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泪,带着滚热温度,滴到他心上。
顿时清醒几分,挺直腰身,“你——为何会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不要命了。”
“我怎么不要命,我最惜命了。”姒夭瞧对方有了精神,索性在边上坐着,缓缓道:“当时在羽国的时候,不是还可怜巴巴求公子送我们姐妹俩走吗!求生欲望强得很呐。”
不等对面回话,又用帕子擦他的手,女孩子般纤细修长,应是弹琴写字的手,却被人糟蹋成这副满是伤痕的样子,她心里一揪,真怕他断了骨头。
又迅速从袖笼里掏出药膏,仔细涂抹。
“别浪费了好东西,我身上的伤——多的不够用。”
雪伯赢的意识渐渐恢复,自从被扔进铁牢,许久没见过活人,吃的也是不堪入目,不知现在变成什么鬼样子,没把对方吓哭,已十分意外。
他想问她怎么会来,但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人家既然能进天牢,肯定有办法,为何来,又怎么来,于他而言都像外面的风一样,吹不吹并无大碍。
倒是眼前一副担心自己,仔细涂药的模样,让他从内到外感到颤栗,自小生于富贵,潇洒恣意,从未跌落过谷底,更不曾低头求人,自古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别看平时情深意重,到头来都恨不得踩上一脚。
雪家贵为几代富豪,一夜之间便被下狱,他与父亲都晓得不简单,恐怕很难翻案,本来还寄望于丰家,可若对方插手,怎会几个月等不来结果,足以见那边也要将雪氏一族去掉。
既是如此,他更不认为能活,却在生死之际看到她,一心一意只关心自己身上的伤疼不疼,温暖备至。
他看着她绵长睫毛落在烛火下,沾了泪水,扑扇如蝶翅轻颤,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是在夜里,而她的脸凝聚着月亮光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要是他还能在皎洁月色下,垂柳湖畔旁,远远看对方一眼,该有多好。
那天丰家春祭泛舟,他也去了,就在不远的一条小船上,看见姒夭找卖莺桃的小女孩,端了满盘红果,春风荡漾。
本想上去说句话,已让船夫划桨,半路又犹豫,停在水中央。
她是丰臣身边人,无论是真是假,他都进不得半步。
平白无故又生出一种恨,丰家父子全是诡谲之辈,一辈子压着自己不说,如今还不顾往日情意,可见他素日对他们的恨,并非全无道理。
眸子里不觉露出一丝凶光, “桃姜姑娘,你来——不是只为给我上药吧?”
语气突地冷下来,姒夭也明白自己与丰家的关系,咬紧嘴唇,准备如实告知。
压低声音,悄悄道:“雪公子,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由于芸霁乡主一心要探视雪姬,前几日才偷偷潜入康都,当然我自己也想看看你,还有要搞清楚的地方,你也知我妹妹棠姜曾被抓进女闾,听说里面的女孩会被送到齐国,还下了毒,我不知道——此事是不是与你们的案子有关呢?”
