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语一出,那道天雷散去。
风儿停止了翻滚,暴雨骤然而止,乌云散去,黄白月亮重新回到凡尘。
更重要的是。
地缚灵发现,自己与这片大地的禁锢、联系,竟然断了。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那禁锢的力量,消失了,她们……自由了。
无人懂她们此刻的震惊。
云汐兮替她们解惑:“很意外吗?地缚灵、地缚灵,因执念而生,因释怀而解;你们,此刻起,不再是地缚灵了。如今幡然醒悟,这就是你们的一线生机。”
那,杀人所犯下的罪孽呢?
女人们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云汐兮眉心之“藏”字隐隐发烫,现于人前。
山鬼,女鬼趴在地上,心头大惊,大人,果然是地府代言人!与地府神台相通。
百年前,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藏字诀,传来地府法旨。
云汐兮莲口一张,声音混响绕耳:“诸,舍身取义乃是功德;多年维护寡妇村一众,亦是功德。然,夺人性命罪不可赦,剥夺转世机会,两百年不得入轮回;若再生恶念,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诸,好之为之。”
法旨降下,女鬼们不敢不从。
可她们又陷入茫然之中,百年不得轮回转世,又不再是地缚灵了,该,何去何从呢?
而山鬼,不属于地府管辖范围,他的顶头上司应该是泰山大神。
同样,也是茫然的。
地藏字诀交代完毕后,重新隐于云汐兮眉心。
实在任性,摆明了要小姑娘给擦屁股。
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
云汐兮扶额,化作字典,指点迷津:“既已经守护了寡妇村数年,那就接着守护下去吧。她们日夜香火供奉,不要对不起那份信仰和供奉。保护她们,往正道上引导她们,已是功德;存好心,做善事,等待消除孽障的一日。”
女鬼们受教了。
至于山鬼。
“山鬼,稳住自己的道心,不要再因一己之私,罔顾公道。你是九州仅存的山鬼了,不要罔顾上天对你的垂怜,不要再被凡人一世禁锢视野和格局;山民们爱戴你,你亦要担起守护这片大地的责任。”
云汐兮淡然而冷冽的环视众鬼,现实而又残忍的说:“你们的缘分,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尽了。放手吧,还能各自安好,接着走下去。”
山鬼和女鬼们面面相觑,眼底升起一丝释然的笑意。
是啊,该放手了。
她们,会永远记得今夜舍命一救,这就足够了;往后余生,便没什么遗憾了。
而他们,也会永远记得,这些年她们苦苦等着自己的一片情义;往后余生,奉上无尽嘱咐,盼望她们早日赎清罪孽,重新做人。
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
一个,会成为山神,走的是地仙之道;
一个,会再世为人,走的是轮回之道。
愿,余生各自安好。
女人们柔情似水戾气全无,在他们眼中留下最美的一抹笑容。而后幻化成无数道光,融为一体,成为一个全新的个体。
云汐兮似乎还有话交代,全新的她乖觉守在一旁,静等。
陌生的,宛如新生的容貌和身体。
而男人们,同样化作绿莹莹的萤火虫,散向山间,与大山彻底融为一体,化整为零。
被吞掉的刘氏兄妹,因其能量已化作怨灵,被排斥而出。
白若若趁机撑开骨伞,将二鬼定在伞下,不得再作妖。
云汐兮走到刘春雨身边,一团精纯的阴气打入她体内,她瞬间恢复精气神。
“那铁链,是地府的往生魂链,专门为了接应未能出生的鬼婴,接它们重入轮回。那是它唯一的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了,就只能七日后变成孤魂野鬼了。”
所以,嘟嘟不容置喙,命令白若若让那铁链带走鬼婴。
若,因己身缘故,让一只鬼婴错过投胎,所作作下的孽果不亚于杀人。
万幸,若若是个听话的。
白若若一听,直呼后怕。
刘春雨的逆反之心,总算是褪去了。
她爬起来,深鞠一躬:“大人,谢谢您,您的恩惠,春雨只有下辈子报答了。”
云汐兮抿唇点头,结印之势起:“地藏无极,黄泉碧落,阴魂之门启!”
