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那云尘率先笑出声来。
“这公主殿下当真有趣。”
裴妙音倒是想到了什么,问那嬷嬷,“可是公主十岁那年北边来的贺贡?”
“正是那块。”
西州以北,尚未抵达雍国的地方有一片山脉,临水而立,盛产玉石,如脂凝白,当年有几个搬山工挖出来后便献给了雍国国君,后来几经辗转被使臣带到了西州,献给了贺兰倬。
整个西州就只有这一块,又正值茉莉生日,便赐给了她。
这样名贵之物,茉莉手里不少,因此她出手一向大方。
云尘看了看裴妙音,道:“前几日楼内的事,我听说了,这丫头倒是有胆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武将世家养出来的女儿。”
裴妙音闻此无奈地笑了笑。
“不过这样好么?”云尘那一双风流的眼中露出一抹精明的光,“央国有位贵比东宫的公主,西州若再出一个,对你可不太有利呀。”
闻此,裴妙音依旧端着温和的笑,道:“茉莉能靠自己的能力说服王上,那是她的本事,也是众女娘该学习的。”
这话说的好听,但云尘又岂是不了解裴妙音的。
她说话想来得体,一如她做事从不留余地。
茉莉若只是做一个跋扈的公主没人会在意,但她如今却被赐予了持兵之权……
“钰儿那边可有消息?”
云尘正思虑着,却被这话打断。
听裴妙音提起裴钰,云尘道:“小家主的讲学就要结束了,不过他中途去了一趟央国,也不知是去做了什么。”
裴妙音笑了笑,并未接此话,继续提笔欲画。
但两三笔后,却是微皱着眉看着自己此时再下的两笔,怎么都不如此前的流畅,画意已断,故今日就此停笔。
“这孩子自小以他父亲为榜样……”说着又叹了口气,“但我倒但愿他别像临安。”
裴妙音提起往事,云尘不由跟着垂了眉眼。
二十多年前,裴氏的裴临安也曾是名动天下的人物,最后却在人声鼎沸处,凭栏依靠,意外跌落,被街道之上进京为天家表演的象队践踏而亡。
这玩笑般的死法对于裴氏家主而言,如何不让人唏嘘。
“若家主还在,你也早就该回去了。”云尘道。
裴妙音闻此,眼中的动容悉数不见,她敛了眉目,道:“这话莫要再说了。”
云尘听出她的不高兴,而后垂首称错。
云尘离开的时候,与来的阿笙正好打了个照面,阿笙略微有些惊讶,王后的宫中竟然出现陌生的男子。
刚转眼便与裴妙音的目光对上,阿笙立刻收了神色,为免唐突。
裴妙音知她在想什么,道:“云尘是阉人。”
阿笙惊讶地看向裴妙音,却见她如常般吩咐嬷嬷给阿笙沏花茶。
“云尘曾是我的暗仆,自我入宫之后,为方便时常进出繁花殿,他自愿净身。如今替我打理一些铺子。”
裴钰曾提过裴氏对西州的投入和撤离,他的话语是轻巧的,但其中的付出定然沉重。
“今日来可是有事?”
阿笙自回来后便在甘兰园跟着一同繁忙,已经几日不见了。
“哦,家主那边来信,他不日就要返回……”阿笙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裴妙音。
“怎么了?”
阿笙方才继续道:“译注的工作已经快到结尾了。”
换言之,这次裴钰归来后,他们可能不久就要离开西州了。
这下,又要留下裴妙音一人了。
闻此,裴妙音神色淡了几分,而后又端持着温和的笑,道:“这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经典东传,裴氏声望会再上云霄。
阿笙看懂了裴妙音眼中一闪即逝的落寞,问道:“殿下为何不干脆跟我们一同回央国呢?”
裴妙音仿似知道她会说出这话,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道:“如今西州才是我的家。”
“可你想回去。”
阿笙的眼中印出裴妙音眸光似水,那么柔,也那么冷,“我想回的是十八年前的家,不是现在的裴氏。”
十八年不闻不问,家宅高门依旧,却物是人非,即便回去,也只是陌生。
见阿笙眼中有着几分悲悯看着自己,裴妙音笑了笑。
“我知钰儿定然是与你说了什么,但如今我也好,他也好,我们身上都有各自的使命,裴氏子弟可以撤离西州,但我却撤离不得。”
“为何?”
