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是该惶惶不可终日。”沈嘉禾不屑与他虚与委蛇,径直打断道,“大人如此行径本将军自当禀明你的上官。”
宋恒脸色大变:“这……将军息怒,息怒啊!下官实在是……”
“启程吧。”沈嘉禾落了车帘。
宋恒欲哭无泪的脸被车帘挡住,陆敬祯轻摩着指腹,因为他的出现,沈嘉禾的身份没有暴露,宋家一家三口得以活命。
这样很好,他的郡主也会长命百岁。
马车不及骑马快,好在出发得早,这才在午时赶到了青州驿站。
青州府尹亲自带人在驿站恭候,说是要给沈将军接风。
沈嘉禾不打算再耽搁,让人收拾上路,下车同府尹说了宋恒的事。
府尹大惊失色,坚称毫不知情。
他知不知情沈嘉禾倒也不在意,但此事这么一闹,想必也不敢再有人效仿宋恒所为。
待众人整装完毕,沈嘉禾便下令启程。
从边境出发时全军轻装简行,眼下忽然多了辆马车,底下不少人在议论马车里到底是谁,还打趣问是不是将军收了位美貌小娘子。
书生轻卧在软垫上睡了,沈嘉禾看着这张清秀的脸,想着他文弱的模样,心说可不就像个小娘子?
长年执笔的手修长干净,掌心轻薄柔软,不似她手掌全是茧。
马车猛地一个颠簸,轻卧软垫上之人蹙眉轻哼了声。
沈嘉禾以为人醒了,垂下眼睑见他温和五官紧拧,她本能去探他的脉。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忽地反握住了她的手,书生薄唇轻启,喃喃唤道:“郡主……”
沈嘉禾的心防轻颤,本能垂目:“你唤我什么?”
扣住她腕口的手并无多大力道,书生的呼吸有些急,似是被魇着了。
他道:“郡主,我来救你。”
沈嘉禾的指尖勾起,眸色微凝。
陆敬祯醒来时,夕阳余晖几乎收尽,只剩天边些许微弱之光。
身上疼痛好了许多,但整个人仍是疲惫得很,他静静在软垫上又躺了会儿,外头枝叶簌簌,他忽而意识到马车未进驿站,而是停在路上。
出什么事了?
他费力爬起来,掀开车帘就见马驹都被栓在树干上,前头不远处聚着一群人,隐约可见沈嘉禾折了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公子醒了?”守在外面的士兵快步过来,“将军说夜里风凉,让公子别下马车。”
陆敬祯蹙眉问:“怎么停在这里?是因故来不及赶去下一个驿站?”
“下一个驿站还远着,半个时辰前我们刚过凉州驿站。”沈嘉禾的声音传来。
陆敬祯抬眸,见那边聚着的众人已经散去。
士兵见沈嘉禾过来,识趣退下。
“发生了何事?”原定行程,马队今晚应在凉州驿站落脚才是。
“年前北方雪灾严重,太原郡西北几个州府都是重灾区,眼下受灾百姓全都聚集在凉州城外,要求入城避难。”沈嘉禾利落跃上马车,拢住夜风,将人往里推,“风大,里头说。”
陆敬祯隐约记得建丰三年的确有过太原郡雪灾的奏报,此事是户部管辖,他当时并未在意,只知道后来难民暴乱,朝廷临时抽调河东守备军前往镇压,似乎是死了不少人。
这次因为在阆县耽搁几日,倒是正好被他们赶上难民围城之事。
“将军要管?”陆敬祯问。
沈嘉禾吹了吹手上灰尘,失笑道:“撞上了必然要管,太原守备军年前悉数调往灾区重建去了,如今凉州城内的守军怕是不足百人,城外难民已超两万,还在源源不断增多。”
陆敬祯抿唇:“将军回京也只带了百余人。”
“嗯。”沈嘉禾点头,“但这又不是打仗,倒不必太过紧张。我已让人去打探消息,今晚还不知能否进城。本来想把你留在驿站,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陆敬祯的心倏然狂跳两下,脖子不由得发烫,好在车厢内光线暗沉,不至于让郡主瞧出失态。
郡主待他同那日在江家老宅醒来后全然不同了,那夜发生的事两人虽谁也没再提,但在郡主心里,他同别的男子到底是不一样的吧。
外面传来急促马蹄声,接着听到有人落地的声响。
“将军。”马车外响起徐成安的声音。
沈嘉禾掀开车帘:“情况如何?”
