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的神情终于变了。
布局以来,未曾有一步失算,哪怕朝笙已入合道,她也有信心借这个阵法重伤她。
但蓝衣的少女毫发无损,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呼出一口雾气来。
人间四月,不见芳菲,惟见这样凛冽的大雪。
无声无息之间,裴洛抬手,磅礴的邪气顺着她的动作散开,漫天的雪停在空中。
厚重的铅云彻底将月亮遮蔽,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她与朝笙看向了彼此。
结云庐。
裴若游将青狐放在一座精巧的假山盆景前。
“人修有样法器叫芥子。”他声音缓缓,“内有小须弥,不算大,青山几座,绿水一汪,里面的灵气足够你修炼三年。”
“我要出去一趟,你便藏在里面修炼,待到灵气耗尽,再出来。”
青狐呜呜咽咽,爪子拼命刨着少年的衣袖,裴若游置之不理,将它送入了芥子当中。
因白露剑意而引动的雪凝结,化作尖锐的冰片,自天而降,疾射向朝笙。
空气都被撕裂,刺耳的嗡鸣响彻青山,朝笙不躲不闭,灵力自剑身喷薄而出。
两股合道巅峰的力量相撞,掀起可撼山岳的巨风。
那些酷烈的剑意,阴寒的邪气,虔诚的杀意,尽数凝在了这滔天的风浪之中。
朱厌台坍塌,第九十九峰坍塌,乃至连绵的青山都倾倒,能触摸到天道本质的合道修士,确实拥有移山开海的力量。
刚直浩然的剑意,终于落在了裴洛身上。
身上的邪气也被劈开,一剑贯穿她的肩胛,凌厉的冰雪霎那间封住她的伤口,让血肉不得愈合,寒意转瞬自经脉而去。
她抬眼,看向朝笙被风雷雪刃割出鲜血的面庞。
紧接着,冰霜碎裂的声音自肩胛响起,她震碎那寒如北川的霜华,抬手,于漆黑的夜色中绘出一道看不真切的阵法。
青山之中,风雪交加,身上的寒意越发的清晰。
下雪了,当然会冷。
但这不是合道期的修士该有的感觉。
正如揽云宫中,冰雪终年不化,可朝笙或者徐不意,乃至很多年前尚还年少的她,都不会在意。
棋局已至此,这枚最关键的棋子,将要破局。
裴洛——或者朱厌,都不想看到这种可能。
因此那道法阵急速地扩大,升至天穹中央,三洲四海,横生的邪气狂热的涌来。
当北川封印瓦解,天下妖魔纵横,朝笙的敌手,就不止眼前这一人。
顷刻之间,黑雾翻腾,汇于裴洛一身。
朱厌的虚影如有实质,而裴洛乌发转瞬如云雪,双手变作触目的赤红。
至此,邪魔永堕。
真正的大妖回到了人间。
风声凄厉,暴雪飞旋,雷光与黑雾相合,恐怖的、至浊至邪的力量铺天盖地。
朝笙的识海也因此而掀起风浪,那枚曾经深种、又被剜除的魔种似乎还留下一点余烬,她面朝着汹涌的风雷雪雾,白露剑光飞舞,硬生生破夜而出,须臾之间,狠狠刺向了裴洛。
此时,她已是鲜血淋漓。
剑锋贯穿血肉,因此她身上不单有自己的血,也有裴洛的血。
可裴洛神情漠然,仿佛不觉得痛,唯有一双眼猩红,竖瞳之中,杀意滔天。
这并不是人类的眼睛。
刹那之间,磅礴的邪气炸开。
这是数百年前,曾令裴镜昙剑折的大妖,这是数百年后,让三洲尽生邪魔的朱厌。
血雾蓬然,朱厌赤色的利爪握住白露,正与邪的力量都为它所用,它的另一只利爪,刺入朝笙的咽喉。
天命终于要应验。
青山枯萎,长河干涸。
东洲,千年的书院轰然倒塌。
蜀道,剑阁阁主回首,半副残躯已不能提剑。
熔炉似的人间,蜷缩躲藏的凡人怔怔看向天穹,这黑暗,似乎将永无尽头。
