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即将来临。
寨子中纷纷挂起彩带,人人脸上都是乐呵呵的。宰了一头牛,一头羊,一头猪。
土,用的是原生态的土,从高山之巅采集,绝非是山下沾染俗世气息的泥土。
祭台,并未搭建在寨子正中心,而是在山间神庙前。
昨日汽车在山间中盘旋时,云兮兮就远远的看见了,那尊坐落在山峰之上的——神像。
宏伟而壮观,神像之巨大,足足占领了半个山头。这就是之前说的那个大牛,为什么能欺骗外地人的原因了。
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人们乐得自己自足,然而随着中央下达精准扶贫指令后,也就是前些年当地政府申请,被批准设定为国际一级旅游景点。
景点的重头戏就是那尊神像与神庙。
白若若平安归来,白家人欣喜若狂。
白婆婆长时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她感激云汐兮,白苗寨上下将云家姐弟奉为上宾。
云汐兮这才知道,白家在苗寨的地位。
白之一姓,乃是白苗寨的古老姓氏,一代一代延续下来的,亦是当家人的姓氏。
白婆婆是上一任当家人,而今当家的是白若若的母亲,族人们应称之为——当母的,亦可称之为掌司。
女儿肖母,人人都说白若若像极了母亲。
白掌司忙于祭神大事,迟迟未曾露面。
一合计,云霆兮留在白婆婆身边,白婆婆遵守承诺,开始琢磨起解决人面蛊的事儿了。
云汐兮嘛,白若若就领着她在寨中到处转悠。
细心的人会发现,白若若是个谨慎的。虽心怀感激,满腔崇拜,一路上白若若从来都没有将寨子里隐秘之事随意倾诉。
因为感激之情并不足以与族人安危相提并论。
苗族近百年来出的叛徒可不少。那都是历历在目的血泪史。故而,养成了白若若谨小慎微的性子。
直到,真正面见过阿婆后。
在阿婆带走云霆兮后,这就意味着,姐弟二人已然得到她的认可和允许。
心中,最后一道防线,才安心放心。
某些话,才敢宣之于口。
如此,白若若对着云汐兮态度更亲昵了。
“汐兮你一定好奇吧,我们苗族的盛大祭祀——是为谁祭祀?”白若若笑容中,隐藏着别的。
◎女娲神庙,暗藏古卷◎
她回眸, 望着汐兮清澈见底的黑眸,娓娓道来:“黑苗族和白苗族,其实一开始是一体的, 是统一的。”
“可有一天, 黑苗族闹起分裂了, 他们, 是叛徒!”
正是因为那场变故,白苗族对叛徒深恶痛绝。
“他们背叛了自己的族人,背叛了信仰, 背叛了良心!那一场分裂乱局,足足持续了5年。族人死伤无数,血流成河,直至彻底决裂, 再也复往日情分。”
说到当年的那场恶战, 白若若其实是从老一辈嘴里得知的, 未曾亲身经历, 仍倍感愤慨。
“之后,在车上你应该感觉到了。从此黑苗人和白苗人井水不犯河水, 互相仇视。一代一代的仇怨累积下来,再没有统一的可能。”
“叔公说这就叫自相残杀。”
白若若苦笑:“就连我阿娘对黑苗寨都是那样的态度……现在苗族上下,谁还认为两族从根子上其实是一族呢?”
“我也是,只要一见到黑苗族的人,那股子愤恨就油然而生,控都控制不住。”
如果白若若觉得这样的对立局面是对的,也就不会说出上面那番话了。
云汐兮善解人意, 一语中的:“你觉得, 不对?”
白若若, 沉默了。
沉默过后,眼眸深远,语焉不详:“很奇怪不是,每每冲突过后冷静下来,心里头又不是滋味得很。”
“小时候总是听叔公说,黑苗白苗本是同根生,曾经同心同德带领着族人们一次又一次走出困境。”
“两族本是手足弟兄,同心齐力,团结一心,才能其利断金。”
叔公每每说那话时,眼神中都流露出年幼的她不懂的情绪。如今长大了,白若若才明白,那是遗憾,那是痛恨,恨铁不成钢的恨!
