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波逐流的五千年光阴,并非靠天分就能补足。
她几千年如一日练习的祭舞烂熟于心,未曾接触的术法却是新的开始。
譬如此刻,掌中霜花再度枯萎,她难得地钻起了牛角尖。
钟山风雪呼啸,被她的法力牵引,宣珩眼睁睁看着炉中碳火熄灭,而他的五花肉才刚刚滋出一点油。
“上神,且劝劝三殿下。”宣珩叹了口气,“这半月以来,从司命殿到钟山,她也忒认真了些。”
他的那棵娑罗树,不知被朝笙的术法惊落了多少落花。
一千年一次的开花,眼见着要被这位三殿下摇秃了。
若不是时暮回了钟山,他的树只怕也要被霍霍得秃掉。
“认真是好事情。”
时暮望向廊外的风雪。
“可她已经是三殿下了。”宣珩的声音漫不经心,“无论如何,长晏与她关系极好,纵然凤燃同她不对付,可未来的天帝陛下会是她恣意无拘的依仗。”
——关于为何时暮独独看重朝笙,而非天帝亲生的两个殿下,宣珩曾于私底下问过原因。
待到他也知晓五千年前的前尘,才终于明白时暮的偏心由何而来。
天帝希望他尽心教授长晏与凤燃,两仪学宫里,时暮一视同仁,确实不曾藏私,但更多的,便也没有了。
而那个一开始未曾被天帝想到的养女,反而得了烛阴的机缘。
宣珩在人情世故上洞明,知道时暮是想全一段善因善果,遂以“长辈”“老师”的身份给朝笙添个依仗。
但长晏人品贵重,又与这个妹妹感情甚笃,宣珩觉得时暮无需做个操心的师长。
长晏与朝笙的关系很不错。
这一点,时暮也知道。
“但不一样。”他垂着眼,眸中有暗金的光芒闪过,熄灭了的炭火转瞬就复燃,“你既然历过十次红尘,当知许多时候,自己才是最可靠的依仗。”
宣珩拨了拨五花肉片,想起自己在红尘里看过或是经历过的失望、背叛,陷入了沉默。
“好吧。”半晌,他闷声道,“你是对的。”
宣珩探手去寻摸调料瓶,将姜椒粉洒在了五花肉上。
时暮一笑:“不过,现下确实不必让她一直绷着。”
他抬手,转瞬间风雪停息,朝笙回过头来,捧着手中的霜花:“我感觉我就快悟出来了!”
时暮声音温和:“也不急这会儿。”
五花肉的气息沿着长廊飘了过来,朝笙略一思索,扔开了她的牛角尖。
脚步声在长廊上响起,她凑了过来,一眼便看到了烤得金黄焦香的肉片。
“且尝尝我这手艺。”宣珩颇为自得,递了双棕竹箸过来。
朝笙正欲接过,玄衣白发的青年声音有些无奈:“先等等,衣袖都湿了。”
相处的这些时日,朝笙发觉自己的这位师长颇有些洁癖。
她低头,望向自己洇开了水色的袖袍,而时暮的眼中又有暗金的光华流淌,转瞬之间,融融的暖意涌动,水色在她黛色的衣袖上不见,连带着掌心的霜花都消失,只剩下干燥的温度。
“好了。”
朝笙便喜滋滋地坐了下来,接过了棕竹箸。
宣珩感慨:“我若年轻两万岁,想必也是个可爱可喜的晚辈。”
朝笙“咦”了声。
她停箸,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宣珩的眉眼:“我看不像。”
时暮声音温淡,提醒道:“两万年前,你还是块未生灵智的石头。”
宣珩:???
他怒从胆生,一气之下薅走了七八片五花肉。
都别吃了!
“别学他。”时暮抚额,将泥炉旁的茶盏拿了起来。
天寒地冻的钟山,清冽的茶上热气升腾,他指尖微点,白霜结于茶盏,又顷刻消失。
宣珩接过温好的茶,一饮而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朝笙乐得不行。
青玉盏出现在她面前,和时暮的扳指是同样的色泽。
“勾吴阳羡的春茶。”时暮道,“这样的雪天,烹茶炙肉,再好不过。”
朝笙接过青玉的茶盏,小小地抿了一口:“上神特地从人间带回的吗?”