阴气,肆意。
一颗牛头,一头马面,端着三叉戟从阴门走出来。
刘氏兄妹已是恶灵,自然由牛头马面接应。
刘春雨和甘海嘛,顺便了。
云汐兮对刘春雨说:“去吧,你丈夫,还没喝下孟婆汤,在奈何桥头等着你呢!”
本是白若若一句激她的话,竟是真的吗?
刘春雨心头一喜,不假思索的踏进那道门。从头到尾,未给甘海一个眼神。
她,不恨那个人了,但,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甘海露出苦涩的神情。
举起双手,戴上地府特质手铐,与刘氏兄妹一同跟着牛头马面而去。
年少时的青葱懵懂,没想竟是画上这样的据点。
终其一生,甘海都能亲口告诉那个女孩儿,他喜欢她。
从年少时,就隐藏在心底的喜欢。
未能宣之于口的暗恋。
那时,她是全村长得最讨喜的丫头;而他是,混迹在村头巷尾的刺头。
打小,他就欺负她。
卯足劲儿的欺负她。
越是欺负她,高展越要护着她;她那样被高展护着,他就越想欺负她。
年少无知,不知那是情之萌动。
后来,他考上大学从这片山出去了;而她,留在本地毕业之后,就如愿以偿嫁给了高展。
后来,他娶了大学同学。
终是将就,在中年发迹时,离了婚。
甘海以为,这辈子不会再与她有交集;去年那场大火,将春雨重新带到他面前了,高展,死了。
这些年,事业的成功,甘海早已不是村里那个皮猴子了。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男人有钱就变坏,也许达不到变坏的程度,可已足以让他膨胀。
他变得自大,变得狂妄,变得自以为是,趾高气昂。
他知道,那杯酒有问题,可他没有阻止,而是放任春雨将那杯酒喝下去;放任,之后的事情发生。
甘海想:我有钱有权,她正好没了丈夫,跟了她,她下辈子一定衣食无忧,一定幸福美满。
高家,别说送一套房子,三五套都送得起。
他甚至,愿意给高家二老送终。
这样的自己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对象?
可是甘海忘记了如何以正常的途径去追求心仪的女人。亦或者是因为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身居高位,他就不会顾及对方的心意。
也许甘海内心深处仍然害怕被春雨拒绝。
所以,他顺水推舟,将生米煮成熟饭。他天真的想,只要春雨成了他的人,一切便是板上钉钉的,他笃定春雨是保守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旦与之发生关系,她必然会跟着自己。
是啊,甘海的确了解刘春雨。她的确是个在当代浮躁社会风气下难得的看重自身贞洁的女人。
可,甘海万万没想到,春雨不仅仅是洁身自好,而是贞烈!
贞烈到,从京都离开回到村里,两腿儿一蹬上了吊了。
可笑的他竟然还以为是女人羞涩,面子上过不去;一门心思准备求亲之礼,准备上门提亲呢!
甘海终于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一切尘埃落定回不了头了。等待他的,是地府惩罚。
甘海藏在心中的情愫也好,悔恨也罢,再无第二个人知晓。
这些,都将被他带入地狱之中。
春雨,不会原谅他。
他再将那些所谓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又有什么用呢?
地府之门关闭,坟头地界终于恢复了宁静。
躲在坟墓里瑟瑟发抖的鬼魂们,终于得以松一口气,安全了。一个个趴在坟头,露出绿油油的眼睛,眼巴巴的看着那位大人。
所以说,人类的好奇心,就连变成鬼都改变不了。
清晨,第一道鸡鸣声响起。
一夜惊魂,而今云清风淡,小李队长后怕不已,甚至怀疑夜里发生的一切是自己在做梦。脑子里一片浆糊,自言自语:“这报告,该怎么写哦。”
总不能,将山鬼和地缚灵捉拿归案。
那不是扯淡吗?