在这纯粹的暗色之中,有一点光亮,于风雪之中飘摇。
一株碧色的藤蔓从少年的掌心生出。
化不开的黑暗里头,它实在太脆弱,太渺小,光芒熹微,甚至难以被注意到。
年岁很小的时候,裴若游曾同朝笙一起,看他们的师兄雕刻傀儡,绘出法阵,赋予它们栩栩的“生命”。
他循着记忆,将谢玄暮说过的法阵一一摧毁,终于迈出了结云庐。
结云庐外,世事已天翻地覆。
裴若游踏着浓稠的夜,迎着风雪,来到了这里。
丹田之中,师兄所借的心头血枯竭,他被关结界,得知他的陨落。
师兄既如此,朝笙又当如何。
命数无可转圜,裴若游其实,从来都不要长生。
他仰头看向天穹,那蓝衣的少女自青云之端坠落。
他的母亲为了他,已彻底堕魔。
往事林林总总,在他眼前浮沉,任他心如草木,终于饱尝崩离痛苦。
谷雨生机盎然,照亮一截夜色,藤蔓上生出朵细小的花苞。
浅淡的、柔软的。
灵力汇于花中,治愈的气息转瞬被黑雾吞没,又源源不断地生出。
他垂眸,袖中探出荆棘,刺向心头。
鲜血淋漓,落在谷雨之上。
他这一生,确实无法元婴,更无法长生。
但天道公平,有舍有得。
所以以命为祭,换元婴一霎,谷雨生花。
那朵细小的花苞,在凛冽的风中,颤抖着舒展开纯白的花瓣。
直至盛放。
分明以心头血灌溉,可它的气息那样温柔,那样干净,像天地孕育的灵胎,携生之力,来到人间。
“去吧。”
他身形摇晃,颤抖着手,将谷雨递向前方。
这朵花便如夜中萤火一般飘去,天地慈悲的法则眷顾它,因此邪气不侵,风雪不堕,它飘落到少女的身旁。
“当初,师兄借我寿数一甲子,现在,我把它转赠给师姐了。”
师兄那会儿是强买强卖,所以这一次,裴若游也没考虑朝笙的意见。
他的生机流逝。
他的身躯倒下。
而那坠落的蓝衣,伤口飞速愈合,白骨生出血肉,断裂的咽喉之中,重新有气息游走。
纸上说长,这一切只在短短几个霎那。
黄泉转眼,少女剑修握紧剑柄,以至纯至清的剑意杀向朱厌。
回应她的,是呼啸迎来的黑雾。
“既能杀你一次,便能杀你第二次!”
分明被扼断咽喉,邪气灌入血脉,转瞬之间,她又再度提剑,悍然向前。
风雷扑面,邪气鸣啸。
一剑起。
东洲,书院的修士们提笔,在废墟残瓦上写下圣人的教诲。
——“天下有道,有德者兼之。”
她携成圣的箴言,削落朱厌的左爪。
合欢宗。冰棺前静坐的灰衣女子抬手,一朵红莲生于掌中。
“阿茴没说错,你是个很好的对手。”
红莲化作滔天烈焰,奔向青云上空。
赤火和风雪相合。
又一剑生,贯穿朱厌的咽喉。
蜀道,剑阁阁主单手持剑,与仅存的弟子结成剑阵。
万剑冢中,剑声铮鸣。
这曾败于徐不意剑下的女子慨然长笑:“既有剑仙生,当以万剑贺。”
“借君三万剑,立时斩妖邪。”
震烁剑光,自冢中涌来,自战死剑修的剑上涌来。
天道在这刻终于注目于朝笙,冥冥之中,玄妙之至的气息降临在她的身上。
朝笙不管不顾,她踏向朱厌,霎那间,万剑归宗,漆黑天穹,银光似霄汉,剑意如洪流。
凄厉的长鸣响彻三洲,刺耳至极,它化作血雾,轰然死去。
邪气如有灵,疯狂逃散,想奔涌回到北川。
但剑意斩落,霜雪覆三洲,人间四月,漫天白雪,千里冰封。
黑雾凝固,而后在少女抬手之间,蓬然碎裂,消失不见。
九天之上,天雷高悬,那几百年都未曾有人跨过的长生,未曾开过的天门,为这一剑震烁八方的剑修而来。
澄净如琉璃的神辉降落,万顷乌云消散,方知明月已落,朝阳初升。
三洲最漫长的黑夜就此结束。
苍生侧目,天道垂首,要见一人得证大道长生。
有修士喃喃:“多少年了,终于又要有人证长生了吗?”