徐成安越过沈嘉禾看向车内书生,目光稍顿。
沈嘉禾并未在意:“说。”
徐成安收回目光:“城门口难民数量已过三万,不少人开始砸门,再不做点什么,很快便要失控。”
“凉州府尹何在?”
“凉州府尹日前携家眷归宁途中被山匪袭击,如今下落不明。底下同知也说是告病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装病避事。
沈嘉禾沉着脸:“那如今这凉州谁在管事?”
徐成安道:“我在城外亮了身份,守城的人说城中谁也不敢拿主意,只有一位姓张的师爷去信问肃王,肃王回信说此事需先问问陛下。”
沈嘉禾冷笑:“这是谁都不想管了?”
太原郡乃肃王封地,不过肃王年事已高,向来不大管事,往京中上奏,这一来一回等上头下来对策怕凉州城早破了,陆敬祯算是知道凉州暴乱是怎么来的了。
徐成安道:“可要先借调河东守备军过来?”
沈嘉禾摇头:“借调守备军得兵部出调令,没这个时间。”
徐成安叹道:“朝廷原定下放的赈灾物资十日内必到,其实只要再等些日子……”
“等不了十日。”沈嘉禾思忖片刻,“即刻收拾出发,让豫北军暂时接管凉州城防,开城门让百姓入城避难。”
徐成安错愕脱口:“眼下城内物资未必够,凉州守军人数也不足,万一控制不住百姓,在城内发生暴乱将不可收拾!就算来日物资运到,如何核算、分配,一应俱是难题。我等皆为戍边军人,只会行军打仗,不懂如何管理庶务,只怕会引得百姓争抢动乱,难道真要对百姓动粗?将来陛下若要降罪,怕是将军……”
“我可以试试。”轻弱声音自车内响起。
徐成安愣了下:“试什么?”
沈嘉禾扭头见昏暗中书生的脸苍白中带了几分从容。
“将军只管进城。”墨黑瞳眸中星辰明亮,他轻弱一笑,“将军若放心,剩下庶务可交给我。”
徐成安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一个尚未参加过会试的人竟敢大言不惭说要治理一州府衙?你不会当一城庶务和你家买菜记账一样简单吧?”
陆敬祯:“……”别说区区一州庶务,这些年连大周政务都是他在处理。
“将军,属下觉得我们还是按原计划东行……”
“就这么办。”沈嘉禾打断徐成安的话,“对外就说祝先生是我的军师。”
徐成安走时极不情愿,但终究没驳沈嘉禾的命令。
车轮马蹄声在这寂静夜里尤为清晰,回京一路还是头一次夜里赶路。
冷风从半掀车帘灌入,陆敬祯蹙眉呛咳两声。
沈嘉禾将狐氅给他披上:“入城后需耽搁几日不好说,你不怕赶不及参加春闱?”
陆敬祯拢着狐氅的手指轻收,他错愕抬眸:“还以为将军方才是在担心我管理不好城中庶务。”
“这怕什么?再不济,那个师爷总还有点用处。”沈嘉禾与他对视而坐,这件氅衣缝得宽大,显得眼前书生越发清瘦单薄。
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模样,沈嘉禾却又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莫名从容,他就闲适往眼前一坐,如同定海神针般令人心安。
陆敬祯笑笑:“将军这是在安慰我吗?”
沈嘉禾张了张口:“祝云意……”
“嗯?”书生含笑朝她看来。
“日后不要那么唤我。”
“什么?”
“莫要再唤什么郡主。”
拽着狐氅的手猛地一收,陆敬祯的呼吸骤敛。
车内瞬间安静几分,清冷空气中,沈嘉禾听到他异常的心跳声,她蹙眉俯身,一把扣住了他的腕脉。
陆敬祯下意识要抽手:“我何时那样唤过将军?”
