕巳却好似感觉不到那股阵痛。
“待到凤凰的涅盘火烧起来,我的故友。”他笑,“世间再无烛阴了。”
他抬手,斩向龙角。
沉重的锁链声里,覆满鳞片的手接住了刀锋。
法力尽数被吞没,坚硬的赤鳞护不住皮肉。
时暮看向邕巳。
“你的话,一如既往的多。”
坠落的星辰缓缓升起,强弩之末的青年站了起来。
杀了邕巳——
他静静地想。
幽都毁便毁了吧,留下那颗“心脏”,也能凑出个摇摇晃晃的地府。
弑神的阵法近乎无解,死亡并不可怖。
端悯想要他的神格,也要看看承不承得住。
茫茫的黑暗之中,星图印满天穹。
亘古的法则听从他的召唤,骨子里的暴烈重新生出。
时暮看向握紧刀柄的邕巳,忽而想起来,修缮好的钟山宫阙,还未带他的小姑娘去看。
朝朝,真遗憾啊。
可你的一生,应该是很长、很自由的时光。
天地都是压抑的暗色。
燃烧着的涅盘之火灼热而刺目。永生的凤凰是神明的陪葬,火焰燃烧之后,新的神明将要诞生。
朝笙感觉自己是祭桌上的祭品。
从踏出第一步起,身体便不再受她控制。
古老的禁术束缚住她的灵魂,每一个舞步都烂熟于心,她似乎也变作了符文的一部分。
不知疲倦、不知停歇。
痛意生出,周身的火焰是囚笼。
很多人死去,纷纷地死去。
羽蛇氏的仙使,南禺山的孔雀,不知名姓的天兵,凤凰的女君,还有讨厌的凤燃。
被抽离的思绪极力维持冷静,拼凑出破碎的真相。
这些人死去,谁得利,谁就是设局之人。
赤色的冕服掠过火焰,带起燃烧的狂花。
三千年一次的祭祀,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天魔的传承在脑海中飞快闪过,体内的生机流逝又重新生出,不死不灭的她可以承载运转的阵法,成为一个不破的囚笼。
刺耳的笑声隔着火光传来,野心唾手可得的天帝终于露出了狰狞的原貌。
长晏的声音隔着火光传来,他推开铁山般的天兵,厉声问他的父君,为何要将她困在阵法里。
哭声传来,风声也传来。
朝笙却不由得看向了天后,看向她慈爱的母亲。
真奇怪。
明知她并不爱自己,却在这一刻,依然生出了无端的期待。
然后她看到,天后飞奔向长晏,给了他一个狠狠的耳光,而后抱着他呜呜的哭泣哽咽。
她微微垂眼。
“朝笙,要听话些。”
“朝笙,要多同兄长学习。”
“练舞也不要太逼着自己,当然,贪玩母后也是不允的。”
虚情假意太多年,年少的时候也以为这是一颗慈爱的真心。
赤水里诞生的天魔有了名字,有了蔽身的屋舍,有了兄长、母后,自然便以为自己有了家。
但原来她是一枚棋子。
母亲会爱自己的孩子,却不会爱一枚棋子。
九重天的小魔女终于大彻大悟。
心口的逆鳞温热,抚平了四肢百骸中的疼痛,缺失了的爱意其实已经被另外一个人填满,关联的命运之中,她知道他的选择。
“你要选我的话,我当然也选你。”
火光扭曲了空气,眼前似乎浮现出蜃景般的幻觉。
钟山簌簌的雪中,她回过身,看到他站在了长廊尽头。
人间花朝,在他赠她的花开里,她窥见了自己的心动。
这份心动究竟始于天湖的海棠边,还是始于某一次他露出的笑,伸出的手,也无需深究。
她闭上了眼睛,身躯之中,隐秘的法则渐渐涌动。
上古战场,邕巳始料未及,法力将要枯竭的青年再次贯穿了他的心口。
邕巳的声音犹如破损的风箱,开口时尽是嗬嗬的声响——
“半身白骨,龙角断折……这样的你,还能撑几时……”
“总比你久点。”
弑神的阵法之下,时暮的法力一再被削弱,上古战场成了邕巳天然的道场。斩断的锁链不断再生,围追堵截,溅起蓬然的血花。
邕巳握刀,感觉到身躯之中都游走着狂热的杀意。
幽焰与星辉再度相接,炸裂开无边的黄沙。
浑浊的空气之中,亘古的光芒穿透黑暗而来。
古祭台上,祭歌仍未停歇。
未曾死去的羽蛇仙使仍在歌唱、仍在击鼓、奏乐。
他们也化作了禁术的一部分,一如圆台上的少女。
长晏的声音发抖,他看向天帝,问道:“父君,为什么?”
