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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巍巍(一两春风穿堂)


是裴氏的儿郎。
阿笙几步上前,小心翼翼地确认道:“裴钰在哪?”
那人见此,以为是平日里那些追随裴九郎的女娘,微微叹了口气,看向众人跪拜的灵堂。
素布翻飞,众人虔诚地上香跪拜,有的还带来了家中的果子和吃食,恭敬地放在一旁。
“天气渐热,族中长辈做主,已于昨日将家主的尸身送去祖地安葬,姑娘若要祭拜,可去燕城。”
这话在阿笙的耳中仿若蚊蝇之声,须得努力才能听进。她太累了,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阿笙眉头蹙紧,问出的话气若游丝,“他当真,死了?”
阿笙细细地看着那人的眼,她看到的只有悲痛,不见半丝作假。
“阿七呢?阿七在哪?”
“为夺下家主,阿七只身闯入敌军当中,身负重伤,如今在城主府内治疗。”
“我要见阿七。”
“他如今尚在昏迷,恐怕无法见客。”
阿笙只觉身子脱力,讪讪地往后退了两步。
“姑娘,你可还好?”
阿笙茫然地摇了摇头,便侧目看着城楼下的灵位。
圣贤为志,厚德载物。
阿笙看着那灵位之上,那个活生生的人最终就成了这短短两行字。
她还记得那日春光正好,他跟自己说,人生还长……
裴钰,你与我说人生还长,为何你的人生却要停在这里……
阿笙看着城主府那高耸的城墙,茫然四顾,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
她愣愣地看着那高耸的城墙,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神武楼。
那一年也是春光正好。
人人都说春日好,春日好,可为何春日照人三分暖,照她却是刻骨寒。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在想,为何死的不是别人……
阿笙嗤笑了一声,“你看,我这般卑劣的人都还活着,裴钰,你那么好的一个人,老天为何要收你的性命……”
浮屠苍狗之下,蝼蚁尚且偷生,哪有你那么傻的人,拿自己去换别人的性命。
阿笙微微抬首,看着湛蓝无云的天,几分恍惚。
“王权富贵,天下走狗,人间一趟,满是辜负……”
下一秒,满世界都是寂静,阿笙多日劳累,终是脱力,当即晕死了过去。

第九十九章 捡回一条命
骤雨初歇,大风刮得院内的枝桠都弯了腰,一名小厮得了前院的消息急匆匆地往后院赶。
见内院门守着的婆子不在,左右又看了看,又不敢犯了规距往内去,只能在内院门口急得跺脚,而后躬身大喊。
“老夫人,通州有急报!老夫人,通州有急报!”
屋内,因为天气忽然还寒,安氏昨日夜里便有些咳嗽,今日一早大夫来过后,傅荣华与薛娇娇都来看过了。
薛娇娇近日安排着儿子入国学堂的事,未能久待,因此留了傅荣华在这里侍疾。
安氏刚服了药准备睡下,便听得院外的动静。
见扰着老夫人休息,嬷嬷当即起身,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未久,嬷嬷匆匆赶了进来,傅荣华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的那些孩子多是家生子,不会那么没有规矩。
嬷嬷低首,道:“通州急报,裴氏九郎为救他人殒命……”
听得这话,安氏愣了一下,而后抬首,急切地问道:“笙笙呢?”
“笙姑娘病重,卫氏和裴氏的族医都在通州共同救治,但情况并不好,卫氏派了兵士来通知我们派人去通州一趟。”
安氏闻此,皱紧了眉头,语气中满是急切,“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傅荣华见此不由抓住了安氏略微颤抖的手,道:“母亲放心,我这就去通州,一定将笙笙平安给您带回来。”
“好,好,你去。”
安氏抓着傅荣华的手,抓得用力,“一定要将笙笙带回来。”
“是。”
傅荣华欠了欠身,当即回院内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便南下了。
通州城主府内,两名侍女端着药碗从后厨往客院而去。
“这几日卫氏与裴氏的人日日都来看客院这位姑娘的情况,也不知她究竟什么来历?”
