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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想撕下他的面具(丛温)


他看年轻书生端坐着未动,哼了声,绕过去欲把敞椅上的人拉起来。
陆敬祯早已猜到来人身份,这么个尸位素餐的人倒有脸舞到他面前来,他刚要讽刺一二,便见门外一道身影急闪。
接着,一柄坠银密星长刀横在了孙文远身前。
徐成安借力用刀鞘一拍,将人直接从案几前震开数尺,他转身挡在陆敬祯身前:“将军不在,凉州自有我们军师坐镇。来人,请玩忽职守的同知大人去牢里养病吧。”
陆敬祯微诧看向徐成安,一路而来二人虽没什么接触,但徐成安时不时生出点杀心陆敬祯还是清楚的,实在意外他会帮他说话。
外面很快进来两个侍卫,上来就将孙文远押住。
孙文远厉声挣扎:“你们敢?本官可是正五品同知,岂容尔等……”
“拖出去。”徐成安不欲同他废话。
孙文远见徐成安铁了心,便又大叫:“我可是陆首辅门生!是首辅大人亲自点本官来凉州的!”
“等等……”陆敬祯本不屑理会此人,不想这人倒是把他这个本尊搬了出来,“你……叫什么?”这人他根本不认识啊。
孙文远冷笑:“本官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孙文远!”
孙文远……哦,名字有印象。
这人是成德三十六年的二甲进士,当初在国子监陆敬祯便是看中了他的勤勉,后来的确是外放了,没想到如今成了凉州同知。
但他以前不长这样啊,短短六年竟然从一个清瘦书生成了如此肥头大耳。
孙文远以为他们怕了,梗着脖子道:“识相的马上跪下道歉,要知道,你们动我就是打首辅大人的脸面!”
你永远不知道亲手提拔的人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捅你一刀。
于是这个烂摊子还得自己来收拾。
陆敬祯摸了摸脸,他现在就觉得很疼:“陆首辅当初大约是瞎了吧。”
“你!”孙文远破口大骂,“黄口小儿竟敢对首辅大人出言不逊!待我来日禀明首辅大人,定要你人头落地……”
“愣着作甚?还不拖下去!”徐成安冷了脸。
孙文远已经被拖远了,骂声隐约还在继续。
徐成安错愕回头看向眼前书生,他还以为天下读书人都恨不得以陆首辅马首是瞻,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个威武不屈之人。
他不免生出几分敬佩,连递药碗的动作也温和了些:“喝药。”
褐色汤药安静盛在瓷碗中,方才他那么急着闪身进来竟也没有洒出半分,看来功夫很不错。
陆敬祯垂目看了眼,端起来就喝,一面问:“将军何时出城?”
“已经走了。”徐成安抱着佩刀倚在案几旁,“我奉命留下保护你。”
陆敬祯的动作微滞,心下平白生出些许喜悦,他没多问,朝张师爷道:“有劳师爷备辆马车。”
“是,我这就去。”张师爷转身出去。
徐成安皱眉:“去哪?”
陆敬祯一口气喝完汤药,缓了缓,卷在舌尖的苦涩才散去稍许:“城中米铺上报的存粮储备明显不够支撑三日,即便府衙有钱,眼下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徐成安脸色大变,眼下将军已出城,这怎么办?
陆敬祯扶着桌沿的手指微微使了力,试了试才撑着站起身。
徐成安看他撑着案几的手在抖,拧眉托住他的手肘:“祝云意,你不是要逃吧?”
陆敬祯轻掀眼皮笑:“我如今可是将军的人了,便是徐校尉逃了我也不会逃。”
徐成安:“你他娘……”
陆敬祯又道:“方才多谢。”
突如其来的道谢倒是令徐成安微噎。
陆敬祯已不动声色将手臂缩回,稳着身形往外走去。
徐成安咒骂着追上去:“我得派人去通知将军。”
“不必。”外头烈日高悬,陆敬祯微眯住眼睛,忍住眩晕不适,“徐校尉听过大善即是大恶吗?”
徐成安只懂行军打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一概听不懂。
陆敬祯自顾轻言:“百姓一朝有饭吃,便以为顿顿有饭吃,一旦哪天断粮,他们就会觉得被骗,即刻便能反扑暴乱,但其实饿上一两顿并不会死人。”
说来说去最后还不是会暴乱?
徐成安的脸色难看:“所以呢?”