——为什么凤燃死在了他的手中,为什么朝笙如同傀儡不休的舞动。
但没有回答。
天后死死地掼住了他,素来温柔的声音此刻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别问,晏儿。你是陛下最爱的孩子,你明白吗……不要,不要让他对你失望……”
阴冷的寒意布满了骨骸,而天帝看向灼灼燃烧的火焰,眼中尽是狂热的光彩。
终于到了这一日。
三界再无烛阴。
他将是最高处的神。
风在火焰中呼啸,像是悼亡。
星象流转,亘古的星辉破开暗色,自天河奔涌而来。
天帝陡然睁大了双眼,失控的预感扑面而来。
他化作原身,直直撞向了那道星辉。
但星河何其浩瀚。
少女赤色的冕服在风中猎猎,她的舞不能停息,但她可以停息。
“不!不行!朝笙!”天帝神情扭曲了,看着星辉杀向了朝笙。
为什么她也会时暮的法则?两仪学宫里,这个小野种分明根本就不会这些!
“女儿,听父君说——长晏!”他怒喝,化手为爪,将长晏扔向了圆台,试图阻止朝笙。
但来不及了。
“我生而自由,绝非棋子。”
红衣的少女一字一句。
“若让我入局,我便掀翻这你这棋盘。”
幽焰在时暮手中破碎,几乎在同一时刻,邕巳的头颅跌落。
黑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随之而来,力量重新在体内涌动,他应当高兴,但巨大的不安猛然攫取住他的心魂。
断裂的锁链停止生长,那悼亡般的祭歌不再能听到——
弑神的阵法停止了运转。
朝笙露出倨傲的、快意的笑。
笑着笑着,眼泪便往下落。
这会儿,终于觉得疼了。
她要死了。
痛意会让人产生美丽的错觉。
她觉得自己像钟山的鸢尾,柔软的花瓣垂在溪旁,又觉得自己像坠落的桃花,轻盈摇晃。
但她想,她其实是一只小小的蜉蝣。
五千年前,她越过了生死短暂的天命,羽翼沐浴在朝阳之下时,却忘记了一双温和的眼睛。
钟山的山心之上,少女的名字缓缓暗去,留另一个人的名字,孤零零地刻着。
而山上的花,也都凋落。
缺失了一块逆鳞的位置爆发出尖锐的痛,赤龙飞向他的小姑娘。
风声长嘶,血与火将他包裹。
他奋力向前,又如同逆水行舟,只能看着她坠落、坠落——
阴谋已经结束。
杀戮已经结束。
但彻骨的寒意,在这一刻贯穿他的胸膛。
朝笙看到了那双暗金的眸子。
她向他伸出了手。
就像很多次的他那样。
“时暮呀。”
“你来带我回家了。”
然后,她化作万千只纷纷的蜉蝣,在他面前,燃烧着。
第272章 又逢君(完)
“怪事可越来越多。去年暮春,天黑了整整七日,下了七日的雪。”青州的船夫摇着船橹,感慨道,“我们还以为大灾将至呢。”
“还好最后太阳又出来了。”
船夫回想起来也还是悚然。
他睨一眼船尾的白发青年,觉得面熟,可这一头白发又怪异,若是见过,他必然不会忘。
莫不是太阳不出来的那些日子里直接白了头?
