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久,前园处便一片热闹非凡,一问才知是裴氏的儿郎们到了。
隔着柳岸碧波,遥遥可见那些昂扬的少年们仿似文人诗歌里走出来的儿郎,他们一边说笑,一边走过白石砌成的桥,桥下流水荡起的波纹仿似那扬起的尘心。
近的远的,那些碰巧路过和刻意观望的世家子弟们都驻足观望着,尤有一些姑娘们羞着脸低语着,还频频回望已经走过了裴氏众人。
如此年纪便见风姿绰约,那种骨子里的底气是身后的家族给的。阿笙远远地看着这么一群人走过,不由想起了林中的那辆马车。
听闻裴钰身弱,今日并不出席园内的席面,阿笙一时有些好奇,这裴氏子弟都这么好看,也不知那裴钰究竟长什么模样,能让七国文人将他写进自己的诗词之中。
“阿笙。”
弄墨唤了唤原本在看热闹的阿笙,道:“这是夫人院里要的花茶,你且送去。”
裴氏主家经得起这一声夫人的如今有两位,但正经的夫人却只有先家主的正妻,阮氏。
阿笙微微愣了愣,此事原不该轮到她,但手上动作却未停滞,接过桃木制成的茶盘便往凤鸣苑送去。
此时尚未到午宴之时,阮氏正与几名相熟的夫人们叙旧。
阿笙刚走近凤鸣苑便闻得一阵悠悠的岐莲香,沁人心脾。
今日在凤鸣苑主事的是文清,她上前去接过阿笙手里的茶盘,便让她在外候着,等夫人们饮过觉得合适再离开。
“夫人正与人聊话,你且等着。”
阿笙得了话便顾自站在屋外端正地候着,不时听得屋内传出来的笑声。
“听闻窦氏的人也来了。依礼,窦氏有新丧,他们不是该避嫌宴席这般热闹之地么?”
窦氏二字入耳,阿笙不由集中了精力去听屋内的话。
“窦老家主向来懂得圣心,苏府的案子是刑部判的,刑部主司可是皇帝的人,窦知雪死前敢高呼苏府无罪,那不是在说皇帝的人乱判案么?窦家也怕再有牵连,如今连丧事都不敢给她办,就这么草草埋了。”
闻此,阿笙的耳中似有轰鸣之声,屋内人调笑的语气如雪上的霜气,让人冷得彻骨。
她交叠在身前的手不自觉地握了握,而后又松开。
“窦知雪原也是京中拔尖的人物,却为了一个穷秀才,落得今日这个地步,也不知该说她痴傻还是肆意。”
待那略有些聒噪的女声说完,方才有一人开口,道:“毕竟是亡人,咱们还是该要礼敬三分。”
得阮氏开口,那几人哪里还敢多提,只是连连道是,又说了别的话题。
阿笙低敛着眉目,听着这世家女子之间淡薄如水的情谊,只是幸好自己当初并未一时冲动去找阮氏求援。
如今看来,母亲与阮氏的情分也不过尔尔,阮氏是不会为了这点子情分为苏府出面的。
屋内久未有回音,阿笙便一直在外候着,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低垂着眉目,甚是乖顺的模样,并无半点躁动不安,文清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她记得园内并无这个年纪的女娃,若是没认错,这孩子便该是九公子捡回来的那个。
文清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得屋内的嬷嬷走出,对她低声一句。
“你可以离开了。”
得此话,便是屋内的夫人们对茶饮颇为满意,阿笙这差事便是交圆满了。
阿笙得了话,又与文清欠了欠身,方才抬步离开凤鸣苑,文清观她自始至终,眼神都未曾游离半分,始终看着自己眼前的路。
在这繁华的上阳园内,这般年纪便能不被外物所扰,定静专注于自己的位置和手中的事,这样的人的确难得,也难怪就连弄墨都愿意为她争取一个机会。
阿笙能来凤鸣苑露脸,文清又怎么看不懂弄墨的心思。
阿笙转身出了院子,走过七步桥,便在桥上停了下来,她从这个高处看向满园的热闹与繁华。脑中还是此前凤鸣苑内众人调笑的话。
性命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茶歇时的谈资,那些好看的皮囊之下,终究是石头做的心。
“温良恭俭让……”阿笙的声音清清浅浅,仿佛风一吹便能散,“从礼尊善……都是狗屁。”
廊下,少年身如芝兰,目若瑰玉,抬眼间仿似有人间四月的春水流转其间,尽是温润之色。
他今日身子不太爽利,本不欲前来,但听闻仲景大师今日亦到了上阳园,便还是赶了来。
刚行至廊下,便听得桥上有稚嫩的女声在叹息着什么。
未曾想听得最后,却是一句“狗屁”作了结语。
裴氏所推行的圣贤礼法,受多国崇敬,今日倒是第一次听闻有人这般作评。
身旁的剑侍惊愕地看向裴钰,却见他微凝着目朝桥上看了看,而后以手势制止他随行,自己则抬步走了上去。
走上七步桥方才看到,原来作此言的当真只是一个看似十岁左右的小少女。
“为何是狗屁?”
