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这句话,许夫人身子一软,在丫鬟的喊声中晕了过去。
太阳将沉未沉的时候,朝笙被谢玄暮送回了家。
不过守在大门口的丫鬟没见到朝笙,问星津星渚,他们也纷纷不知。
可是,也不能拿那白发男子的事情问这对兄弟,夫人定然不想声张。
——朝笙是翻墙回来的。
她跨过墙头,又回过头来,道:“明天去城西的金泽湖么?春日的鳜鱼正肥。”
谢玄暮自然应允,同她在一块,去哪都行。
他便见自己的师妹挥了挥手,从黛瓦上跳了下去,动作行云流水,想必她常常和星津他们偷跑出来。
远远注视着她的这些年,他守着遥远的距离,以前世今生划定理智的线。
好在今生尚有圆满时候。
不过朝笙还未曾想好如何和父母说起他。
寻回了白露,那十八年未曾踏上的修行之路向她敞开,这一世,她不再生而孤苦,谢玄暮替她高兴,又觉得有些怅然——
他的指尖不自觉落在霜雪似的白发上。
这是代价。
当以惊蛰施动禁术,射出那流转时间的一箭,他的寿数飞速燃尽,然后青丝白发,枯骨飞烟。
待到死而复生,白发成为了施展禁术的痕迹,无可转圜地留了下来。
若见了她父母,要施个幻术遮掩么?
谢玄暮难得有些患得患失。
他的担忧很快化作现实。
晚上,朝笙便给他传了鲤书。
“师兄,我父母明天想见一见你。”
彼时他正研究钓鱼的法阵,又觉得寻个鱼竿,同朝笙一块坐在湖边消磨光阴更好。
鲤书那一端,师妹同他保证:“我父母会喜欢你的。”
“你的白发也没有关系。”朝笙说,“很好看。”
谢玄暮无端想起缠绕他很多年的前尘,枕山苑里,朝笙在某刻抚过他的眼睛,那时,她的声音也带着直白的赞美。
活了一百多年的人耳尖微红,应了下来。
心跳声纷乱,他轻轻叹了口气,但愿,明日真如朝笙所说的那般顺利。
许夫人和许老爷如临大敌。
“别的且不说,单是那个年纪,我与你父亲便不同意。”许夫人抿了口雨前龙井,茶香清冽,好歹降了点她的郁气。
“朝朝,你也说了,他年岁比你大。”
朝笙在心里算了下,大了整一百二十岁。
她点点头:“我不在乎。”
许老爷同他夫人一样崩溃——他在乎啊!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许老爷可太知道婚姻一事对女子的影响了。
年岁大,不知几时同自己女儿认识,也许仗着阅历,便让女儿这般死心塌地。
许老爷深吸了一口气,也抿了口温热的茶。
过了照壁,又经两进的院落,星渚神情严肃,引着谢玄暮往正厅走去。
路过的仆妇丫鬟都好奇,今日的客人白发如雪,面容却年轻。
有人和星渚使眼色,星渚一概当看不见。
谢玄暮知道双胞胎里,星渚的性子跳脱很多,今日特地装出不认识他,实在有些难为这小孩了。
步子踏在抄手游廊上时,还有些不真切地感觉。
十七年前,谢玄暮扮作云游的道人,替许家刚出世的孩子卜了名字。
那时他看着襁褓,几乎要落下泪来。前尘俱已矣,惟有名字算得上纪念,
许家夫妇逗弄刚刚睁眼的婴儿,笑着问“朝朝,可喜欢这个名字”,而谢玄暮则在心中告诉自己,她这一世,只要顺遂自在就好。
别的,也没关系。
他的身影转瞬离去,只剩下许家人感慨修道者的神通,他们并不知道,更深夜静时,白发的青年沉默着,在这座宅院里绘出一个个安神、辟邪又或者是祈福的法阵。
如此人间游离十七年,直至她将及笄,方复相见。
语气压着点轻快,一旁的许老爷眉头微凝。
午后的阳光很好,玄衣玉冠的男子站在堂前,向他们问了好。
“晚辈谢玄暮,见过二位大人。”
衣袖上的暗金羽绣微动,仪态从容,叫人见之心喜。
及至他抬头,许氏夫妇才发现这白发的男子生了张极其年轻俊美的脸,雪色的长睫下是双琉璃似的桃花眼。
许夫人这大半辈子,还未曾见过生得这样好的男子。
于是被雨前龙井压下的郁气又消了大半。
许老爷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轻咳一声,拉回了许夫人的思绪。
“谢公子是哪儿的人?似乎未曾在骊城见过你。”
——女儿最好不远嫁。
“我原是上京人,少年时曾在骊城求学,与许姑娘有一面之缘。”青年声音润秀。
——上京。许老爷指尖微敲,这是胤、雍两朝的国都。
他陡然想起朝笙曾问过他的银蚕纸,而后茅塞顿开。
“你姓谢,胤朝……”
“祖上确与前朝皇族有些关联。”
许老爷略略点头,又问道:“骊城距上京千里,家中父母怕是很牵念你。”
谢玄暮默然一瞬,道:“高堂俱逝,孑然一人。”
“这……”许老爷面上浮出愧色,一旁的许夫人神情微变,又立刻掩盖下去。
“无妨。”谢玄暮反倒牵出个笑来,似是安抚,让许家夫妇无需歉意。
其实父皇或者母后都是很遥远的符号。末代宫廷的倾轧里,当年六岁的他是出逃的一枚棋子。
“你现在一人,做什么营生?”