看对方肃着脸,也明白理由不够充分,又加了句,“我曾经有位故人,也是这样被送到齐国,后来无影无踪,小的时候,她父母曾照顾过我,实在放心不下。”
不管站不站得住脚,总算有个道理,雪伯赢垂下眸,半信半疑。
姒夭不再言语,依旧用帕子去擦血迹,一边上着膏药,温柔至极。
“何况雪公子曾有恩于我,帮我找到妹妹,来看一下公子也是理所应当,哪怕就是丢了命,也没什么可惜。”
柔柔的,一字一句却落下分量,让雪伯赢的心惊如涛海。
她毕竟来了,一个弱小女子,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来到这座幽深死牢,看他一个无用之人,这世上又有谁能够做到,他却还在这里费心猜度。
想用手轻轻碰一下方手腕,又不敢僭越。
“桃姜姑娘,有些事——不是不想告诉你,但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连最有能力救雪家之人都不插手,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深吸口气,显然已经累了,用尽最后力气,咬牙道:“麻烦替我多谢芸霁乡主,危难之际见真情,此事与我妹妹无关,还请留她一命,若能出去,让稚儿跟着她,伺候她,我如今大势已去,将来报答,只怕无望——下辈子吧。”
目光起了光华,好像又回到那个贵公子模样,但面色苍白,带着血痕,又有一丝妖艳的惨烈。
“下辈子——我愿为姑娘做牛做马,报答今日探视之恩。”
姒夭的心搅成一团,总觉得像个梦,明明记得上辈子雪伯赢位高权重,第一权臣,竟闹到这步田地。
上辈子,下辈子,简直糊涂。
铁门外传来狱卒脚步声,腰间钥匙叮当作响。
姒夭深知时辰不多,慌忙道:“公子休要讲丧气话,还不到最后,怎能轻言放弃,我不敢说有多大本事,但如果肯告知一二,小女子定尽心尽力,就不能——信我一回。”
第64章 有女同车(二)
姒夭一边急急拉他衣袖,“公子,我既然能来,肯定还是有办法呀,千万别灰心,有话尽管讲。”
言之恳切,甚至带着乞求之意,眼里泛起水光,烛火下盈盈秋水,雪伯赢深受触动,他也是怕连累她。
不禁叹气,“桃姜,你想知道,我可以说,但走出这扇门,最好全忘掉,你那个妹妹死了也就死了,送出去的人不少,别再把你搭上。”
耳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姒夭心里着急,这人平常说话利索,关键时刻乱扯什么。
却听对方缓缓道:“雪家搜罗美人,送到各国,天下皆知,算不得秘密,但这些女子都用了毒,实则培养成探子,此乃一张又密又大的网,牵扯人物众多,其实我也不清楚到底有谁,一直由父亲来办。”
终于讲到重点,姒夭点头,果然与她想的一模一样。
小声问:“肯定不会只有雪氏一族,首先女闾就脱不开关系,背后乃羽国君夫人的弟弟,御史大夫对不对?雪家案子定与这事有关。”
她是聪明的,雪伯赢笑了笑。
“确实如此,控告雪家奏章上的罪行虽多,绝不至于灭族,无非有人针对。”
“公子是说齐子鱼,我倒知道燕于飞的主人与他来往甚密。”
“也许吧,可就因为一个酒肆,便要置雪家于死地,实在牵强,我们平日与这位上卿无冤无仇,他不就是爱美爱财嘛,想要什么直接来取多简单,倒是御史大夫早看我们不顺眼。”
姒夭脑子里又翻了翻,生出疑惑,“不对啊,如果御史大夫与雪家为敌,可他也是女闾背后的主人,你们不是坐在同条船上。”
“一条船上又如何?今日是友,明日便是敌,送美人做探子,那是利益共同,但天下利益诸多,这边他与我们同心,别处却不见得。何况女闾只传闻有他做主,主人并不是,到时推的干净也容易,如今我家已入狱,戴罪之身说出的话未必有人信,到时还给自己徒添一条罪名。”
送美女,养探子,笼络天下消息,雪家才能富庶多年,与各国政要关系紧密。
如此看来,那位御史大夫嫌疑最大,或许想把送美人之事独揽,所以才毁掉雪家。
至于齐子鱼,给几个美人便能笼络住,让对方从齐国进谏,御史大夫刚好明哲保身。
可这边理顺了,丰家的态度却奇怪,难道眼睁睁看着世交没落,两家可有联姻之谊啊。
这也正是雪伯赢想不通的地方,或许丰臣正整肃改制,所以大义灭亲,以儆效尤。
官场上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到底都不牢靠,什么世代交情,家族联姻,也不过脆弱至此。
姒夭还想再问,却见对方已虚弱地垂下头,心里怜惜,赶紧将他身子扶正,轻声嘱咐,“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罪证还未坐实,千万珍惜自己,以待来日。”
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寒冷刺骨,连自己身体的温度都感受不到,却听到耳边娇柔软语,他看着她,并不觉得自己有机会再来一次。
唇瓣含血,泪水犹在脸颊,他心里一动,禁不住伸手碰了下那樱红的唇,身为死罪之人,就算越轨丰臣枕边人又能如何!一刀下去与大卸八块也没区别。
姒夭怔住,本能地往后退,寻思雪伯赢已经晕乎乎,随手碰上的吧,并不介意,连忙将对方衣服摸黑整理好,砰一声,听见狱卒打开门。
只好与段瑞安匆匆离开。
快步来到藏在树下的马车内,耳边野鸟一声一声叫得凄厉,心内忐忑,等了半炷香的时光,却不见芸霁与风岚清的影子。
风呼呼地吹,春日的风落在郊外,也像寒冬似得,没有丝毫暖意。
姒夭开始担心,“劳烦段御右去看看,这么久还不见人,不该呀。”
对方暗忖片刻,有风岚清在,并不十分操心,再说里面也没动静,回道:“公主无需担忧,我若离开,这里才危险,咱们再等会儿。”
姒夭只好耐住性子,坐在马车里寻思雪伯赢的话,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总觉得哪里不对。
突然听到一阵响动,芸霁忽地挑开帷幔,她伸手拉对方的手,寒冷如冰,再抬头看,只见眼里滚出大量泪珠,一滴滴从面纱落下,打在自己手上。
她从未见过她哭成这般,月光下触目惊心,忙凑近问:“乡主怎么了?”