琉璃般的神辉如同帷幕一般降落,东边的朝阳升起,天云灿烂,与之相辉映,一派前所未有的壮阔景象。
东洲,书院。
遍地残瓦、颓垣。
谁能想到,那一开始他们借势想杀的剑痴,最终还是承了剑仙之名,叩开了遥不可及的天门。
而人心的恶念才是最大的魔。
但世事不可回转,种因得果,无论剑痴今日登仙与否,千年的书院从此都将落寞。
西洲,剑阁。
尸首横陈堆山的蜀道之上,剑阁阁主知晓那年轻的剑修已获得天道的认可,她不禁一笑,剑冢三万剑,倒是寻了个好主人。
她的左臂已断,而她的弟子们,有的折在北川,有的死在了妖邪手下。
荒唐与残忍都已经落幕,来路仍要奔赴,但今朝,她静静按剑而坐,望向了遥远的天穹。
神辉明亮,雷劫翻滚。
乌发散乱的少女衣袍翻飞,提剑斩向第一道天雷。
一剑横劈,紫光断。
往事流转,初踏修行时,学会的,便是这样朴素的一剑。
天雷再落。
剑光长驱,朝笙知道这一次历天雷之劫,身后已不会有他绘出的阵法。
滚滚天雷,如同鲲鹏垂天之翼,声势浩大,弥盖住形单影只的一人。
朝笙握紧白露,天雷割开血肉,席卷过她的剑骨。
耳畔似乎响起谁人轻描淡写,笑她“怎么这么狼狈”,却又抬手,拂去她面上血痕。
要经历怎样的苦痛才能跨过长生,要顿悟怎样的大道才能得偿所愿。
朝笙提剑再斩,破开垂天雷翼。
血肉重生,灵气澄明,成就净若琉璃的仙身。
平生如一梦,前尘观花走。
揽云宫中,独自看过千百次雪落。
紫微台上,听闻多少“看剑”之声。
芒种摧折,同门尽死,深恩负尽,北川听雪。
而后世事轮转,惊蛰陨于眼前,朝朝暮暮,抵不过生死转眼。
谷雨花开刹那,少时三人,到底是她独活人间。
雷霆远去,紫气东来,仙鹤的清鸣嘹亮,三洲四海尽闻。
朝笙回首看去,故人已成累累白骨,而她,踏过最顶尖的那一具,叩开长生的天门。
天道用前所未有的慈悲与宽容注视着她。
如雪的鹤羽落在白露的剑身,她看向那崇高的天门。
“修道者朝笙,八岁习剑,十五金丹,逾三年,结元婴,而后堕魔。”
“杀亲杀友,偿因果,斩妖邪,得叩天门。”
仙鹤发出清越的鸣声,似乎不懂她为何不再向前。
天道静默。
“愿散修为,舍此长生,重修大道。”
“换枉死者归,薄命者生。”
“换山河如旧,天地清平。”
仙鹤焦灼不已,绕着少女的周身旋飞,不懂她为何舍弃仙身,舍弃大道,甘愿再世为人。
而少女决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响彻天际。
“愿散修为,舍此长生,重修大道。”
“换枉死者归,薄命者生。”
“换山河如旧,天地清平。”
天雷震声,琉璃般的神辉洒向三洲四海。
朝笙垂眸,释然一笑,知道天道的答案是——
霎那间,春风度过茫茫的人间。
东洲,书院,被邪气侵染的残瓦不再黯淡。
西洲,剑阁,断臂的女子骨肉重生,颤抖着握住了手中的剑。
憾游原上,青草摇曳,野花疯长,潺潺的长溪流经村落,幼童挨着祖母,缓缓睁开了双眼。
冰棺碎裂,少年呵出一口冷气,任灰衣女子垂泪,抚过他如画的脸。
倒塌的青山再起,一株藤蔓缓缓生长,青狐奔走,来到谁的身边。
北川冰雪消融,累累白骨,转瞬朱颜,死去的人复归来,如箭般向前的光阴又倒转。
天门缓缓合上,仙鹤长唳,不证长生的少女渐渐消散。
自此,人间长宁。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又到上元佳节。
“阿姐,来串糖葫芦么?”
“哎呀,黄鱼酥也试试?”
“阿姐,你最喜欢吃的莲花珍在前面!”