再说本就是甘海等人有错在先。
云汐兮捂嘴轻笑:“报告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喽,横竖最终的案卷会交到保护局手里。”
此话,有理。
地缚灵,不,是贞节牌坊之阴灵眼巴巴的盯着云汐兮,像一只迷路的狗狗,乖巧、听话又温顺。
“贞洁牌坊里沾染着你的气息,你之阴灵还是住在里面吧,与你有好处。”云汐兮几人又重新回到村门口。“我在里面下了两道符咒,保你这二百年不会被阳气腐蚀损伤。但,若你失去本心再次害人,这容身之所必定自毁。你,可明白?”
阴灵颔首,慎重回答:“明白的,大人。多谢,大人筹谋。”
云汐兮怀里的嘟嘟,掀开眼皮。
猫眼深处的淡漠,是云汐兮从未见识过的,而阴灵却为之惶恐,颤抖。
往日的嘟嘟,霸道,护短,皮得不行,最爱耍赖。
而这时的它,面对阴灵的它,是那么陌生,而冷漠。它,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而这样的不一样,它似乎有意瞒着汐兮等人。
只,阴灵才感觉得到。
那令人窒息的威压,那震慑灵魂的惧怕。
“你等好之为之,若敢令汐兮失望,不珍惜这一线生机,上天再降下责罚时,可就没人替你们求情了!”
替,你们求情?
阴灵暗暗大吃一惊,那第二道天雷之所以消散,是因为,大人吗?
大人,究竟是什么人呐?
在猫爷虎视眈眈的注视下,阴灵不敢多问。
阴灵跪拜,在耀星即将从地平线爬出来时,钻进贞节牌坊中。
天,亮了。
众人吐了一口浊气,回眸时,余光瞄到那方,差点吓一跳。
花子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望着云汐兮的眼神格外诧异,惊讶过后是一种面对高人时仰望之心态。
即是崇敬,又是后怕,交织在一起眼神格外复杂。
她虽看不见阴灵。
可,大半夜外面狂风暴雨天将异象,而现在恢复如常是事实。
云汐兮在贞节牌坊前说的话,她听得真真的,她分明看到贞洁牌坊颤抖了好几下。
贞洁牌坊这些年以来沉淀在墓碑下的那团黑气不见了……
还有那只会说话的猫……天雷,上天的惩罚。
这一夜,果然是不平凡的一夜。
小姑娘,竟是玄门的人。
贞洁牌坊之下藏着什么别人不知道,花子婆婆是知道的。听小姑娘的意思,里面的前辈已经被超度了对不对?
◎黑了心的混账东西◎
花子婆婆杵着拐杖上前颤颤巍巍, 满脸羞愧之色:“大人,是小的老眼昏花,有眼不识泰山, 得罪之处, 请您海涵。她们……
寡妇村多年来承蒙, 地缚灵的庇佑。
一村子女人, 若换作别处,早就被人欺负得活不下去了。
得了地缚灵的恩惠,寡妇村的女人亦绝非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她们, 牵挂着它,也想要护着它的。
“她,已没事。以后,正常供奉即可。”云汐兮并未因白日与花子婆婆的冲突而在此刻为难她。
花子婆婆老泪纵横。
老一辈的人总是能知道一些事情。
这样也好, 它也算得了善终。
“您跟我进村吧, 辛苦一夜, 定然疲乏。饭菜即可准备好……”花子奶奶态度极为诚恳。
诚惶诚恐的, 害怕被拒绝。
云汐兮于心不忍,浅笑着说道:“花子奶奶, 带路吧。”
花子奶奶,受宠若惊。
不过老胳膊老腿儿,恨不得平底起飞。
与白日的冷淡和孤傲,形成鲜明的对比。
云汐兮一行人跟着老奶奶身后,一个个神情各异。
“师傅……”白若若没忍住,一想到方才地缚灵最后那一击,现在都还心有余悸呢!她有些不知所谓, 更不知该如何问起。师傅她, 穿心而过, 竟然,毫发无损。
即是心惊胆颤,师傅所遭受的危险。
云汐兮嗯了一声,神色悻悻然的。收若若为徒,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就没想过要瞒着。
“若若,你会害怕吗?”那轻飘飘的一句话顺着微风飘过来。
白若若一颤。
师傅她,好像是避而不谈什么也没说,又好像,已经说了什么。
隐隐有些不安……白若若望着师傅瘦弱的背影,那一抹不安眨眼的功夫就随着风消散了。
从遇到师傅,再这一路走来所遇到的人、鬼、妖,白若若的眼神逐渐坚定:“师傅,你是好人,您知道,徒儿胆子最大了。”
所以,师傅,无论你是什么人,怀揣着怎样的秘密?都不会改变她尊敬她,拥护她的事实!