“别动。”沈嘉禾的指腹微微用力,脉搏有些急,她抿唇,“我知在阆县那夜你就猜到我的身份了。即便是梦中也切勿再那样唤我,你当唤我将军。”
悬吊起的心霎时轻轻放下,陆敬祯不由得失笑,原来她以为他只是猜到了她的身份。
郡主的指腹柔软又温暖,陆敬祯垂目轻笑:“好。”
指腹下的脉搏趋于平稳,沈嘉禾松了口气,读书人胆子都那么小吗,这么容易被吓到。
不过,这人倒是很乖顺。
“将军,前面就是凉州城门了。”外面传来徐成安的声音。
沈嘉禾应声撤回手:“入城后还有得忙,你先睡一会。”她说着,起身出去,点了几人守着马车留在原地,随即带着剩下的人先行。
徐成安策马上前亮明身份。
守城将士听闻是镇国将军带着豫北军前来,个个像是看见了救星。
城外百姓更是围着沈嘉禾下跪哭诉。
沈嘉禾让百姓们十户成行,命人分户记录,待人员清算完毕已近天明,此时城门方徐徐开启。
张师爷已带人清理过校场、病坊等闲置空地用以暂时安置难民。
沈嘉禾安排人手守着校场和病坊外围这才带人去凉州府衙,街上人潮涌动,热闹程度不亚于过节,一行人连前行都困难,只能下马挤着人群步行。
“怎么回事?”沈嘉禾问。
一个衙役艰难破开人群过来,解释道:“城中百姓得知难民入城,怕家中粮食不够,纷纷出来抢购,这么下去,各大米铺怕都要售罄了!”
沈嘉禾沉下脸,进城难民都已饥肠辘辘,她本还想着先从城中米铺买粮接济,现下被这么一阵哄抢,怕是两边民心都要乱。
徐成安顾虑得不错,入城不是最难的,后续之事才是困难重重。
回府衙原本一炷香的功夫,最后硬是花了个把时辰。
刚至府衙门口,徐成安正巧从里面跑出来,他快步上前将沈嘉禾的马栓上:“属下看将军许久不回,正要去看看,怎耽误那么久?百姓安置有问题?”
沈嘉禾翻身下马,大步往里走:“没有,祝云……军师何在?”
徐成安跟上道,有些不快:“从粮仓回来后就一直同张师爷在书房对账。”
沈嘉禾点头:“带路。”
院中的青石板被朝露浸润得清亮,尽头的书房大门敞开,沈嘉禾远远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她快步入内,张师爷见此忙起身要行礼,沈嘉禾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径直将外面情况简短说了一遍。
她将佩剑往案几上一丢,拧眉道:“三万难民的温饱若不能解决,别说他们要暴乱,怕是凉城百姓也得乱。城中粮仓如今还有多少存粮?”
张师爷面露难色:“去岁收成不佳,年底又遇雪灾,府尹大人早就开仓过两次,这才不得已上奏朝廷放粮赈灾啊。”
沈嘉禾早料到如此,她不由得看向端坐案后的人。
“先让人管控城中所有米铺,禁止凉州百姓哄抢,凉州没有存粮,银库还有余钱,将余粮买下派给难民。”陆敬祯道。
徐成安道:“不行,城中百姓已有慌乱,此时管控米铺怕会适得其反。”
“以沈将军的名义担保,三日后米铺生意照常,若真是家中无米下锅也可破例。”陆敬祯不慌不忙,“相信凉城百姓会信将军良誉。”
“三日后呢?”沈嘉禾皱眉,“赈灾物资三日后不可能运到。”
陆敬祯合上账簿,抬眸朝沈嘉禾看来:“那就得辛苦将军带人剿匪了,山匪劫走凉州府尹,我们跟他们借点粮也不算过分吧。”
张师爷恍然:“祝先生说的不错,太原地界的山匪常年盘踞河东粮马道,加上去年雪灾严重,他们必然囤了不少粮草,若能从他们手里抢粮食,倒可以一解眼下燃眉之急。”
徐成安断然拒绝:“不行,眼下我们的人加上凉州守军不过两百余人,若动乱尚且难以控制局面,这种时候你要让我们出城剿匪?万一出事……”
“我不会让凉州出事。”陆敬祯平静看着徐成安。
“可是……”
“成安,你们先出去准备,一刻钟后出发。”沈嘉禾回眸看向端坐案几后的书生,“我和祝先生说几句话。”
张师爷应声出去。
徐成安终于也还是转了身。
门被轻带上,室内光线收住,沈嘉禾撑着桌沿俯身:“眼下境地米铺被哄抢所剩多少,你知道吗?你又怎么肯定城中粮食能支撑三日?哪怕有一个难民逃脱抢了凉州百姓,暴乱便会一触即发,这些你想过吗?”