阿笙一惊,转头便见到一名少年仿似画中走来,天光柔亮,在他温润的瞳眸中印入柔软的光,这人有一副好的骨相。
这便是阿笙对裴钰的第一印象。
“为何?”
见阿笙并不开口,裴钰又多问了一句。
此时园中来人众多,闲言两句,来日再会未必有期。
念及此,阿笙收起了那乖顺的做派,反正来人也不识得自己,她朝桥外那一片园中景色抬了抬下巴。
桥下的一汪碧波仿似被春风送入络绎不绝的来往人群,她声音轻柔如这碧波,却说着锋利的话。
“你看那些人,富贵的皮囊穿着好看的衣裳,那些文法礼教对他们而言就像那些衣裳。”
“人前是尊贵礼敬,人后脱下,露出的便是脏心烂肺,哪来的温良,哪来的谦让?”
裴钰顺着阿笙的眼看向远处的人群,而后收回了神色,复又看向站得比自己高几个台阶的阿笙,问道:“为何会这么想?”
阿笙有些意外,世族子弟浸淫礼教多年,礼教文法是他们的尊贵,也是他们维护自身利益的盔甲。
但眼前这人听着自己荒诞的话却无半分怒容,看着他一双瞳眸清澈而明亮,这倒让阿笙冷静了些许。
她抬眼看了看距离自己几步远的人,今日是自己心情不佳,不该将这气撒向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她不由叹了口气,道:“便当我胡言吧。”
说着便转身离开了七步桥上。
裴钰扫了一眼阿笙离开的身影,又看向对岸的人声鼎沸。
“这丫头好没规矩,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
持剑的少年走上了桥面,他虽未见到阿笙的容貌,但阿笙所言凭他的耳力却是字字句句听得清晰。
裴钰倒没有接他这话,只是浅笑着敛了眉目。
第八章 裴氏无奴
凤鸣苑传来消息,裴钰来了园子里。众人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给阮氏请完安,去了接待各国文士的清风馆,此时各家文采斐然的子弟都在那里。
看着这些年轻人为了要看裴钰而一趟趟地跑空,倒有人在阮氏面前玩笑道,九公子风采绝世,惹来这么多仰慕之人。
阮氏听着也就笑笑,并未置言。
此时前园的侍从来报,帝宫传旨。说来也巧,裴钰刚现身,帝宫的旨意便到了。念及此,阮氏不由沉了眉目。
皇庭掌事入园之后,便径直往清风馆而去,中途未作半分停留,显然是早知人在那。
为了不让闲杂人等扰了仲景等文学大士的清净,裴氏在清风馆外设下辞赋题,答上了才能入内,也因此,不少人被拦在了外面。
众人借着那皇庭管事到场,借机探头,想看个究竟。
只见一名少年走出,垂首接旨,他身骨清秀,明眸静澈,明明只是少年人,却在举手抬足间给人青山般定然之感。
只是这四月的天,他倒还穿着较厚的衔月服。
皇庭掌事宣读完皇帝的恭贺之词,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
当年裴氏前家主早逝,裴氏凭着阮氏腹中的这个孩子留住了裴氏“礼教无双”的封名,而阮氏也因在怀孕之中遭受丧夫之痛,动了胎气,导致这位小公子自小便身子羸弱。
少年的肤色从了他母亲,雪白如凝脂,但却缺少了些气色,而这正好表明他身子不足。
这位管事多年来常为皇帝来宣赐裴氏,因此也算是看着裴钰长大。
“大人在园子里吃盏茶再返程吧。”
“九公子便不用费心了,我还有要务在身,也就不再久留了。”
闻此,裴钰点了点头,受了管事一礼,便目送其离去。
阮氏姗姗来迟,也不过是与那管事打了个照面,客套了几句便转身走向了裴钰。
裴钰知阮氏心思,道:“母亲不必过于担忧。”
“刚到园中皇帝的人便来了,倒真是巧。”
阮氏语气温软,却带着寒意。
裴钰敛了眼中多余的情绪,并未接这话,道:“仲先生等人还在馆内候着,母亲容我失陪一下。”
阮氏点了点头,待裴钰离开后方才道:“二叔等人在哪?”