世间人心,鬼心,再没有比师傅的更清澈,更公正的了。
她只认,师傅一人。
云汐兮愉悦的勾起唇角,眉眼弯弯,开心得不行。
揉了揉没精打采的嘟嘟,好似在说:看我眼光好吧,选的徒弟就是这么可心!
一人一猫,事过之后,依旧没有提及昨晚的事儿。
嘟嘟,是直接选择什么也不说。
而汐兮,呵呵,连她自己的出身都奇奇怪怪的,嘟嘟本就是妖呢……至于那天雷是否是嘟嘟引来的,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而她们身后的小李队长,毅然决然的选择绝口不提。
不是指上天的惩罚,而是,云汐兮的古怪之处。
他乐呵呵的安慰自己,人家可是道门天师,有些大能在身上,奇怪吗?
地府大门都开了不是。
寡妇村上下吃惊于花子奶奶对外村人态度,天翻地覆的转变。
让出村子里最大的屋子,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尤其是那个态度……不知道的会以为,那小姑娘才是花子奶奶的长辈呢。
不知花子奶奶拉她们去开小会都说了些什么,反正会开完了,众人的态度那就统一了。
村里主动,将刘春雨给安葬了。
并未遵循旧例——贞洁有亏者葬于乱葬岗的规矩,云汐兮很是欣慰。
当然,葬礼安排在特派女警上山之后,拍照,取证,最后就地结案报告,整件事才算是真正宣告完结。
至于甘海三人的尸身,就停在刘家村。
小李队长跟着下山,在村民面前,宣读了整个案件的起因以及经过……臊得甘家人和刘德会的家人在村里根本就抬不起头来。
而那三人,人都死了,除了入土为安,还能如何呢?
只是,刘家村不齿这样的人葬在自己的祖坟地里。
最后,甘家人只得出钱,在山下政府公墓花大价钱买了三块墓地,这才将人给安葬了。
没过多久,两家人就偷偷摸摸搬离了刘家村,自此消失踪影。
因着嘟嘟不知为何陷入沉睡,云汐兮等人在刘家村足足修养了三日。
这日,正在收拾行李呢,一阵地动山摇,小李队长着急忙慌的闯了进来。
山体摇晃,莫不是,山鬼出了变故?
小李队长苦笑:“云姑娘,恐怕得再耽误您两天了。您,再多留两日,帮我们看看……发生山难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山鬼的关系,还是正常山难。
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他只有厚着脸皮再次过来寻求帮助。
云汐兮放下手中的事儿,皱眉:“山难?”
准确的说应该是矿难。
皮子山是绵延山峰中的一个小支,山的这边保护着寡妇村,山的另一边与另一座山峰连在一起,多年前发现其中矿藏,后来就发展成了名副其实的矿山。
湘西湘南地处偏僻,就业机会不会,这座矿山就养活了大多留守人口。
说来这山脉这两年着实不消停,又是火灾,又是山鬼,又是突发矿难的。
实在是,叫人不安。
因此,小李队长的上级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将云汐兮留下来。
无论,是否是邪祟作怪。
小大人,看一眼也是好的。
“人员伤亡如何了?”云汐兮问。
小李队长面露难色:“山体还在震动,支援的警察和消防还没上山……矿山正是开工的时候,里面,不少员工……”
云汐兮一听,想也没想,召唤山鬼。
“山鬼,可否现身?”
山难,矿难,与山分不开,没有人比山鬼更清楚情况。
然,召唤三次,未等到山鬼答复。
云汐兮当机立断:“先过去看看情况。”
一路上,仅余震就遇到了四五次,山民们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只敢透过窗户看着来往的警车和消防车。
他们,面色焦急,六神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