大概看到雪姬伤心,难怪呀,自己见雪伯赢都忍不住落泪,想安慰,又见对方眼角红彤彤好似落血,瞳仁明亮,暗藏怒火,她才发现她整个身子都在抖。
姒夭惊慌失措,“乡主别吓我呀。”
马车剧烈晃动,牵动身体来回摇摆,芸霁好像一个铜像终于被弄散了架,倒在姒夭怀中。
她一直隐忍,方才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听得车外的段瑞安与风岚清都心惊肉战。
“桃姜,雪姬,她死了。”
姒夭的心猛地被撞击一下,哆哆嗦嗦问:“什么——”
对方嚎啕大哭,“她死了,我去的时候已奄奄一息,没说几句话便死了。”
“谁有如此大的胆子!还没判罪,竟私自用刑!”
芸霁却摇头,“不是别人,是她自己撞到墙上,不想活,受不了侮辱。”
马车还在夜色颠波,像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跌跌撞撞。
姒夭的心彻底沉下去。
想着那个爱吃醋发火,却满脸天真的小娘子,阳光下一袭鹅黄曲裾,若春天的迎春花。
清楚记得酒肆那一夜,对方明明可以走,后来又抓住自己的手,执拗道:“我们一起,你不能自己留下。”
泪如雨落。
这一夜注定无法安稳,芸霁哭累了又睡,迷糊会儿又醒,姒夭到底年纪大一些,将她搂在怀里,拍着安慰,自己也是又醒又睡,直到天亮。
早上让风岚清去买吃食,想让对方多睡会儿,谁知芸霁很快睁眼,满头秀发乱糟糟,失神道:“不行,我要去救子璐,已经死了一个,不能再连累一个。”
姒夭打水过来,用手巾给她擦脸,“我知道的,早与段御右说好了,他们晚上就到女闾去,最近那里乱,肯定能带出来。”
芸霁呆呆点头,语无伦次,“子璐,一定要把她弄出来,可以做人证,我们不能放过女闾,他们都不是好人,不是好人,欺负女孩家的——都不是好人,对不对!”
脆弱又无助,姒夭瞧着难过,赶紧点头,“对,对,乡主说的都对。”
芸霁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肯定打探不到消息,雪姬那么小,又稀里糊涂没了,先把伤痛熬过去再说。
消息很快便会入齐,到时又有什么样的风波难讲,此地不宜久待,马上与段瑞安与风岚清商议,等晚上救出子璐后,立刻起身,不可耽误。
自己又去街上买衣服给子璐穿,准备直接送到挚舍人处。
发生如此大的事,她却镇定得可怕,对面两人不由露出钦佩之色,别看芸霁乡主平常厉害,真到关键时刻,还不如眼前这位弱女子来得可靠。
自是不知姒夭乃活过一世之人,见的多了,也就不再怕。
风波刚起,以后会有更大的惊涛骇浪。
以不变应万变,无论敌人在何处,自己要先稳住心,不能乱阵脚,至少要弄清谁是敌,谁是友。
夜幕降临,烛火闪耀,女闾又热闹起来,以风岚清与段瑞安身手,很快便得手,直接从后院出门,坐上青布马车,离开康城。
子璐吓得浑身哆嗦,姒夭赶紧给她披上外衣,一边安慰,“别怕,没几日咱们就能入齐,到时给你寻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找到解药。”
对方点头,其实心里不抱希望,但在这种时刻还能有人挺身相救,总算能出来过几天活人的日子,到底知足。
抬眼看对面那位说说笑笑的爽利公子,此时却缄默不言,眼角通红。
子璐心软,又是自己恩人,轻声问:“公子不要紧吧,是不是奴连累了你?”