文清低身答复道:“回夫人,二爷三爷他们在沧海阁与人对弈。”
裴钰临时起意来的园子,她尚不知此行,但皇帝的人却能这么及时赶到。
裴钰年少便坐上家主之位,难免族内会有不同的意见,明的倒不怕,唯怕暗处的手让人防不胜防。再加之这些年,皇帝盯裴钰盯得越发紧,这让阮氏不免担忧。
“去查,究竟是谁将公子的行踪报给帝宫的。”
“是。”
文清刚出清风馆,转过角落便遇上阿笙,这个距离,当是将刚才的对话听了进去。
她看了看来时的方向,阮氏已经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应当是没有注意到阿笙在此。
“你随我来。”
闻此,阿笙并未多问,便随着文清从羊肠小道离开了清风馆的范围,到了花圃方才停下脚步。
“你为何会出现在那?”
文清微蹙着眉看着阿笙,她依旧是那般低眉顺目的模样,这般被人撞见,换做旁人早该慌张,她倒是镇定得很。
“刚从姑姑那里交了差事,原是想抄近路才碰巧路过那。”
此事不难查证,“所闻之事不可外传。”
“是。”
二人走出花圃,便见阿暖抬着茶席与人擦肩而过,却被那女子唤住。
“你为何不见礼?”
阿暖手中茶水本就有些沉,她微微愣了愣,也不识来人,不愿起争执,便浅浅欠了欠身欲往前走。
“慢着!”
那女子看似十五六的年岁,她身旁的奴仆伸手便将阿暖给拦了下来。
“我家姑娘乃是青城主府之女,你为奴身,该分得尊卑,行屈膝之礼。”
阿暖的性子也不是那么好拿捏,板正了身子,对那奴仆身后的女子道:“姑娘若要逞威风不该在上阳园内。”
那女子心情本就不好,此番想去清风馆见一见裴氏这少年家主,却因答不出裴氏设下的辞赋题,而被武仆拦在了河桥的位置,就连清风馆的外院都未进到,心中本就窜火,听到阿暖这话,更是气急。
“给我掌嘴!好好教教这不知尊卑的贱奴!”
那侍女动手极快,阿暖后躲,但双手端着茶席不得空闲,转身便被那侍女给踹在了身上,手上的茶壶中是滚烫的水,若是烫在这几人身上,便更由得几人分说了。
关键之时,一人稳稳接住了阿暖手中的茶席,阿暖转眼便见到阿笙出现在她身旁,将那茶席给接了过去。
“你还好么?”
阿笙并未管那对主仆,又看了看阿暖被踹到的地方。
阿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虽她话说是这么说,但从她站定的腿来看,应该还是伤着了。
见有人维护,那侍女立刻上身将手中尚有茶席的阿笙拉开,随手便又要掌掴阿暖。
“住手!”
一声呵斥,那侍女的手被阿暖抓住,争执间却反手一巴掌打在了阿笙的脸上。
耳旁一声脆响,伴着些许的耳鸣,阿笙眉目紧蹙,却还是硬生生将怒意压了下去,此时若是还了手这有理也会变没理。
阿暖立刻将阿笙护在了身后,而那侍女连同其主一起,被文清唤来的武仆制住。
“我乃青城主府之女宣陵,你们敢这么对我!”