时暮点点头:“九重天向来不推崇口腹之欲。说是灵力充沛,茶,炙肉的调料,却皆不如人间。”
勾吴在江汉之东,是渤海水君的治下。
他抬袖,重新夹了几箸肉放在泥炉上。
肉片很快卷起,暗红姜黄的调料撒了上去,香味立时扑鼻。
黛青衣衫的少女看着自己的老师将肉片炙好,期待地伸出了筷子。
宣珩的嘴巴燎了一圈泡,眼神幽怨:“我便只能看着了吗?”
“自己夹。”时暮言简意赅。
雪又重新落了下来,辛辣咸香的味道盈满了口腔。这样的天气。饮茶炙肉,果然快活。
“炙肉的调料又是人间哪处的?”朝笙想带点回丹若殿,哪次也带着宫中的仙娥试试,叫上长晏也成——不过太子兄长吃不惯辣,而且,天后素来不喜烟火气。
“是从江汉之南的百濮寻得的。百濮多山雾,气候湿润,故而喜食辛辣。虽与勾吴虽同饮一江水,风貌习俗却很不相同。”
人间的景象便在时暮的描述中缓缓展现,他的声音合着簌簌的雪声,在北风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宣珩时不时插科打诨,追忆自己哪一世曾在某个地方尝过一场风月,遇到什么趣事,待到炭火熄了两次,杯中茶水空了三回,人间十四州的风光已经讲遍。
“若有机会,三殿下,你真该去看一看。”宣珩最后这样总结。
朝笙从人间的辽阔里回过神来,露出个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她手中的青玉盏握紧又松开,再开口时声音轻快:“上神,我要再练一次方才的术法。”
时暮未错过那一霎失落的目光。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微微颔首。
宣珩往长廊上一瘫:“且走远些,别闹着我。本星君吃饱喝足,想睡一会。”
“您老人家不若回司命殿。”朝笙十分嫌弃。
时暮一怔。
——两万岁的司命,便算得上是老人家了?
他忽而感到,时间确实是无法淌过的长河了。
“上神?”朝笙已往前走了几步,却见他仍在廊下。
时暮轻应了声,指尖微动,泥炉里的炭火又重燃,宣珩乐滋滋地挪得近了些。
“走吧。”玄衣的青年走到了朝笙身侧,垂眼望向了她。
雪地上,深深浅浅地留下一道道脚印。
朝笙起了玩心,步子稍稍慢了下来。
“哇,走到赤水边上了。”
她的声音在时暮的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来,见她踩着他的脚印向前。
“小心些。”
浩浩汤汤的水泽横无际涯,赤水滔滔,奔流不息。
北风扬起她的鬓发,她的声音里都是欢喜。
“宣珩这下,再不能说我吵到他了。”
她抬手,黛青的衣袖在北风中扬起。
赤水之上,符文勾勒。
朝笙闭目,感受到潮水的起伏——
分明汹涌,却又蕴藏着宽阔的包容。
灵力在这刻对她无比亲和,自钟山上向她奔涌而来。
时暮看向漫天飞舞的灵光,有一瞬错愕。
钟山有灵,他沉眠的这些年来,除了至交宣珩,其余的人,都被钟山拒绝了。
但时暮很快了然。
——眼前的人,生于赤水,曾经的蜉蝣振翅而飞时,也许也停留过钟山的某段花枝。
眼中眸光越发温和,灵光聚拢,他看到那个久久未画出的符文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朝笙探手,霜花自掌中而生,向前长出剔透的枝丫。
霜花坠于赤水,结冰千尺,刹那间,茫茫的江水上,碎玉成琼枝,寒霜作高树,冰雕雪砌出无涯的“林海”。
朝笙睁开了眼,一派不可置信。
“这次,你也做得很好。”
朝笙自己都没料到。
灵力澎湃,充盈于她的掌心,她忍不住踩在冰上,跑到这片雪砌的林中。
漫天的风雪,臣服于她的灵力。
“钟山的雪,从来都这样落吗?”