“叔公断言,只有我们两族重新统一,才能真正强大起来。”
以前白若若不懂,可当她走出大山,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她才明白。强大,意味着什么。
在阿婆阿娘不知道浑然不知的情况下,白若若对两族,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看法。
而这样的看法,在她们看来,一定是大逆不道的。
“汐兮,你说,我这样的是不是没资格胜任掌司?”
这样的白若若倒让云兮兮想起童年时候。
那时的她也曾陷入过同样纠结。
纠结于少年时期的自己,到底能不能真正明是非,辨忠奸?会不会被人或者被鬼所蒙蔽,而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那段时间,云汐汐也是这样,忧思过重,做事瞻前顾后。内心不再坚定,变得犹豫不决,以至于差点死在恶鬼手上。
幸好有嘟嘟,方才得救。
事后,她隐晦的向外公提及心中疑问。
外公说:“心怀善念,坚守良知与本心。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那就坚定不移的走下去。撞破南墙又有何惧?人并非死物,不做永远不知道结果;即便最后发现是错的,大不了回头是岸。”
“否则,此生终留遗憾。”
“心不甘,情不愿。后悔,是世上最苦的一味药了。”
云汐兮将同样的一番话,送给白若若。
云汐兮轻声道:“无论你想做什么,你绝非故意伤害自己的族人,不是吗?”
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另有一番风景呢?
白若若从纠结中脱离出来,胸口软乎乎的:“汐兮,你真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呢!”
她的身上有种魔力,安抚人心的魔力。
云汐兮看着往来苗人一个个喜笑颜开,不禁好奇:“若若,你说的,抛弃信仰,什么信仰?那尊神像,我远远看着,是位女神。”
白若若仰着头,眉眼间流露出孺慕之色:“白苗族供奉的是,大地之母——女娲。她是苗族世世代代信仰的神祇,是功德成圣的娲皇!是人类之奇缘,是我族之圣母。”
下一秒,晴天骤然褪去,风雨交加。
“可,黑苗族,却抛弃母神!转而投向邪神怀抱!简直是不可饶恕,一个人连自己的母亲都忘记了,不配为人!”
说到了愤慨之时,情绪越发激动:“我族人已经很宽容了,甚至默许年轻一辈信仰科学。”
不再信仰母神,不再饲养蛊虫。
族中,也有不少旁支直接汉化,彻底融入主流世界!
掌司不也什么都没说吗?
苗族是宽容的,绝非冷血不近人情。
黑苗族不一样,他们就是活生生的背叛!一心钻研,黑巫术、阴暗蛊术……他们,在苗疆人的道上,早已偏离正道了。
邪神到底是什么神?
云汐兮一路上都听见这样的字眼,却没有人真正说出那位来历。
云汐兮欲言又止,没敢打破砂锅问到底,因为白若若一脸不耻、羞于提起那位名字的模样。
“祭神节,是我苗族一年来最盛大的节日。”
“节日的前一天,净身焚香;当天,家家户户都会盛装打扮,徒步上山,聚集在神庙前。族中提前挑选八位圣手,由他们扛起猪牛羊上山,必须是活的,在神像前再宰杀,放血!”
“先,在神像前祭拜,而后才有资格进入神庙。”
云汐兮摸摸下巴有些奇怪:“神庙中,也有女娲神像么?挺奇怪的,庙宇与石像距离这般近,一场祭拜,连续叩拜两尊同一尊神。”
这绝没有不敬之意。
只是少见。
老话常说,一庙不容两尊相。
颇有不敬神的嫌疑。
可庙内庙外都是同一尊神,虽怪异了些,也还算说得过去。
“三千青丝化青丝……若若,你知道那是什么蛊吗?”云汐兮念念有词。
此神圣的场合,鬼使神差的,她竟然想起了云舒悦。
一红白长袍加身,杵着彩带飞扬的权杖,女人在云汐兮身后突然说话。
“你问她,还不如问我。”
那样的容貌似曾相识,比白婆婆年轻些,轮廓更深邃些;白若若比她,显得更自然些,还带着婴儿肥。
造物者实在神奇,祖孙三代,不愧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眼就是能猜到三人之血脉联系。
云汐兮的身子微微前倾,礼貌道:“白掌司安好。”
白掌司身为上位者,周身气势不怒而威。
打量的目光在云汐兮身上来回摩挲,逐渐变得温柔。
云汐兮灵台清明,一身正气,这样的人很容易获得长者们的好感。
而眼前的孩子还救了自己的女儿。
白掌司对待她的态度并非是一族之长,更多是长辈对小辈的慈祥之心。
她朝两个姑娘招招手,一同进入竹楼中。
寨子正大厅,白苗族长辈已经排成两排。
白掌司先是问责女儿:“你呀,差点就闯出天大的祸事。现在可知道害怕啦?”