“所以需要恩威并施。”书生苍白脸上露着笑,“走吧,徐校尉,同我一起去放放狠话。”
徐成安:“??”
“你是嫌暴乱来的不够快?”
“不。”陆敬祯适应了刺目光线,笑意将眼尾拉长,“我是去教他们怎么做人,顺便替将军体会下当个恶人的感觉。”
沈嘉禾带出城的除了豫北军,还有数十名凉州守军,他们熟悉地形,也对此地山匪有所了解。
抵达山匪所在的山脚时,沈嘉禾已有了大致了解。
三郡山匪相互掣肘也时常联手,他们还学朝廷和世家玩起了联姻这套,将三家关系紧系,必要时会联合对付朝廷,这也是朝廷多年剿匪不利的重要原因。
距离凉州最近的是戚风寨,也是三郡山匪中人数最多,实力最强悍的,眼下这伙山匪就盘踞在这座大凉山上,山寨背靠悬崖,易守难攻。
只需拖上半日,便能等来援军。
沈嘉禾摸着下巴看着凉州守军在地上的标注,也就是说,一旦开打,他们这百余人打的其实不是戚风寨,而是三郡山匪联军。
“三郡山匪有多少人?”
“少说也得上千。”
豫北军常年行军,战力和这些州府守军比自是不在话下,以一敌十亦可一战,但眼下的问题是,他们只要进攻戚风寨,便是腹背受敌的下场。
就算他们最后能活下来,三日怕也赶不回去。
那便只能智取了。
三郡山匪在她面前玩的合纵连横,早被契丹和蒙古人玩腻了,那她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土崩瓦解。
沈嘉禾点了两个得力部下,让他们各自领十人前往河东、云中,以镇国将军的名义告诉两地山匪,豫北军此番清算戚风寨是为凉州府尹遇袭一事,两地山匪不施以援手便可暂时不动他们,顺便透露豫北军在凉州城外不过百余人。
“可他们三家有盟约,万一还是来了呢?”
“把豫北军的人数透露,会不会太危险了?”
沈嘉禾从容开口:“从前多是地方政府剿匪,地方兵力不足,战力一般,他们三家只需联手便可轻松退敌。但倘若明知道赢不了,还是灭顶之灾呢?百余人的豫北军背后是三十万戍边大军,哪个寨子敢说自己能全身而退?”
“豫北军今日能灭戚风寨,明日就能对另外两家动手,他们难道想不到这点吗?”
沈嘉禾轻笑:“想到了又怎么样?他们即便反抗也是螳臂当车,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豫北军此番剿灭戚风寨只是为了凉州府尹失踪一事。”
事情商定,两队人马即刻各自出发。
次日傍晚,两队人马陆续回来。
不出沈嘉禾所料,河东、云中两地山匪选择了明哲保身,戚风寨如今孤立无援了。
入夜时分,沈嘉禾单人独骑上山。
戚风寨的岗哨发现来人,正欲报信时,夜幕中一股凌厉剑气横劈而来。
只听“咔”的一声,插着戚风寨旗帜的木桩被劈断,年轻将军持剑立于马背上,声音穿透半座山:“本将军乃豫北侯沈慕禾,交出凉州府尹,归还抢来财物,即刻束手就擒,饶你们不死。”
整个山寨静寂无声。
突然,一支箭矢飞速射向沈嘉禾。
沈嘉禾没有躲,运气上掌,剑刃瞬间被真气裹挟,她挥剑狠狠砍断飞来箭矢。
这是死战不降了。
看来凉州府尹是死透了。
长剑高举,沈嘉禾厉声道:“众将听令,诛杀贼匪!”
铁骑声骤然响彻在漆黑暮色中,火箭齐发,横七竖八插入戚风寨的木制城楼上。
山匪手里的箭矢多为青铜所致,即便是为数不多的铁制箭头也因为材料原因与朝廷军器局所铸纯度相去甚远,豫北军将士身上的铠甲便足以抵抗山匪手中的箭矢。
天明之际,豫北军的百余人便已攻破近五百人防守的寨子。
沈嘉禾率先策马闯入山寨:“带人去找粮库,务必守好!”