她的眼中闪着熠熠的光。
时暮走在她身后,雪絮旋舞,缭绕在黛青的衣衫。
“也不尽然。”他说,“钟山之南,春色不改,花开如海,千年不落。”
“一座钟山便有这样独特的风光啊。”
朝笙将飞雪结成霜花,随意别在了高枝上。
“你若想看,等会儿便去。”
钟山高耸入云,要越过,对时暮而言却不难。
他不假思索,已习惯了自己的“长辈慈心”。
朝笙嘴角一弯,又摇了摇头:“今日不成,太晚了。”
夜里还要和天后请安,为人子女,纵然亲缘淡薄,这些年来,也仍然做了。
时暮早从朝笙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她生活的另一面。
遗憾一闪而过,但老师与父母兄长相比,自有亲疏远近。
他确实想给朝笙依仗,可这份依仗不能成为僭越,或者枷锁。
青年微微叹息,呵出的热雾散在雪里。
“但还是谢谢上神啦。”朝笙的情绪却收得很快,这会儿眼中又重新生出笑来。
“不必这样快谢我。”他温声道。
“看一次花,何须耽误大半光阴。”
可既然是长辈,纵容晚辈也无妨。
他的偏心在那声叹息里昭彰。
风雪忽而呼啸,江潮起伏汹涌,赤龙盘虬,如蛇的身躯落在林海之上。
朝笙怔然看向那双暗金的竖瞳。
“……上神?”
“带你去看花。”
他的声音传来。
比之人身时,似乎低沉了不少。
朝笙不由得上前,将手伸向了赤色的龙鳞。
一片一片,宛如火焰。
时暮低咳了声,催促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懊恼。
“上来吧。”
朝笙心里的小人在尖叫——平素里温温淡淡的上神,本体居然这样的漂亮。
她眼里的惊艳不加任何掩饰,让时暮越发懊恼了起来。
他几万年未曾用过原身了。
算了,哄小孩子开心而已。
不被宣珩看见便好。
不然他又有编排他大半个月的理由了。
“哎呀烛阴上神真是慈爱的长辈”之类的。
还好龙首覆满鳞片,看不出他的表情,朝笙绝对想不到时暮这会儿没了那份从容。
少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坐了上来。
他腾空而起,卷起飞雪如旋。
朝笙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对赤玉般的龙角。
烛阴的身躯猛然一僵,险些坠了下去。那份懊恼瞬间被放大无数倍,连金色的竖瞳都成了一条锋利的线。
天族的那群龙没教过她,龙的角摸不得吗。
活了七万岁的烛阴头一次感到无措,羞恼的热意翻涌,又被他用灵力立刻压了下来。
风刮过身侧,黛青的衣袖在时暮眼前翻飞,她快乐的声音落在耳边。
如海的云涌来,飞雪抛在身后,寒意消失不见,待到烛阴冲过了云岚,柔软的暮色霎时倾洒,然后,朝笙看到无边的花海铺陈在她的眼前。
烛阴降落,掀起无数飞花,一朵鸢尾如蝶,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接过了它。
第258章 落花时节(11)
山巅的白雪化作清溪流淌而下,溪水旁,蓝紫的鸢尾亭亭,摇曳在暮光里。
烛阴盘踞于高树下,暗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少女沿溪而上。
草叶沙沙,花枝低垂,拂过朝笙的脚踝。
鸢尾临水而生,长叶似她黛青的裙裾。而鸢尾又如同开在这片裙裾上。
时暮心念一动,顷刻风起,朝笙俯身,正欲摘一枝花,淡紫的花瓣与她的指尖一触即离。
她仰面,看见纷纷的鸢尾飘摇向上,飞舞在穿过云岚的薄阳下,染上近乎透明的光。
钟山巍峨的轮廓也变得温和,溪水的更远处,有桃林千顷,花萼紧闭,如天河般泊着未开的绯色星点。
刹那间,漫山遍野的桃花展颜。
绯紫辉映,暮阳跃金,九重天上,朝笙看过倒悬的天河,看过翻腾的云海,看过巍巍崇高的白玉楼,晶莹剔透的月宫。
可为何她会觉得,那些壮美的景象,全然不如此刻漫天的飞花?
她伫立在溪流之前,安静而长久,让赤龙有些犹疑,是否自己夸大了钟山的美丽。
哄小孩子,他果然是不太擅长的。
但一朵鸢尾飘落他的眼前,黛青衣衫的少女向他跑来。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朝笙的声音贴着脖颈响起,擦过他的鳞片。
“这儿太漂亮了!”