“听说是裴九公子的旧友。”
“唉,她这病也来得急,伤了心肺,前日里听闻差点没救过来。”
“她待九公子是真心的,听说连赶了半个月的路到了通州,却得了噩耗,身体疲极又气急攻心,可怜的。”
二人这般讨论了一小会儿,见到客院戍守着的婆子,便低首闭了嘴,将药碗递了过去。
那婆子得了药不敢怠慢,当即往屋内送去。
这几日,阿笙多是在睡着,但却睡不安稳,好几次守夜的婆子都被她半夜哭喊的声音惊醒,赶紧进屋里将人唤醒,但她很快又因体力不支睡了过去。
周而反复,城主府为照顾阿笙,守夜的婆子都用上了三名。
待阿笙再次清醒过来,又过了半月有余,她缓缓睁眼,看到的是陌生的环境,一名不认识的侍女在一旁候着。
满屋子的药味让她微微蹙眉。
见她睁眼,那侍女又惊又喜,赶紧外出告诉守着的婆子。
未久便见傅荣华赶到了床前。
“舅母。”
阿笙开口才思觉自己嗓音这般沙哑。
“我在。”傅荣华当即上前,摸了摸阿笙的额头,又让人去取水来。
这几日阿笙的情况傅荣华看在眼里,如今看着人醒了,不由眼眶有些湿润。
这孩子自小便遇到那么多事,如今又成了这样。
傅荣华不由想起了那日老夫人与她讲的话,笙笙这年纪便遇上裴家老九那般惊世绝艳的人,此后怕是难觅良人。
而生人尚可撩开手来,裴钰死在最好的年华,这人怕是要在阿笙心里住一辈子。
世族女子的婚姻背后多有别的考量,本就容不得多少真心,再背负一个在心里,此后的日子该何其苦。
阿笙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傅荣华赶紧将人扶着。
她有些浑噩,不知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
阿笙话未说完,记忆却疯狂涌出,那满城的素缟和吊高的天光瞬间出现在她的脑海,一时眸光振动,面色苍白。
傅荣华尚未将人扶稳,却见她当即哇了一口血出来,吓得傅荣华赶紧让叫大夫。
裴氏将两名族医留在了城主府,那大夫被侍女催得脚下生风,赶到时还在气喘吁吁。
傅荣华赶紧让开,让大夫诊治。
大夫细细看过后,对傅荣华道:“莫要忧虑,这口血吐出来是好的,她本忧思淤积,这口气一直堵着,现下通畅了许多。”
说完,又开了新的方子,让侍女去抓药。
傅荣华赶紧拿着锦帕给阿笙擦了擦唇瓣的血迹,又让侍女拿来清水给她漱口。
她看着阿笙,这不过月余,人已经瘦得不成形,老太太看到不知道该怎么心疼。
“阿笙,你可得好好养,莫要让祖母再为你忧心了。”
听得傅荣华这话,阿笙勉强牵了牵嘴唇。
而在阿笙修养的这一个月里,裴钰的死讯很快传到了帝京。
世家子弟、文人墨客无不悲痛,裴氏本府灵堂外,上千名文士聚集祭拜,亦如通州,不少人家府门上为裴钰自挂丧布,半城素服,少见华钗。
轩帝亲自前往裴府慰问。
裴老夫人忧思过度,未能见客,久游山水的裴五爷返回本府坐镇。
裴五爷当着前往祭奠的诸多世家之人的面,对皇帝躬身见礼之后,严词道,裴氏感恩太祖当年恩赐,亦不敢有辱恩赐。
家主盛名无二,自他去后,裴氏自问无人能承袭礼教无双之名,现经各长老商议,裴氏决定将此名归还。
轩帝大喜过望,只觉是天亦助他,兜兜转转终于今日,将先帝都未能完成之事做到了。
在他的眼中,裴氏的没落就在眼前。
但裴钰死于声名最盛之时,他死前救下一城百姓,是为救人而自愿赴死,这礼教无双交还之后,自愿供奉裴氏之人有增无减。
除了裴氏属族之外,京中上百人家在家设裴钰灵堂,自认裴氏仁义天下无双,当为现世楷模,见裴氏族人无论老幼皆自愿礼拜。
渭水之上,一艘航渡引破风而去,直往寒州,甲板之上,一人玄袍加身,江风吹起他半身长袍,如谪仙临渊,道不尽的清冷。
他微敛眉目看着江水滔滔,听着瞰卫送来的消息。
他听着举国对他的赞颂,一双如画的眉眼淡淡的,融不进半丝暖意。
“大长老他们已经以裴氏家主承袭已断,各脉各自为主为由,开始着手将部分族人往西南和陈国迁移。”
瞰卫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得那人扫了一眼,而后低首道:“还有窦氏之女……”
那人闻此清冷的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她怎么了?”