裴妙音微微敛了眉目,她脑海中印出的是出嫁那日,父亲慎重的话。
“因为我相信我父亲的选择,我也会完成他的嘱咐。”
此时鸟鸣之声凌空而起,颤乱了纷繁的枝桠。
阿笙看着裴妙音静静地看着自己,用温软的语言说着坚定的话。
“西州会是裴氏后退的路,我一定会做到。”
阿笙被裴妙音眼中的坚定所摄,那种眼神她无比熟悉,亦如自己想要查清当年父亲的案子。
有些事他人看着何必为之,但却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一个能将国策倒背如流的女子,又怎么会沉溺于情爱之中。
阿笙起身,拱手拜服,道:“我明白了。”
裴妙音知她一点就透,浅笑着道:“去吧。”
王庭很快就接到裴钰的车驾返回王城的消息。
据说,南国的学士们自发一路相送,直至西州的南河关,方才不舍地离去。
裴钰的此次讲学也很好地宣扬了央国的文礼之法,南国王室决定派遣正式的使团去央国朝拜大国的文礼之道。
听闻这个消息的轩帝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文礼之法是央国的软实力,如今能扬名大陆南境,这番影响力就连先帝都未能做到。
而与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刑部对于裴陵邱之死的调查进展,赵焕城在安城摸查许久,怀疑此事恐怕与西州有关系。
事情的起因来源于他私下收到的一份消息,称有个走私货的贩子,可证明裴陵邱出事当日有几名西州人连夜出城。
赵焕城给轩帝的折子中并未直接挑明裴清召与郭定坤的关系,但他猜测,裴陵邱若是死在安城,前二者必然结冤,一旦裴清召撤手,西征资粮的筹集便会遥遥无期,也就消除了西州的风险。
因此,此案并非简单的仇杀。
轩帝看完折子重拍案几,直道西州阴险,哪有古国风范,当下下令暂停淮西商道,断了与西州的贸易往来。
西州得知此消息的时候,王庭诸臣又炸开了锅。
就连贺兰倬都未想到事情会败露在一个贩子手上。
据郎卓回报,央国那边找到了那个送他们出城的贩子,但这贩子常年往返东境各国走私货物,就连身份都没个准,这样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被央国朝廷找到的?
贺兰倬现下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当今之计是要央国重开商路。
西州之地物资并不如东境富饶,冬季之前,无论官商都要囤积物资,而西北又常年有异族滋扰,不适宜走商,南边诸国虽有供量,却不足以弥补东边商道的补给。
如今季节将近,轩帝这一手倒是打的人措手不及。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没得个结论。
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回王上,如今我们与央国打是打不得,为今之计,不如选择和亲。”
此话一出,满庭寂静。王庭之内多是幼子,唯一能到年纪的便只有王上疼爱的茉莉公主。
众人看着贺兰倬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虽知晓此计可以让西州缓上许久,但无人敢附议。
此次群臣商议未久,这消息便被茉莉知晓,她从校场归来骑服未换便匆匆赶去见贺兰倬。
宫人们只听得哭闹之声,未久,便有侍卫入内,将茉莉给架了出去,此后便一直禁足在安乐宫内不得外出。
今日阿七称裴钰要看看苦无与圆觉二人的笔论,便是那些阿笙从央国带来与圆觉的册子,因此阿笙此刻正抱着给送过去。
她刻意绕了绕,从安乐殿前过,却见殿前重兵守卫,其内连个洒扫的人都不见。
阿笙不禁想到数日前茉莉的欢喜,与此刻的境遇简直天差地别。
王恩便是如此,西州王掌心的那朵花,终究是要被他亲手埋葬。
阿笙撤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过。
她也曾想过,若是自己不向贺兰倬提议杀裴陵邱,茉莉今日是否还会是这番境地,但很快她打翻了自己的想法,即便没有自己那番提议,西州解不了轩帝西征之困,最终还是会走上和亲这一条路。
阿笙到裴钰的客院时,远远便看到那人靠在窗边浅浅睡去,窗边的案几之上还放着他看了一半的册子。
风拂过他的眉梢,吹起几缕落在身前的发,让阿笙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唯恐自己不知轻重吵醒了他。
众人之间,裴钰的任务最重,他还抽出时间去南方讲学,归来后又马不停蹄继续译注的工作,不用想他都该是疲惫的,但人前裴钰从未露出半点疲态。
那恼人的风终是起了势,将案几之上的纸张吹得哗啦作响,裴钰缓缓睁开了眼,阿笙便撞入一片仿似秋水的眸光中,心下不由漏了一拍。
裴钰看到站在庭院之内的少女,她为图方便穿着利落的素服,手里抱着一摞文书,似乎怕打扰他,便这般站在院内。
见此,裴钰浅笑了笑,他朝阿笙招了招手,阿笙方才抬步往屋内走去。
阿笙进屋后将文书放下,又立于一旁,半响不出一声。
裴钰翻了翻她带来的东西,而后抬首看向她,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怎么了?”