陆敬祯笑了笑:“若我真死在这里,将军的秘密就不会有人知晓了。”
“祝云意!”沈嘉禾咬牙。
面前之人仍是温润笑着:“将军息怒,若有危险,我会跑的。”
“跑?”沈嘉禾死死盯住他,“你此刻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吧?”
从她进来到现在,这人扶着桌沿半分都未曾动过,便是在这光线不佳的内室,她也看得出他脸白得跟个鬼似的!
气息更是乱得不行,沈嘉禾刚伸手想给他把脉,便见他不动声色将手收了回去。
月白袖口染着墨香,他望着她道:“我不死,郡主。”
第9章 我要他活
太原、河东、云中三郡均连着郢京至边关的粮马道,此地向来匪徒横行,人数必然可观。等沈嘉禾带人一走,凉州便只剩下五六十人的守军了,索性如今不是战时,倒是不必防着外敌入侵。
沈嘉禾出府衙大门时,徐成安已经将人集合完毕,所有人都已在城门等候。
她跃上马背:“成安,你留下。”
徐成安握着马缰一愣:“属下自然是跟随将军……”
“若有万一,你必须确保他活着。”沈嘉禾垂目睨着他,“成安,你是了解我的。他若死,我就当是你杀的。”
徐成安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一路而来,他数次对祝云意起过杀心。
便是这次进城,他也在想,要是祝云意死在这里就好了。
原来,将军都知道。
“回去吧,盯着他吃药。”沈嘉禾将佩剑横在身前,刚调转马驹,便见一人急急本来。
“下官凉州同知孙文远,不知沈将军大驾光临,来迟了,望将军恕罪!”孙文远朝沈嘉禾行了大礼。
沈嘉禾倒是忘了凉州城内还有这号人物,来人体态丰腴、脸色红润,哪有半分病态?
倒是那个脸白得一丝血色全无,连说话都费劲的人却撑着病体,操心着本该同他无关的事,或许还会因此错过春闱。
思及此,沈嘉禾内心窜起怒意,冷眼看向马前之人:“孙同知既是迟了以后也不必再来这府衙了,那么喜欢养病不如干脆致仕得了。驾!”
马鞭一挥,马驹嘶鸣着往前冲去,刚好站在马前的孙文远被吓得狼狈摔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愣着作何?还不过来扶本官?”孙文远不满瞪着徐成安。
徐成安冷笑了声,径直转身入内。
“你!”孙文远面子挂不住,又把府衙门口的侍卫命令过来扶他,“看什么看?死人吗?没看见本官跌倒了?”
骂完还觉得不够解气,孙文远拍着身上灰尘追入内。
沈将军就罢了,他身边的人区区武官也敢给他甩脸?
一路至前厅也不见刚才那人,倒是见张师爷抱着一堆文书匆匆往书房走去。
“张师爷。”孙文远叫住他。
张师爷忙行礼:“同知大人怎么来了?”
孙文远上前翻了翻他手上的文书,讥讽道:“听说你在沈将军跟前很是殷勤啊,这是不把本官也放在眼里了?”
张师爷低着头:“都是为百姓做事,如今境地,想必同知大人亦然。”
孙文远噎了噎:“行了,如今府尹大人不在,这府衙便是本官说了算。在沈将军回来之前,本官自当替将军守着凉州。对了,本官听闻沈将军还带了个军师来?”
他说着往前走去,一脚踢开书房的门。
骤然倾斜进内室的日光有些刺眼,陆敬祯本能抬手半遮住眼睛。
孙文远本来还以为能跟在沈将军身边的军师该是那种上了年纪的长者,他免不了还得周旋一番,没想到是这样一副年轻好拿捏的模样。
“你便是沈将军的军师?”他抚着官袍,上前敲了敲桌子,“起来,和张师爷一起去旁边做事,本官便在此监督尔等。”
张师爷大惊:“同知大人,这位祝先生可是沈将军的军师。”
“张师爷是在提醒什么?”孙文远的目光游离在那年轻书生身上,“本官看在沈将军面子上客气才称呼他一声军师,但这里不是豫北军营,这里是凉州城!还请祝先生让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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