那女子对上文清清冷的眼,她第一次这般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
文清看那女子年轻尚轻,并未多做责难,却还是开口道:“宣姑娘,恐怕令尊并未告诉过你,我裴氏无奴。”
“奴”与“仆”之分是身份阶级的差别,前者为轻贱身,而后者为良民。
圣人言,膝下尊严犹如人之根骨,不得随意折辱。
为良民者,可只跪天地君亲师。因此,阿暖等人无需向她这所谓的主府之女行屈膝礼。
“你纵奴在上阳园内逞凶,非我裴氏佳客。”
说完,她又看向那名已经被吓得不敢说话的奴仆,道:“你以奴身却敢对我裴氏之人动手,今日便将你送与官府,定要治你一个滋扰之罪。”
文清说完这些,便着人将那二人拖了出去。又遣人去宣府告之今日宣氏的轻慢之举。
阿笙看着文清思路清晰地将此事处理得这般利落,根本没有告知主家的必要,因为她的底气便是裴氏这世族第一的地位。
此时阿笙方才明白弄墨的那一句“裴氏不惧”究竟是何意思。
文清上前看了看二人的情况,微微蹙眉,阿笙的脸微微有些红肿。
刚才那番情形之下,这丫头留了一句“阿姊快去找人”便自己冲了上去,她这小身板却还敢往前去凑,不知该说她是胆子大,还是行事莽撞。
“先去处理一下伤势。”
离开文清的视线,阿笙方才细细回想自己在清风馆外听到的话。
从前她受九曲大家离原的教导,也曾听过裴氏帮太祖定江山的故事。
当年,太祖以武定天下,但乱世子民百年经五姓帝王,因此民心难收。
而太祖借裴氏所尊崇的圣贤礼法统御人心,让君成为与圣贤并位的存在,这才坐稳江山。
但现在看来裴氏与天家也并非那般齐心。
二人转过花廊,但见一身形宽胖的少年迎面而来,阿笙迅速低头,侧转过去。
此人正是窦氏三代孙,也是阿笙的表哥窦远胜。
阿笙与窦氏之人不过一次照面,她亦不知对方能不能认出她来,但还是小心谨慎,避免与其眼神接触。
此次窦氏接了邀贴,又因裴氏家主年少,因此便想着让窦远胜靠着少年人的身份多加亲近,但没曾想,他在上阳园从东追到西,却连裴钰的影子都没见到,自己倒走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见有人迎面走来,窦远胜将人叫住,“这位阿姊。”
窦远胜来之前,其父便知会过,裴氏园内之人皆当礼敬,因此他倒是礼数周到。
阿笙低首站在阿暖身后,以她的年岁,这声阿姊自然不是叫她。
阿暖停下脚步,与窦远胜垂首致礼,便听得他问:“不知清风馆是不是这个方向?”
阿暖知晓又是一个冲着家主来的,因此也并未阻拦,礼貌道:“往前穿过花廊,走过七步桥就到了。”
“多谢。”
说着便带着仆从继续往前走,倒是他身旁的仆人多看了几眼站在阿暖身后的阿笙,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便也未提,就这般离去了。
今日是开园第一日,总是繁忙许多。此次上阳园开园总共三日。
裴府各人口味不一,二爷裴清召爱炙烤的鹿肉,三爷裴陵邱爱那一口胭脂酥,五爷今日心血来潮,要吃北方的鹅油卷。
而夫人阮氏口味一向清淡,她的粥品里面却须得放上牛乳、燕丝等慢熬,再配上几块酥鸭肉调口。
还有各位姑娘公子们,一时这园子里集齐了大江南北的美食,更莫说还要满足来客的饮食习惯。
弄墨一直忙碌着安排,回到院里之时已然很晚,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在候着她,来人正是文清。
文清与弄墨差不多的年岁,她们与阿暖等人不同,原身是裴氏旁系的子女,靠着自己的文采与智谋,被送往本府培养,几番辗转,如今已侍奉家主一脉二十载。
当年,弄墨凭借着一手苍劲如松的字迹颇受华清斋先生的赏识,原本就连她自己都以为,将来她的路途会是青云直上,名动央国。
但可惜,华清斋高手如云,弄墨最终不过是被分配到这上阳园,一待便到了今日。
文清看着许久未见的老友,岁月在她们身上都留下了痕迹,不是那皮相的改变,而是人心。
弄墨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锋利,文清知道,岁月终究还是让眼前这个女子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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