阿笙想了想,还是将袖中的玉令拿了出来,放在了案几之上。
“此前答应家主的事,恐怕办不到了。”
更何况她还拿着这枚玉令去赵焕城那里过了眼,这件事也不知裴氏那边有没有通知裴钰。
裴钰并未立刻收起玉令,而是看向她,道:“与姑姑聊过了?”
“家主。”阿笙看着裴钰,道:“裴氏十八年来对殿下不闻不问,如今要她回去,真的还能回得去么?”
闻此,裴钰敛了眉目。
“再者,他们皆道殿下无子,在西州没有依靠,可这不也正是她没有软肋么?”
“这王庭之内多的是生母卑微的小王子,她为王后,谁为嫡子全凭她的心意。贺兰倬对殿下又是那么信任,在我看来,她将老家主当年的嘱托做得很好。”
裴钰静静地听着阿笙的话,未有半点反驳,片刻之后,方道:“好,那此事便就此作罢。但条件不变,你可有想要之物,我尽力帮你实现。”
阿笙看着裴钰那双如秋水般沉静而清亮的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钰不够信任自己,或者说他并不看重自己,而她要的东西是要与天家去争那份真相,裴钰会为了自己去查当年的天家之争么?
他不会……
或者说,单凭现在的自己,不足以让他出手去查天家之事。
她在裴钰眼中的份量还不够。
裴钰静静地看着阿笙思虑良久,终是吐出一句,“我尚未想好,不如家主等我想好了再与你提?”
“好。”裴钰知她定然有事,但她既然不提,自己也不便过问。
“还有事?”见阿笙不肯离开,裴钰问道。
“我……”阿笙欲言又止,但她知道自己此行所做纵然瞒得过央国之人,但瞒不过裴钰。
她用他玉令之事,裴钰迟早会知晓,但若此时认了裴钰极可能会将她赶出裴氏,自己这些年来的经营就白费了。
但若不认,将来裴钰自己发现,会不会更生气?
裴钰定静地看了看阿笙闪烁其词的双眸,而后收回目光,拿起案几之上的文书。
阿笙便听他缓声道:“天下事,能做成的,非你一人之功,会出错的,也非你一人之过。”
他这话说得没来由,阿笙愣了愣,却见裴钰不再看她,道:“回去休息吧。”
阿笙垂首,眸光微动。
安城一行她事后复盘之时方觉有些地方太过巧合,比如那被山石砸个正着的后备营。
还有安城的四时打更人,他们离城之时,从东到西,穿城而过,却是一个都未遇到。
念及裴钰这段时日恰巧也不在西州,她终是听懂了裴钰所言。
“家主,可是你帮了我?”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裴钰音色清冷,道:“你不过是去凉山相地,其它的无须多问。”
阿笙看了一眼裴钰,他已然拿起了册子,不复看自己,于是道了一声“是”,方退了下去。
待阿笙走后,裴钰方又拿出自己此前看了遍的信件,这是裴氏瞰卫送来的密信。
信中写道,将那贩子交给赵焕城的是裴氏留于西南境的策应。
当年裴氏回撤,但裴妙音不愿离开,所以族中在西南留下了一部分策应的人,以便接应西州。
所以这背刺西州的人,是裴妙音。
就结果而言,裴妙音揭发此事,在西州送走了刚获持兵之权的茉莉,而将茉莉送到央国,便是将西州王的愧疚和惦念送到了裴氏的手上。
茉莉会是裴氏重新与西州建立联系的关键。
裴妙音这一举两得的一步棋,当真不失当年的风范。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修正祖父的计划。
裴钰看着字里行间斟酌再三的字词,最后是向家主请示,是否要核查裴妙音这些年在西州所行之事?