谢玄暮正欲答话,抬眼便见堂后有一角蓝衣,朝笙探出脸来,朝他露出盈盈的笑,似乎在说,那个能够移山平海的法修,如今要这样谨慎而周全。
可是,并不觉得无奈,能见朝笙双亲俱在,享尽慈爱,谢玄暮甘之如饴。
他敛起思绪,正声道:“南来北往,做些生意。”
当年青云宗的大师兄,管着仓部,确实做了不小的生意。哪怕是一枚鲤书,都行销三洲,长盛不衰。
“这些年来薄有家资。”
他从袖中取出一沓白纸,呈于许家夫妇面前。
芸芸父母,无非希望女儿得遇良人,居无忧,行无阻,和乐安然。
饶是以许家的豪富,都有些吃惊,那一张张白纸上印着的是各处的房契、地契,资产遍布三洲,俱是上好的地段,挣钱的营生。
寻白露的那些年,谢玄暮其实很多次想过,若朝笙这一生不会踏上修行,不会想起前尘,他当如何。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百年之前,从生到死,他求的始终是长相厮守。
求不得,又当如何?他一面拾起白露的碎片,一面像凡尘中人一样,积攒金银恒产,想待到某一日,期待她于及笄后应允一个人的求娶,将它们尽数刻上许氏朝笙的名字。
“我少时与朝笙相识。”
——一百多年前,青云宗大师兄摁着饥民堆里长大的师妹,给她梳了个双鬟髻。
“一见倾心。”
——此后漫漫光阴,未敢相忘。
“若得托付,愿敬奉平生,免她忧苦,许她一世恣意、无束。”
——玄衣白发的青年俯首,字字清晰,许下慎重的誓言。
许老爷的手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了谢玄暮。
那双桃花般的眼中映着满堂的日光,百年千载,却只为一人熠熠生辉。
谢玄暮求索的答案就在此刻,而“他”与朝笙未解的因果却在更久之前。
堂中里响起一声叹息,许夫人回头,对身后的朝笙问道:“朝朝,你可愿意?”
谢玄暮看向了她,答案尘埃落定。
次年,春过半,玉兰又灿烂地开满枝头,许府满院红绸。
素来老成的星津眼角眉梢都是笑,同星渚一同穿梭在往来的宾客之中。
“小孩子还是多笑笑好。”橙碧罗衣的少年与这对双胞胎打了声招呼,星津有些还好意思的怂了怂鼻头——明明他也是一百来岁的人了,辈分却永远最小。
耳畔忽而响起一声冷哼,宁茴回首看去,有了几分印象:“明光峰的剑修?”
胡九微轻啧了声“合欢宗的”,然后被星渚推搡着走了。
宁茴不以为意,又随口打发走某个与他搭讪的人,悠悠看向玉兰底下飞舞的红绸。
骊城外三百里,甜水镇。
裴若游若有所觉,望向骊城上方的天空,这个时候,大概师姐已出了门。
百年修得结发同心,他送的那份贺礼,想必他们会喜欢。
一旁,正被裴若游摁住脉搏的老叟声音颤颤巍巍:“裴大夫,我这病?”