芸霁神情恍惚,迎着她怯怯的眸子,又想到雪姬,自从离开牢房之后,脑海里总是出现对方的影子,忽地伸出手,紧紧抓住小丫头,用劲太大,让子璐忍不住叫了一声。
“你放心,我——替你报仇。”
子璐听不明白,满眼惊恐。
姒夭赶紧将两人拉开,对小丫头笑道:“没事,我们家公子就是太操心,别见笑啊。”
芸霁也回过神,又闭上眼。
劝也没得劝,自己都难过,可知对方心里滋味,自此再无人说话,只听到车轮滚动,没几日便赶回齐都。
按计划先将子璐送到挚舍人处,恰巧对方也云游回来,想不收留也没辙,只有勉为其难。
捋了胡须,无可奈何,“桃姜女郎,我收留了你,看来是给自己找事啊。”
姒夭明媚一笑,嘴巴甜甜,“挚舍人天下名医,济世为怀,就请救救这位女郎吧,我们也是在路上无意间遇到,说中了毒,怎么能不管呐。”
不能说实情,随口编个话来哄。
旁边的段瑞安直撇嘴,女人的话真不敢信啊,张嘴就来。
安置好子璐,又把芸霁送回家,看对方昏昏沉沉的样子不放心,嘱咐风岚清随身保护,“你陪着乡主吧,我没事。”
风岚清拱手遵命,姒夭明白这件事瞒不过丰臣,自己不讲那边也会禀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来敲对方的门。
夜色不早,花影移到窗上,等了等,对方才打开,她先探头进去,看里面有没有仆人,小心翼翼。
丰臣瞧她像个半夜来偷东西的贼,不觉哑然失笑。
“殿下请坐吧,屋里只有我。”
姒夭清清嗓子,直起身,嘴里咕哝两句,“没人,可见早等着,这个段瑞安果然快。”
抬起头,见对方已落座,实在太晚,人家只穿了件薄薄的中衣,半靠在凭几上。
姒夭偷偷用眼尾打量,心内翻江倒海,他到底知道多少——
自己与雪伯赢在狱中交谈声音极低,段瑞安没可能听到,但雪姬的死,不只段瑞安,探子也比他们走得快,对方应该晓得。
她瞧着他,想从眼神中发现点什么,却发现人家四平八稳,还向她走时一样,端得清风明月,突然就来了火。
一时间柳眉倒竖,眸子生起凌冽之气,“上卿,你是个活人吗?”
丰臣接话,“我若是个鬼,公主不怕吗?还半夜来找。”
“少在这里巧舌如簧!你还比不上鬼。”
她是真气,腾地站起来,“你知不知道如今雪家如何,雪伯赢又如何?知不知道你未来的妻子,雪姬——”
突然噎住声,不想将那个字说出来,如汹涌澎湃的潮水猛地被大闸阻挡,咬紧嘴唇,一字一顿,“你一点都不关心身边人!哪里像个人,没有烟火气。”
沉默,丰臣垂眸,烛火噼里啪啦,似有小虫子冲进去,在弥留之际映出唯一的光与声响,又陷入黑暗。
姒夭浑身发冷,想这间屋子是不是四处透风,不该呀,上卿的屋子,哪能像自己以前住的破院似地,可却觉得与上辈子一样冷,与雪伯赢的牢房一样寒,浑身打颤,想说话又讲不出,训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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