北边悬崖为戚风寨提供了易守难攻的优越位置同时,也断送了山匪的后路,抢来的东西运不走,沈嘉禾担心他们宁愿毁掉。
豫北军一进寨子,整个山寨顿时如千里之堤一朝溃败。
两个时辰不到,山匪们杀的杀,绑的绑。
剩下寨内一群妇孺也一应被控制住。
女人们哭哭啼啼都说自己是被强抢来的,跪地求沈嘉禾放她们归家去。
“将军,怎么办?”
“先绑着。”眼下混乱,沈嘉禾没精力过问这事,她环顾四周,踢了踢面前的二当家,“你们大当家的在哪?”
从昨晚攻寨至今,沈嘉禾居然没看见戚风寨的大当家。
二当家吐了口血沫子不肯说。
沈嘉禾转身将剑尖抵上一侧年轻山匪的颈项。
不等沈嘉禾问话,年轻山匪便哆哆嗦嗦道:“去岁大当家受了重伤,日前刚抓了个大夫来,正在暗室治伤。”
沈嘉禾踢他一脚:“带路。”
“叛徒,老子杀了你!”二当家挣扎着要起来,被边上的士兵狠狠踩住。
年轻山匪将沈嘉禾带到了位于大当家房间下的暗室。
里面只有一张简易床榻,守在床边的山匪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早已气绝,床榻上的大当家被五花大绑着,胸口用银针插了张字条。
上面写:戚风寨大当家是也,特此捆绑,江某敬上,不必言谢。
沈嘉禾的心口一跳:“你们抓来的大夫叫什么?”
年轻山匪回过神来:“好像叫江枫临,说是个很有名的神医。”
士兵们还在外面收拾,便见沈将军急急奔出,翻身上马就要走。
“将军!”有人跟上问,“发生何事?”
沈嘉禾没回头:“不必跟来,收拾完先运粮回城,天黑前务必赶到!驾——”
疾风骤起,马驹奔于林间山路。
江枫临刚刚还在戚风寨!
她找了他四年!
沈嘉禾一路下山,沿着官道追出数十里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方才路上有岔路通向某个村子,沈嘉禾当即调头回去。
将村子里外翻找一遍,还惊动了当地里长。
众人看沈嘉禾一身铠甲,不敢怠慢,有问必答,但所有人都说不曾来过陌生人,沈嘉禾的脸色难看。
这时,村口来了一老一少,拉着装满木炭的板车,本是要去凉州城卖炭的,哪知城门紧闭,他们只好悻悻而归。
“城内不知发生何时,好像乱得很呢。”
“我还听到有人在哭喊呢。”
沈嘉禾握着马缰的手倏地一收,凉州城出事了?
落日西挂,昏暗光线寡淡洒在城楼上。
沈嘉禾抵达城门口时,从戚风寨运粮的马队也才刚到,所有粮食都需从山上搬运,寨子里也缺少运送车辆,再加上还有俘虏、妇孺需要安置,眼下已是他们最快的速度了。
城楼上只留了两个守卫看守,乍一眼还以为凉州城空了。
沈嘉禾叫开城门,未来得及垂问便听闻城中哭声、叫喊声成片,是安置难民的方向!她的心跳莫名加快,双腿一夹马腹朝前冲去。
城中主街空无一人,前头的哭喊声听起来越发让人不安。
校场外停了辆马车,沈嘉禾策马过去就见徐成安狼狈从校场跑出来,衣摆还被撕了一块,他低着头边骂边查看。
“成安!”沈嘉禾飞身下马,急声问,“祝云意呢?”
身后马车内传出几声轻弱咳嗽,车帘轻掀,露出书生温和笑脸:“将军回来了。”
此时,整个戚风寨如鬼城般死寂。
大当家卧室里的暗室内,那具仰卧气绝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静静听了听,确定周围没有活人才坐起来,抹去脸上血迹,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床上的大当家已被带走,青年弯腰找出藏于床下的药箱挎上,拍拍身上灰尘出门去。

第10章 想杀了他
沈嘉禾利落跳上马车,抓紧马缰,冷着脸道:“都乱成这样了,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没乱。”微凉手掌覆上沈嘉禾的手背,他似是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骨,温声道,“我替将军守着凉州,乱不了。”
校场内都乱得哭天抢地了,还叫乱不了?
先前将军不在也就罢了,眼下情形,徐成安满脑子都是祝云意那句他是将军的人,他下意识上前就用刀鞘挑开覆在沈嘉禾手背的手:“别动手动脚!”