瞰卫垂首,将阿笙在通州之事一一告之。
听闻之后,却是长久的沉默,那瞰卫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神色。
只是余光间看到那人握得骨节泛白的拳,久久不肯松开。
良久,江风猎猎模糊了声音,终是听得一句满是无奈的叹息,便再无后话。
也不知是他当真对此无可置评,还是就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第一百章 桥归桥,路归路
皇极殿外,合德公主一袭华装走来,她看了看殿外的辛栾,得辛栾点头示意,知殿内此时无人,方令辛栾上禀,而后入殿。
近日因收回了裴氏礼教无双之名,轩帝的心情大好,见到女儿来更是喜笑颜开。
合德低身见礼后,对轩帝道:“父王可知裴氏族人往西南迁移之事?”
轩帝自然是知晓的。
如今裴氏无家主,各脉各自为主,难免分崩离析,这对轩帝而言是件好事。
但见合德脸色不对,轩帝收起了笑意,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合德垂首道:“父王,当年太祖以裴氏的礼教文法统一诸国文化,令其尊我国为上央大国,这些年裴氏在礼教文法一道上名声不减,我国尚无能出其右的存在,若是裴氏族人悉数去了他国,我央国的上国地位恐受动摇。”
合德默了默,道:“还有裴氏属族,裴氏此番迁移,已经有十四个属族随其西移,另有其他世族亦蠢蠢欲动。”
裴氏此番迁移的影响尚未完全体现,若是造成大量世族之人随其离开央国,必会对国本造成动摇。
轩帝此时方才省起这件事的危险,正欲下令,但这一则御令却是怎么都难以说出口。
裴钰的死让裴氏的声望空前,在他盛名之下,皇帝如何在此时开口阻拦裴氏族人不得已而为之的分家之举。
合德垂首道:“请容儿臣去一趟裴府,此事还需得裴五爷一个准话。”
“准,你快去快回。”
合德欠了欠身,而后转身离开了皇极殿。
帝京鱼浮巷内,几辆车驾缓缓驶入。
未久,车驾上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病了一场,显得阿笙一双如珠玉般的双瞳缺了些许神气。
得知她归来,安氏早早便在正庭候着了。
远远便见着一个纤瘦的身影自外走来,如今已经是六月的天,阿笙还穿着长袍,足见傅荣华在信中说,阿笙还需将养这话不假。
阿笙见着安氏柔柔地笑了笑,而后低身道:“劳外祖母担心了。”
安氏从她神色当中不见异常,看了看她身后的傅荣华,见她点了点头,复才放心。
通州之事,阿笙不提,安氏便也未主动提,祖孙俩都仿似没有此事一般,随口聊了些别的。
见阿笙聊了两句便有些犯困,安氏知她劳累,又多嘱咐了几句,便让阿笙回院内休息了。
而后安氏下令,通州之事谁都不许再提,裴氏的一应消息也不得往浮生院送。
但阿笙返京的次日,便有访客来。
原本门房来报时,小桃欲按照安氏的要求回绝,但阿笙彼时正好在院子里晒太阳,听闻是静严,便道那是华清斋的先生,还是将人请了进来。
静严到浮生院时,见阿笙躺在软榻上,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一张小脸衬得那双眼睛更大了。
这六月的天她还穿着长衣,听裴氏的族医报,阿笙此番落下了心疾,须得修养很长时间。
“静严师父。”
“可感觉好些?”