白若若小女儿姿态十足,吸吸鼻子:“阿娘我知道错了,给点面子,你别说我了。”
白掌司见女儿骄纵之气锐减,便知此番折腾确实是涨了教训,这才作罢。
她又对云汐兮说:“小姑娘,你坐着。你跟我说说,从何得知情蛊的?”
云汐兮将关于云舒月的事儿娓娓而来。
白掌司若有所思,细长的柳眉微微蹙起又松开,如此反复,最后归于淡然。
“我苗疆之女,十个之中会情蛊的占九成。”
“情丝巫蛊,则是情之蛊术中的特例。我本以为,此法早已失传,想不到竟被云家女儿学了去。”
云汐兮抓住重点:“苗疆之女?”
白掌司颔首:“没错,你们云家,正是我苗疆旁支,算起来我们祖上颇有渊源。曾有一位掌司,正是出自云家本家。”
“抗战时,云家本本家的云国礼从军了,后来听说娶了汉族姑娘,就在城里安了家。”
“他还有一个堂兄弟,与他一同下山的,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战争年代了,百姓们流离失所消息,远不如而今便利。想当初,云家在苗寨称得上是大家族的,可人丁就此凋零,没落了。”
一白胡子老头儿插嘴,他已经90多岁了,最有发言权那时候我们还以为云家人都死在战乱中了,想不到还留有后代,不错啊不错!”
云汐兮闻言,悬浮的心终于放下了。
那日家人们的猜测还真对了。
“云家丫头,听你的意思,你那位姑姑应该是打小就学习的蛊术,底子扎实,否则是使不出青丝一术的。”
“想要系统的学习,必定养在草鬼婆身边。”
“叔公,劳烦您查查,云家一支在我寨中可还有其他人?”
老叔公咬着烟感:“不用查了。咱们寨中的人名册,我年年更新、年年牢记,一家一家跑下来的,名单早已烂熟于心。”
“寨子中,早已没有云家人生活轨迹了。”
“对了,国礼那兄弟断了消息后,老婆子去哪儿来?”老叔公左下方的大叔突然想起来。
白掌司沉吟半响:“没在我们寨里,却习得一身蛊术……丫头,也许,黑苗寨里能找到线索。”
云汐兮意动,心里有了打算。
这一幕落入有心人眼中,不难猜测。
老叔公点拨她:“丫头,你若想去黑苗寨,待明日祭神结束后,正是好时机。那头,热闹着呢!”
白婆婆嗤之以鼻:“可不热了吗?咱们这边为女娲献祭,这一传统已延续千百年;偏得他们眼红,非要人为的将那位寿诞选在第二日,摆明了唱反调。”
“热闹些也好,行事就便宜。”白掌司不愧是当家的,不喜不怒,一派沉着。
“云家小子身上的人面蛊得费些功夫,等你事了,也就解决得差不多了。”
白掌司走到云汐兮跟前,慎重:“丫头,你该知道我族与对方不睦已久。若有我方出面沟通黑苗寨,恐怕适得其反。只有你深入虎穴找寻自己想要的答案……”
言下之意,她有心帮忙,却无能为力。
“掌司,我理解的,没事儿。”云兮兮,很是善解人意,理解白苗族的难处。
如此洒脱,倒令长辈们高看她一眼。
“你去看看云家小子吧,泡着药浴哼哼唧唧的。”白婆婆瘪嘴,一副十足头疼的样子。“年纪轻轻的,别一天天忧国忧民!孩子家家的放松些,明日祭神好好耍一耍,别的事再说。”
白婆婆嘴上严厉,实则刀子嘴豆腐心。
递给外孙女一个眼神儿,让她将云汐兮挽着走。
白掌司看着二女离去的身影,不觉念叨:“若若要是有那孩子一半心境,寨子日后交到她手中,我这个当娘的就放心了。”
原来在他们真正见到云汐兮前,白婆婆早已将京都发生的事儿告知。
未见真人时,对那孩子的好感已经有8分了。
见了之后,直接升为10分——满分。
叔公建议:“这些日子,就让若若跟着她吧。多历练,多学习,多见识……不亏!”