“上神上神。”
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快乐,以至于忘记了平素里的尊师重道。
盘踞着的烛阴发觉,她更为亲近自己龙身的模样。
不待细细思索,他的眼膜猛然一颤,而后盖住了暗金的瞳孔。
黛青的衣袖拂过,她搂着龙角,一派欢喜。
——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反正情绪的起伏全被赤红的鳞片盖住,她也看不出鳞片下的表情。
时暮微不可察的叹息,可龙身呼出的热气却格外明显。
鸢尾又飘起,朝笙探手捞住,别在了衣襟上。
暗地里狼狈了几次的赤龙终于平复下心绪。
“还要再往前去吗?”他问,“长溪尽处,幽谷洞天,与这儿又很不相同。”
“不去啦!”她看向烟霞般绵延的桃林,“好的风景,不能一次就看完。”
声音分明不舍,却又果决的回头。
可好的风景,岂止这一处,岂止于钟山?
天地浩大,何处不能去,何处不能往?
但时暮温和地下了她的话:“那下次再去看。”
转瞬间长风又起,烛阴抟扶摇而上,足以遮蔽日月的身躯上,有一道黛青的身影紧紧抱着这上古神只的角。
暮色坠落,明月照在了他们身上。
赤龙如练,携风长驱,呼啸的声音里有无匹的自由,待到云海再翻涌,烛阴缓缓落在九重天尽处,少女一跃而下。
“便送你到这儿了。”
九重天夜巡,若见他龙身,难免引发议论。
朝笙自然知这个道理,虽有些疑惑他为何不化作人形,却也没多想。
她望向他暗金的竖瞳,那里倒映出她全然的身影。
她晃了晃手,倒影便也跟着晃了晃。
朝笙说:“这次,上神不必再把我团进云里了。”
赤龙威严的竖瞳中,她的笑意轻松而明快。
五千年前的那段前尘,到底让他续了起来。
长廊下,宣珩悠悠醒转,四下静谧,空无一人。
他搂着泥炉,瞪向无声的雪地。
“三殿下这次,学得可真慢。”
他都睡了一觉了,师徒二人竟还没回来。
宣珩耸了耸鼻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横竖炭火仍烧着,司命星君仰面倒下,不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又在月色里响起。
待到朝笙腾了朵云,往东边飞得看不见了,时暮才离开了九重天。
龙角上迫不及待地涌出热意。
这样的灼热实在陌生,朝笙的手落下时,谁能想到,烛阴的灵魂狼狈到战栗。
几万年来,没有人触碰过他的角。
清浊未定的上古战场上,曾有不少鬼族的将士试图削下他的角做战利品。
还未靠近,便被察觉到他们意图的自己用炽焰烧得灰飞烟灭。
当年,他的对手邕巳火冒三丈,言他忝居神位,却残暴不仁,生生夺了那些鬼族的轮回。
他懒得和这好战的疯子解释原因。
仍有执迷不悟的,通通烧了个干净。
自此上古战场上的神魔妖鬼皆心照不宣,赤龙烛阴的角,谁都碰不得。
角自额生,经由商阳,连通心脉,汇之鼠蹊,触而——
触而情动。
但几万年后、年少的朝笙全然不知道。
他向赤水飞去,脑海中浮现出她无忧无虑的眼眉。
九重天的天族,就是当年女娲座下驭车的那一支。
龙类天然明白角不可触。
可那群龙,谁能说与她这样隐秘的事情呢?
到底是他荒唐。
思绪越发混乱,他觉得自己下作而不堪。
活了几万岁,却连这样的事情都忍不了。
腹部的热意翻涌,四下蔓延,龙鳞越发殷红滚烫,简直如同要烧起来一样。
少年时也曾怀着好奇,碰过额上的龙角——那时,也有这样狼狈的反应么?
时暮已经记不得这样遥远的往事了。
又疑心自己是否旧伤未愈,法力倒退,不然,为何如此不堪——
他寻得了理由,觉得很有道理。
定是陈年的旧伤作怪,因此他才心乱如麻。
风声呼啸,搅乱思绪翻江倒海。
云岚纷纷被冲破,龙尾垂天,遮蔽明月,赤色的蛇身坠入了大泽之中,轰然水响,拍落了无数山南的桃花。
寒意飞快涌了上来,冰冷的赤水胜过一切堆雪结霜的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