星渚喜滋滋地四处看,正卖力推荐夜市的吃食呢,忽而被星津狠狠踩了一脚。
“阿姐身体不好,你这会儿劝得欢,明天她不舒服了,有你后悔的。”
蓝衣的少女回头,笑眯眯道:“一年一度的上元节,不能浪费了呀。”
这就是要敞开了吃喝玩乐的意思,星津星渚对视了眼,最后性情沉稳些的星津放弃挣扎:“那便听阿姐的。”
“但凡事有度,也不宜太……”
这句话还没说完,蓝衣少女已经捧着一个莲花珍了。
“朝丫头,可好久没出来了。”卖莲花珍的妇人同她闲话,一旁卖糖葫芦的老者也不住点头。
都认识城中富户许家的女孩儿,这姑娘模样生得极好,可惜自小体弱。
这一年,许氏朝笙十六岁。她身后的两个随从,则是对很显眼的双生子,据说是朝笙的远房表弟,出自许氏老远的一条偏支,特来骊城谋生路。
莲花珍香气扑鼻,朝笙咬了一口,又接过了串糖葫芦。
星津默默啃开糖衣,心里的忧愁也淡了少许。
他看向眼前的朝师姐,觉得上元的火树银花衬得她如幻梦一般。
朱厌伏诛,本该羽化登仙的师姐散尽修为,再世为人。
足足过了一百年,师兄才找到她投生于何处。
扮作云游的道人,替许家夫妇为这女婴卜出一个名字,师兄便不敢再上前半步。
跨过奈何,饮了忘川,纵然灵魂如旧,那些前尘,同白纸般的这一世的朝笙又有什么关联?
星津当然懂得谢玄暮的苦心,却无法不难过。
星渚已经跟着朝笙走到前头了,他扭过头来,呼喊道:“你可别在夜市丢啦!”
星津长叹口气,快步跟了过去。
朝笙的注意力被傩戏吸引走时,忽有一个小姑娘靠了过来,脆声道:“朝姐姐,看看绒花么?”
朝笙闻声看去,想起这是城西柳记首饰铺的二姑娘柳元元。年岁不过六七,一直嚷嚷着要自立门户,哪日收下自家老爹的首饰铺。
这份豪情很为人称道,朝笙一向支持她的野心,遂认真选了起来。
梅花海棠,玉兰碧桃,都做得很寻常。
元元小姑娘的野心路漫漫其修远兮。
朝笙对于绒花没有什么偏好,却不由自主地选了一朵玉兰。
柳元元端详了会:“这花堪配姐姐!”
手艺一般,心思玲珑,也许柳家老父是要有点青出于蓝的危机感。
小姑娘接过铜板,欢天喜地地继续去卖花了。
酬神的傩戏演得很有意思,爱热闹的骊城百姓从不错过,待到朝笙随意把绒花簪好,前头已围了不少人。
星渚招了招手,他费了好大力气,替自家师姐留了个位置。
人群的中央,有两个戴着傩面的人。
一人蓝衣负剑,一人银发赤爪。
“百年以前,那一剑震烁八方的少女剑仙,独自一人面对大妖朱厌。”
蓝衣傩面挽了个剑花,身形旋转,刺向了那“朱厌”。
“风雪蔽日,天雷倒垂,天地都为之色变!”
“朱厌”以爪为刃,与蓝衣傩面缠斗起来。
剑光茫茫,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好。
朝笙托着脸,却发觉蓝衣傩面的剑术只是看起来好看。
尽管她也没练过剑。
一旁的星渚看得不太开心:“剑仙的剑可比这人厉害多啦。我亲眼见过的……”
朝笙逗他:“真的呀?”
星津忽而闷声接话:“真的!”
朝笙眨了眨眼,注意力又被铮然的刀兵声吸引过去。
待到天边熹微,夜市终于散去,簪花的少女轻快跑过长街,未曾看见一道玄衣的身影立在火树银花之下。
第二日,朝笙真如星津担忧的生了病。
“叫你别去吹风,少贪嘴。”许夫人见她疼得难受,遂收了自己的念叨,“且去请大夫来,你可要忍些苦头了。”
朝笙思及那口热腾腾的莲花珍,觉得这点难受十分值得。
门外忽而响起小丫鬟的声音:“大夫来啦。”
许夫人露出笑来,殷殷切切起了身。
“裴大夫,又烦请你跑了一趟。”
青年声音温润:“既为问诊,应该的。”
裴若游提着药箱,跟在许夫人的身后,入目,便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这些年来,见她长大,如见当初结云庐里,西窗下生长的兰花。
“裴大夫。”少女和他打了声招呼。
许夫人对裴若游印象好得很,立刻招呼丫鬟看茶。
十年前,一家名为谷雨堂的医馆开在了许家对面,起初,大家对这年轻的大夫都不在意,骊城有的是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后起之秀总还是差了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