裴钰未回那一封信,而是过早地点起了烛火,将那封信付之一炬。
阿笙脑中思绪万千,难以入眠,复起身着裳,走出屋内。
从裴妙音给她的那封信起,甚至更早,早在静严的出现,她便仿似一步一步走在他人的计划当中。
她曾以为自己能杀掉裴陵邱且全身而退,多少是有些运气的,但如今回想,自己恐怕只是一盘迷局之上的棋子罢了。
阿笙看着满布星子的夜空,她来裴氏已经快五年,时间飞速,越是耽误,当年之迷便越难查清,她不能再被动地等待机会。
念及此,阿笙看着一片灯火归宁处,那是安乐殿的方向。
次日,茉莉的母亲施丽获得贺兰倬特许,可入安乐殿探望茉莉。
自从哲多被斩后,施丽早没了从前的锐利,连衣着也朴素了不少。
今日,她着宫人带了许多茉莉平日里爱吃的东西,经过盘点后方才入内。
而阿笙扮作宫人亦在其中。
这是施丽许多天来再次见到女儿,她看到内殿一片狼藉,就连梳妆的镜面都被人砸了,而茉莉则是一袭素服坐在窗台边,神情憔悴。
她以为又是贺兰倬派来的说客,根本未看来人,大吼:“滚!”
施丽见女儿这个样子忍了忍眼角的泪,唤了她一声。
茉莉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看清来人后,眼中蓄满了泪,扑到了母亲的身边嚎啕大哭。
阿笙看着母女二人哭作一团,敛了敛眉目,王家的子嗣也是这般,依仗他人的恩典而活,哪有永远的威风和如意。
王家如是,百姓亦如是。
阿笙看了看殿外戍守的侍卫,浅声道:“夫人,我们时间不多。”
施丽此刻才想起今日前来的初衷。
茉莉抬头看到跟着母亲前来的居然是阿笙,不免疑惑。
阿笙几步走近,示意二人走到远离侍卫的地方。
茉莉遂将人带去了自己的卧榻处,又放下来帘幕,将阿笙遮住。
“你怎么会来?”
茉莉抹了抹眼角还挂着的泪,她并不愿意被外人看到自己这副窘境。
“我是来与公主殿下献计的。”
茉莉闻此,眼中有光,“你有办法让我不去和亲?”
阿笙摇了摇头,“此事涉及两国关系,势在必行。”
听闻阿笙这般讲,茉莉的眼色冷了下来,“那你来做什么?”
茉莉此番态度,阿笙倒也不恼,轻声道:“公主不愿和亲可是因为轩帝年纪比西州王还大?”
阿笙此话说中了茉莉的心事。
茉莉自小娇养长大,她这个年纪正是对自己的婚事有着畅想的时候。
毕竟她这般年纪的女娘都喜爱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而轩帝年纪甚至比贺兰倬还大,因此阿笙猜想,这才是她不愿意和亲的主要原因。
“我有法子可以为你争取将议亲的时间延缓两年,并让轩帝许你在央国内自由选择婚嫁对象……”
“我不嫁!我不去东境!”
茉莉的反应很激烈,她一掌将阿笙推开。
阿笙微蹙着眉,却并未发作。
“但是殿下,你有的选么?你一人与西州这千万人,换作你做西州的王,你会怎么做?”
面对阿笙这话,茉莉还是沉默了。
良久,她才开口。
“你有何计划……”
茉莉微微蹙眉,静静地听她为自己细说这其中的计划。
午后,施丽陪茉莉用过午膳之后,方才带着人离开安乐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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