莫不是没得治了?老叟悲从中来,不然为何神医妙手的裴大夫都沉默了这么久。
裴若游有些歉然,道:“老丈稍安,您这病是风邪入体,好在发现的及时。”
他声音娓娓,让这老叟终于松下心神来
从前心如草木,待到死而复生,朱厌的邪气从骨中剔除,裴若游从头修行,再次成为了一名医修。
悬壶济世,一是出于本心,一是,修功德偿朱厌旧孽。
看完了甜水镇中的病人,他带着肩上的青狐,又往远处走去。
喜乐盈天,许家夫妇强忍泪水,看着凤冠霞帔的新娘被抱上了花轿,新郎红衣白马,今日要娶他的妻子过门。
十八年如珠似宝,爱意倾注,养得一个无忧无虑的朝笙,并非今日之后再不能相见,那谢姓的青年买得相邻宅院,又打通两户的花园,说是出嫁,其实两个家都在朝笙的身边。
可无论如何,还是不舍。
许老爷悄悄从妻子手中接过帕子,侧过身按了按眼角,一旁,许夫人忍泪含笑:“你明里暗里考较了小谢一年,该知他会是可靠的丈夫。”
道理么,许老爷都懂,他看向花轿的赤金流珠帘子被掀起,女儿的指尖扣在木梃边缘,另一只手朝他与妻子挥了挥,像是默契的安慰。
许老爷怀着不舍的心情释然。
月明星稀的时候,宾客尽散,万籁俱寂,唯有红烛燃着,灯花细碎炸裂。
喜秤挑开了红盖头,墨眉云鬓,睇眄婵娟,女子眼角的绯色无边清艳。
“朝朝。”
她应声,盈盈的笑。
谢玄暮在这一刻,觉得那百年的孤苦终于被彻底斩断。
合卺交杯,烛火摇曳。
然后玉山倾倒,芝兰崩塌。
青年白发如雪散落,朝笙随意将他的发簪压在枕下。
袖中红线蜿蜒而出,紧紧缚在了谢玄暮的腕上。
去岁取回了白露,从前忘却的修行重新踏上,这一世已无剑骨,朝笙仍以极快的速度修得金丹。
所以,驱使一截红线当然不在话下。
谢玄暮咬牙切齿:“宁茴又给了你什么?”
朝笙笑着道:“你知道的。”
白发落在了嘴角,耳边,锁骨下沿,谢玄暮脸色渐渐泛起潮红,桃花眼中都是湿漉漉的情意。
谁人用微凉的指尖碾过一颗赤色的小痣,又用口齿咬下。
玉兰香暗涌,喘|息声落进烛火中,转瞬被吞没。
人间逗留四十载,两个修行至合道的修士扮作凡人,在许家父母俱老去后,才终于离开了骊城。
先去西洲剑阁看了春风会试。
青云宗当年经朱厌之祸,元气大伤,好在上下人心守望,百年之后,又重新成为屹立一方的大宗派。
此次春风会试的魁首便在丹阳峰法修明心苒与剑阁首徒叶清葭中决出。
演武台旁,庆阳书院的讲学杜少蒲颇感不安,对着已成院长的李朔君道:“师兄,这春风会试,我们书院是非看不可么?”
——谁懂,过了一百年,在春风会试看到剑痴,还是觉得浑身都痛。
李朔君思及自己断而未修的大小寒,也十分怅然。
书院一行人遂在这样忐忑的心绪中见证了新的魁首。
自剑阁离去后,朝笙与谢玄暮去了东洲的碧云天,北川长河的支流流经此处,灵草生长,妖兽栖居。
裴若游等一棵灵药结果,等了整整十年。
碧云天的化神妖兽也如他一般守了十年。
血战一触即发,被他招来做打手的师兄师姐提着妖兽们的头颅,问道:“这个也可入药么?”