刀鞘凉得很,陆敬祯躲在马车内好不容易蓄住的暖意又从指尖散了,手指微勾,他的目光落在徐成安被扯破的衣服上,笑问:“徐校尉没告诉他们,那些话都是我的意思?”
徐成安冷笑:“所以他们才想拉着我问你这个狗头军师何在,都恨不得冲出来打你。”
沈嘉禾有点懵:“里头到底怎么了?”
身后哭声还在继续,此处乱得很,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徐成安将沈嘉禾的马牵上,一面跳上马车:“回府衙,路上说。将军那边可还顺利?”
“顺利,粮草运回城了。”冷风随着马车奔驰越发凛冽,沈嘉禾将车帘落下,回眸见书生轻靠着软垫,眼角挂着潋滟笑意睨着自己看。
他身上还披着她的那件狐裘,软毛贴着完美下颌线,将他整个人衬得悠然自在,只是脸色瞧着比刚入城时还要差了,精神也不大好。
沈嘉禾正欲问他几句,外面传来徐成安的声音:“将军出城没多久他才说城中粮食不够支撑三日。”
“什么?”沈嘉禾脸色一变,“那些百姓是因为此闹起来的?从何时开始断粮的?”
“昨晚。”陆敬祯轻拢着身上狐裘,冰凉手指悄然缩进狐氅中,倦声道,“不过倒也不是为此才闹的,是因为我告诉他们凉州虽为他们开了城门,粮食却不是他们可以免费得的。”
沈嘉禾睁大眼睛:“你要卖给他们?”
陆敬祯失笑:“我就是真想卖,也得有粮卖才行。”
说的也是。
微掀窗帘钻入几丝凉风,陆敬祯掩面低咳两声:“三万余人留在城中毕竟是祸患,就算将军此行顺利,带回的粮食够不够这么多人撑到朝廷赈灾辎重抵达也未可知。所以凉州城只收留老弱妇孺,男人们发回原籍参与灾后重建,都则连老弱妇孺都不会再有粮食供给,期限是今日太阳下山,方才将军听到的哭声都是各家在告别。”
怪不得哭声那么大。
沈嘉禾脱口问:“你不怕真把他们逼急了?”
陆敬祯轻笑:“百姓没那么容易反,把他们逼上绝路才会,但我也给他们希望了。只要男人们肯离开回原籍,他们的妻儿父母便有饭吃,我也会让人在他们离开前各自派发粮食以供路上吃。”
“可你把余粮给了男人们,留下的人就没饭吃了,万一三日期限我没赶回来怎么办?你不怕他们抢凉州百姓的粮食引起更大规模的暴乱?”
“首先,他们并不知道将军此番剿匪带走了所有豫北军。其次,我还让徐校尉给留下的人递了话,让他们相互监督,一旦看到有人离开安置点,举报者便能得到比旁人更多的粮食。绝境当前,人心本就不可窥测。”陆敬祯徐徐道来,“再者,府衙粮食虽不够所有人吃,也还不到空仓地步。”
外头徐成安冷笑了声,不得不说,这书生看着弱不禁风,倒是把人心玩弄得很是透彻。
沈嘉禾半晌没说出话来,这么做的确是最好的安排,但未免有些撺掇百姓们互相捅刀的意思,有些不近人情了些,毕竟那些人前来凉州避难就已经很惨了。
马车缓缓停下,徐成安掀起车帘:“他们眼下不敢真的如何,倒是可以骂你。”
陆敬祯笑问:“骂我什么?”
徐成安将马扎摆好踢正:“骂你不知民间疾苦,克扣的粮食必然进了你自己的口腹,还骂你不得好死。好在将军回来了,等今晚大家吃饱饭就能少骂你几句。”
沈嘉禾伸手刚扶住书生,却听他道:“今晚也不能喂饱他们,给个七分饱,饿不死就行。”
徐成安倏地掀起眼皮:“为何?”
“从山寨带回的粮食需先铺至城中各大米铺,将军的三日之约不可食言,否则凉城百姓也得闹。”日光收尽,车外的气温骤然下降,陆敬祯刚出车帘便被一阵冷风灌肺,他猛然咳嗽起来。
沈嘉禾下意识将狐裘拢住,手臂轻环才发现,不过三日未见,这人怎么又瘦这么多?
“让百姓吃饱要紧,我食不食言不打紧。”沈嘉禾干脆将人重新拉回车厢避风,“我又不是他们父母官,今后也不在凉州驻扎,不在意什么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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