船夫一边思索,一边将青年送到了目的地。
看着他踏上了岸,往城外走去,船夫终于后知后觉——
去年这青年同一个红衣的小娘子赁过他的船。
他摇了摇头,看来那小娘子和青年怕是断了缘分。
来往的行人不绝,船夫朗声招呼人来赁他的小舟。
青州的繁华落在时暮身后,记忆里的灯火也变成柔软的幻觉。
如霜的月光照着,时暮的心口飘出一团白色的微光,若细细看去,会发现有一片赤鳞的虚影在其中浮动。
“知你喜欢青州的夜色。”他声音低淡而温和,“果然飘来了这儿。”
这是朝笙的一缕魂魄。
他倾囊相授的星辰法则成了她掌中利刃。成为弑神的阵眼之后,朝笙以惨烈的、无可转圜的勇气自绝。
失控的赤龙摧毁了上古的战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燃烧成灰烬。
神魂相连的痛意让时暮也跟着死了一回。
幽都坍塌,九重天坍塌,毁天灭地的怒火之中,他离魂般想起,她喜爱人间的烟火。
若她还在——若她还在,必然不忍看到这样的景象。
可她不在了。
天河倒流,星辰坠落,云海和金楼玉阙一同崩塌。
设局的人颓然解释,他听不到。
将死的人尖利嚎叫,他听不到。
杀戮与报复之中,未曾有一分快意。
饮血的术法停在了长晏面前,失去至亲的少年双目灰败,脏污的血和泪横流,时暮听得他茫然的唤——
“长晏于我,是至亲的兄长。”
“下棋,是长晏教我的。”
可是朝朝,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失去之后,人靠痛觉来辨别爱意的深刻。
龙角被削落时,也没有这般的痛过。
经年的旧伤早已经痊愈,新添的伤口长在胸膛,亘古的悲风灌着,是永不能弥合的模样。
尸山血海里头,他合上了双目。
无光的永夜降临,风雪席卷着呼啸,赤龙放慢了声息,像一座墓碑,盘踞在高高的古祭台上。
“时暮!时暮!”
白袍的星君自天穹坠落,他抱着一道青尾跌跌撞撞跑来。
冰棱挂在脸上,他的泪意也冻得哆嗦,宣珩抖着声音:“回得来,回得来的!她回得来的……”
那枚逆鳞护住了她的魂魄。
她的灵魂飘向三界,化作千万道碎片,逆鳞成了最后的护身符,将它们相牵连。
北风如同葬礼上的呜咽。
“九重天和南禺山的战事吃紧,陛下,你还是回去吧。”
宣珩语气客套,眼神里没什么笑意。
长晏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我不是陛下。”
千年前的古祭台上,天族与凤凰氏皆死尽,惟长晏独活,凰蕊夫人自戕,九重天与南禺山陷入了不死不休的战争之中。
“我听说,上神回钟山了。”青年看向宣珩,语气里带着几分乞求,“是否朝笙……”
宣珩叹了口气。
从前在九重天对长晏的印象其实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很好。
可心中的痛意始终越不过去,最终他摇了摇头。
“请回吧。”
长晏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他转身,往无尽的暗夜里走去,身影里尽是萧索。
钟山的雪簌簌地落,宣珩站了会儿,感觉有些恍惚。
似乎在廊下看朝笙绘霜花,时暮在一旁煮茶,是上辈子的事了。
一千年。
九重天的夜晚持续了整一千年。
古祭台上,他曾颤抖着声音,阻止了将要分崩离析的时暮——
“将她的残魂找回来。”
“让她在浮生镜里重新活过。”
“她与你命魂相系。”
“她若选你,你就能带她回来。”
女娲补天留下的这枚石头司掌命运,他用女娲遗存的神力开辟出千万面水镜。
写过的话本子构筑成浮生一镜,忘却一切的蜉蝣可以在那里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若她不选你——”宣珩看着时暮,“你们将在浮生镜里重复不断别离的每一世。谁都无法走脱。”
天命公正到残忍。
那些既定的故事里,他们会有最狼狈的初见,最难越的鸿沟,天命要他们受尽摧折,才能窥见拨云见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