白掌司知道叔公的意思,让若若跟着云汐兮深入黑苗寨。
“那,若若那边我去说。”白婆婆同意。
白掌司却笑着阻止阿娘,高深莫测着:“阿娘不必去说。若若那孩子最重义气是又年轻气盛,大伙儿可瞧见了,那丫头巴心巴肝的已然将人家视为挚友,又怎么会放任朋友独自置身危险呢?”
长辈们相视而笑。
若若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那孩子不错,唯一的短板就是年轻,缺乏历练。
待她成长起来,必定能撑起苗族之未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哟……”老叔公笑眯眯的,止不住开心,今晚定能多吃一碗饭。“咱们若若,运气不差。”
这头,正如白若若所想。
云汐兮在云霆兮跟前,只字不提潜入黑苗寨的事儿。反而抢在她的话头前,巴拉拉说了一段此地风景有多好,多么期待明日之盛况,简而言之这就是个旅游胜地。
铺垫完还不忘了刺激云小弟,可惜他看不见,不能走动。
药浴,得泡48小时呢!
刺激得云霆兮吹胡子瞪眼,还真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云汐兮会到处游玩,替他看尽所有景点。
打闹着,逗乐着,渐渐的白若若就笑不出来了。
暗中做了一个决定。
狡黠一笑。
两个女孩儿不管某人如何怨天尤人,唉声叹气!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汐兮,我给你挑选了一条苗裙,可漂亮了,明天穿好不好?”
“你明天一定是寨子里最漂亮的菇凉啦。”
“我俩穿个姊妹装,好不好呀。”
“我俩今晚睡一个被窝,好不好呀。”
小女儿们聊天到深夜。
兴奋得整夜都合不拢眼。
终于,在一连串炮仗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苗裙好看,颇具古风,裙摆一层一层的颇为讲究。银帽头饰,水袖宽口,煞是好看。
穿戴在云汐兮身上,将她衬得,活脱脱是从古画走出来的仕女,好看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走在人群中,着实打眼得紧!
那些个男儿,眼睛都看直了,眨都不带眨一下的。
白若若化身成一只护崽老母鸡,一面得意于自己装扮的手艺,一面又着重戒备着这群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
三分懊恼,白若若悄声吐槽:“汐兮你这张脸着实打眼,应该将你往平凡了打扮!最好是扔在人群里,根本就看不着的那种。”
话音刚落,自个儿想了想,又推翻言论:“算了,怎么打扮汐兮你都不可能平凡普通,是我强人所难了。”
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白若若嫉妒朋友,在这里茶言茶语呢!
实则,不然。
她这会儿才知道她的计划。
祭神典礼结束后,她就会偷摸着潜入黑苗寨……这一身打扮,不就打草惊蛇吗?
“无事,这一身挺好。”眸光流转,云汐兮早已胸有成竹。“昨儿个不是跟霆兮说了么,旅游嘛,当然得体验当地风俗,我看苗族服饰大相径庭……”
白若若懂了。
低头看看自己,计上心来。
“等结束后,我给你找一条面纱,银饰做的并非布条,与服饰相配,还能遮掩一番,正合适。”
“好,听你的。”
空灵之山间,歌颂起古老诗篇。
白苗寨中最年长的老者走在最前方,唱着苗族最原始最古老的篇章。
如,诗经——《山鬼》篇章。
太阳星之光辉洋洋洒洒,错落在山间,与吟诵之声呼应,神圣而圣洁。
已临近山腰,云汐兮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震撼,什么是身临其境。
神像,修葺之宏伟,堪比天府之国的那尊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