“自然是好多了。”
阿笙说话间还有些懒气。
见阿笙这番模样,静严眉目微蹙,他委实没想到,通州之事能将阿笙折磨成这个样子。
静严重重地叹了口气,本是有话欲说,见她这模样又不知从何说起。
侍女此时为静严斟上了茶水,是院内新得的碧螺,阿笙都还没来得及喝。
阿笙接过小桃递过来的汤水,细细抿了一口,并未催促他。
他就这般看着阿笙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碗燕丝,又用清水漱了口,复让小桃退了下去。
“静严师父,你若不知如何开口,不如我来问如何?”
阿笙的语气依旧柔和,静严应承道:“你问吧。”
“裴钰假死。”阿笙这话说得笃定,而后刻意地加了一句,“对么?”
庭内得风卷得有些凉,阿笙说完此话便定定地看着静严。
当日事发突然,阿笙又连日疲惫,抵达通州之时那满城素缟让她来不及思虑多的。
待她生死门中走了一回,才想起了裴钰离京之前的话。
他道通州一行,归期不定。他早已知晓,此行“裴钰”必是死路一条。
再者通州事发至今,不见裴氏族兵出动,阿笙的计谋刚逼得皇帝下令卫氏收手,裴钰便在通州被人“误杀”。
此番种种,令阿笙不得不怀疑,裴钰是假死,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计谋。
既是计谋便是一定要完成的,卫氏的手借不得,便只能借他人之手。
只是阿笙此前并未想到,如裴钰这般盛名之人,敢这么做。
阿笙仔细地看着静严,见他点头,心中提着的一口气,终是放下,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五味杂陈。
“我此前还在想,通州不过一个货物口岸,无甚值得他亲自去的,恐怕是瞰卫早得到消息,景王的人出没,他才借了这个机会。”
阿笙的声音懒懒的。
静严缓声道:“他其实早有打算,裴氏积大难调,无论是央国、陈国,任何一国的王室都不可能容得下一个声望高过皇帝的世族,裴氏若要延续下去,唯有分散各脉,将主家隐没,才有长存的可能。”
裴钰早已看清楚,裴氏延续至今,已无法与皇权携手。
裴氏不愿屈居于任一王朝之下,而皇权也容不下裴氏这般的庞然大物。
“皇帝不能容忍裴氏的昌盛,也容不得裴氏随意出离,因此唯有家主的死才能给裴氏‘分家’的理由。”
无论裴氏家主是谁,帝宫想要击溃裴氏的心不变,后世子孙都要在皇帝的猜忌下活得谨慎,裴钰用一人之“死”则可换来族人的将来。
“帝宫虽然知晓裴氏族人外迁,但因裴钰之名深受民间敬仰,众人感叹裴氏为救那一城百姓,如今却落得‘分家’的下场,皇帝无论有没有正当的理由都不敢阻挠此事。”
他让“裴钰”死在名声最盛之时,占尽了民心,给了族人坚不可摧的庇护。
这就是裴氏的家主。
阿笙静静地听完静严所说,裴钰当年承受着家族荣耀而生,他的一生注定先为裴氏家主,后为他裴钰。
但他的这场计划中并未有阿笙的角色,就连一声知会都没有。
他给于自己的那点恩惠,恐怕根本没被他记在眼里,但阿笙却为此差点丢掉了性命。
一番真心相付,不过是自作多情。
阿笙敛了眉目,将眸光敛尽。
“他自知此生往后再见不得光,所以才不想牵连他人。”
阿笙笑了笑,“我如今看清了自己的位置,裴钰作何打算都是他裴氏的事,通州一番,在我心里,我与他便是两清了。”
阿笙的声音柔和,仿似这初夏的风,带着悠悠然的气息。
究竟是不是气话只有她自己清楚,静严也听不出她真意。
“当年得他相救,我心中甚是感激,从此以往,他的事我不会再过问。”
她敛了敛眉目,“总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阿笙抬首便对上静严微蹙的眉眼,他觉得阿笙这话不错,但是显然却并非他所想。
得知裴钰还活着阿笙不是应该高兴么,怎么她这两三句话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静严毕竟不懂阿笙的心思。
她是骄傲的,在这份骄傲的面前,裴钰不愿拖累的思虑对她而言是一种轻视。
是不得平等相待的悬殊之感。
“静严师父今日来就为了此事?”
“哦,还有一件事。”
静严这人少有愣神,阿笙不由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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