裴若游摘下灵果,笑道:“自然。”
于是碧云天鸡飞狗跳,那些凶神恶煞的妖兽尽数折在白露惊蛰下。
原只是想取一枚灵果的裴若游愉快决定在碧云天再待几年。
东游西走,山河历遍,人间风雪又数载,朝笙和谢玄暮在初夏时到了憾游原。
这个时候,野花还没有开败,夜阑天星如水,朝笙沿着长溪走,谢玄暮跟在她的身后,草叶扫过衣摆的下沿,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就在这儿,朝笙正式踏上了被颠倒的命途,而彼时,他还在黑水牢中。
真是遥远的从前。
谢玄暮神情微松,忽而袖上传来一道力气,朝笙拉着他,一起栽倒在憾游原上。
一岁有一岁的枯荣,野花落在谢玄暮的鬓边,朝笙靠在他的身侧。
星斗满天,她抬手,指尖引出一道灵力,草叶之下,萤火飘摇向上飞去,渐渐在他们的面前汇作一条伸手可触的银河。
“我十七岁生日时,你给我看了一场烟火。”
长街夜色,火树银花,他们在那时重逢。
“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很好看。”朝笙的声音也这样的近,她说,“尽管,那时大半的目光其实都在看你。”
看你白发,看你垂泪,看你在眼前。
银河起伏,明灭闪烁,天上的霄汉倒映长溪,谢玄暮俯身,落下一个吻。
青年霜雪般的长发披散,有几缕垂到了朝笙颈下。她的指尖抚过白发,银河顷刻涌动着,向憾游原四周飘荡而去。
“你送我的萤火,很好看。”谢玄暮说,“可我,也更想看你。”
朝笙欣然应允。
那年春暮,北川风雪漫天,有人说天地浩大,去哪都行,最后却食言。
待到百年,故人复来归,终于并肩,踏遍海角天涯。
「这个世界前面的两章感觉不太好,所以我重新写了一个。」
朝笙的天劫再至时,已经过了两个百年。
那时她与谢玄暮都在北川。
朱厌已死三百年,这些年来,二人三洲四海踏遍,斩尽妖邪,看遍清平安宁的河山。
分别并不算猝不及防,两个都在合道巅峰的人,离天道那样的近。
琉璃般的神辉落在朝笙身后,她没去看,只望向了眼前的人。
冥冥之中,她知道,迈过天门,重生的答案触手可得。
一枚青玉扳指放在了她的指尖,白发玄衣的男子一如往常,声音温和。
“去吧。”
灵力铺天盖地,在北川的冰雪之上涌动。
谢玄暮感受到浩瀚的神辉,知晓到了告别的时候。
三百年朝夕以对,犹不知足。
他求索什么,几世的轮回又是为了什么,纵然不知缘由,也能猜得。
灵力掀起长风,她青丝翻飞,衣袖飘摇。
“这一次,仍会再见。”
仙鹤自神辉上展翼而下,九重雷劫,三百年前已向她低过一次头。
交握的手缓缓松开,朝笙的眼睛一瞬也不瞬望着他。
“好。”
经年的爱意里头,生来凉薄的人终于被养出鲜活的血肉,朝笙的回答应允了他此刻和以后。
几生几世的相遇和分别,谢玄暮只觉自己的心似乎生来就有一个缺口,北风猎猎,灌进他衣袍之中,他看向缓缓合上的天门,知道下一次,会是久别重逢。
天门之后,究竟是什么。三洲四海的修士并不能给出回答。
天道冥冥,告诉所有修士,那里是琼楼玉宇,是金阁仙京,是永无枯竭的灵气与长生。
但朝笙看到,天门之后,是倒悬的海。
无尽的海。
幽幽的碧波推来,将她整个席卷吞噬,小白的声音被水流冲散,与她彻底断了关联。
这是一片没有任何生灵的海域。
她浮在海里,头发如藻般飘荡,抬头时只看到了刺眼的太阳从水面折射进来。
阳光之后,白袍的神明法相浮动。
那曾于亘古的洪流中听到的声音再度响起,灵魂深处,熟悉感袭来。
“殿下,暌违多少年。”
白袍叹息。
“小白去了哪?”她猜测这就是那个从未得见的“主神”。
“渡过这片海。”白袍不答,垂眸望向千年不曾相见的故人,“你要的答案,都在海的上面。”
“要记住,于一切相,离一切相。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朝笙一愣,但白袍顷刻之间化作一道光线消失。
浪潮汹涌,海水倒灌进口鼻,朝笙眼睁睁看着手中的青玉扳指骤然被冲走,逐水而去。
头顶的太阳光芒越发刺眼,白袍的话犹在耳畔。
她身如不系之舟,泡沫在身侧漂泊,海水推涌着她向上,向上,时光却在倒走,纷纷扰扰的水镜擦肩而过,镜中的故人消失不见,倏忽,千年光阴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