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摆手,颇有些无奈,“没什么,身体棒着呢,就是——”
顿了顿,讳莫如深地看桃姜,“你不知道?”
她如坠五里雾中,“我——我才来你们家几个月,能晓得什么!别给我打马虎眼,到底怎么回事?一家都热热闹闹,偏他一个人在这里,面壁思过啊。”
真要面壁思过,也说得过去,毕竟雪姬刚离开,哀思一下,也称得上有良心。
“由于雪家的事吧,心里难过,不愿过节。”
乌羊挤了挤乌溜溜眼睛,寻思对面还真是啥都不知道啊,不过也无妨,反正自己跟公子若许年,从没见他对任何女子上心,不妨巴结一下。
凑过来道:“桃姜姑娘别急,这里有个缘由,今日——是公子订的母亲忌日,他当然不能去别的地方,等吃完饭,还要在外边祭拜呐 。”
姒夭呀了声,愈发糊涂,忌日就忌日,怎么还能订?若是丰夫人忌日,全家都该祭奠,竟只有一个人。
乌羊多聪明,看出她疑惑,接着解释,“其实夫人是秋天去的,今日乃公子执意如此,到底为何,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反正就一直这样。”
姒夭啧啧两声,真乃咄咄怪事,从没听说亲人忌日还能自己选,这个丰臣果然奇怪,特立独行啊。
头上阳光褪去,天边一抹残红。
姒夭靠在廊下犹豫,即是如此,自己最好别触霉头,笑道:“多谢你,我很快出来。”
说罢推门,夕阳洒在窗楞上,落下流光,映出细小浮尘,满目飞扬。
心里有些异样,倒不是怕,只觉屋内暗黝黝,可见主人心绪不佳。
小心绕过竹帘,丰臣正坐在榻边翻书,浑身素白,屏气凝神,偶尔轻蹙眉头,方显出乃一个活生生人,而不是幅静止的画。
大概听到动静,抬起眼,看见姒夭站在外面发呆,眸光涌动,“你——来了。”
他当然知道她会来,往年老夫人都少不了让奴婢送饭,今年有姒夭,自然没必要找别人。
突然发现盼着人家来,盼着又为何,由于雪姬的事,对方还在生气,早在心里认定他是块冷血无情的石头吧。
姒夭拎着食盒,在案几边落座,一盘盘往上摆,鱼炙,羊肉羹,凉拌车前草,白蒿,蔓菁——
碧悠悠青菜,拌着热气腾腾的鱼肉,屋里顿时有了生气。
她一边放着,一边挑眼看罩席四角的白玉虎镇,丰臣靠在凭几上,素色袍子如银浪翻滚,那虎镇便被卷在波涛之下。
她没看他的眼睛,也知对方心情沉郁,从进门到现在,除问候声,一字未言。
早点放完,赶紧溜走,姒夭抿唇,挤出个笑容,伸手拉出食盒底下的消食贴,“上卿,你看老夫人心多细,怕你不舒服,还备了药。”
对方沉默,依旧垂眸,不想太尴尬,只能没话找话,“放在肚脐上就行,我以前用过,特别好,到时让乌羊来伺候。”
还没回应,她懒得继续,起身要走,却听丰臣道:“乌羊伺候我,你做什么去?”
姒夭一怔,此话奇怪!她不过暂住,还真把自己当奴婢呀,心里本来就有火,轻蔑回:“我有活要做,正经事可多了,院子里的梨还没摘完呐,放一夜,再坏掉。”
几个夏梨,倒比他还重要,丰臣叹口气,“殿下要是空闲的话,能否留下,与我说会儿话。”
随手放下竹简,哗啦啦惹得姒夭心烦,居然听出祈求之意,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一会儿一变,比三月的天气还难以预料。
只得耐着性子转过身,“上卿,饭都凉了,先吃吧,不管什么样的事啊,只要肚里有粮,就能忘掉。”
她顿住,说漏嘴,本想装作不知道,初来乍到,没理由陪他渡过念母之痛,自己母亲都还没思过呐。
可丰臣这般人,最善于听话听音,几句便晓得对方已知道一切。
端起玉浆,抿了口,“殿下吃饭没?我看足足有两个人的份,只给我太浪费。”
瞧姒夭眼睛动了动,似有踯躅之意,不觉想起对方在安车上吃巨糯,狼吞虎咽的模样,将手边鱼炙往前推。
“ 殿下在楚一定常吃海味吧,我们齐也临海,东西多,这道鱼蒸出来后又淋上雪山密,非常好吃。”
蒸鱼还用密!
上次丰臣从宫里带来花糕,芸霁也说加了安国的雪山蜜,确实美味,不觉勾起肚里馋虫,从早上忙到现在,滴水未进。
又偷看对方笑意盈盈的眸子,早不见方才的阴沉之色,心里开朗,直接端起碗盏,“我确实挺饿,你一个人吃饭也别扭,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陪你吧,热热闹闹才好。”
丰臣颔首,“多谢殿下。”
无论如何,语气温顺,她夹块鱼肉入嘴,果然酸酸甜甜,滋味不同,“名不虚传啊,从没吃过这么新鲜的,也不知哪位厨子,咱们家还是宫里传出来的做法。”
她说咱们家时,如此自然亲昵,丰臣听着舒心,附和道:“家里厨子做的,我母亲——”顿了下,才开口:“我母亲很爱吃 ,不过当初取不来雪山蜜,用本地的,据说也成,若是能尝到安国蜜,应该更加喜欢吧。”
一条鱼竟勾起对方的伤心事,姒夭始料不及,赶紧转话题,指着旁边另一盘肉,笑道:“这条也是鱼啊,胖嘟嘟得有趣,肚子鼓好大,像要破开似地。”
“殿下有所不知,此菜为有名的鲜鱼藏羊肉,如今在齐国家喻户晓,我王一天都离不开,乃宫里新封膳夫所做,齐子鱼大力推荐。”
听到这个名字便讨厌,就连胖乎乎的鱼都觉得碍眼。
“什么特别的,不就是鱼肉羊肉放一起嘛,既没有鱼味,又没有羊味。”
公主也是个小孩子,看她峨眉蹙起,可爱至极,愈发取悦了他。
丰臣眉宇舒展,将那盘鱼推过来,“鱼与羊本无罪,都说十分鲜美,吃一口也没坏处,再说又不是那位膳夫所做,何必逞一时之气,反而委屈了自己的嘴。”
也有道理,她倒要尝尝如何鲜美,拿起木箸,轻轻拨了拨,鱼肚里露出滚白肉,放到嘴里,鲜嫩无比,以往所食之物皆不能与其相提并论,哎呀了声。
丰臣笑问,“好吃吧?”
“虽是好吃,但也要舒心啊。”依然嘴硬,把肉往旁边推,却只推了一点点,有些不舍,想起儿时在楚宫与母亲一桌吃饭的光景,对方也最爱鱼吧。
瞅一眼丰臣,正襟危坐道:“味道好,但心里不顺,也算不得好。”
“殿下说的对,若惹心里不适,没任何益处,倒不如不吃。”
说着将那盘鱼彻底扔到案几下,动作冷冰冰,比她还恨呐。
“像殿下这般受得住诱惑者,真不多啊。”
她能拒绝诱惑,天下奇闻,恨不得都吃了,但想到雪姬,雪伯赢,自己上辈子也受过苦,被人无情鞭打,那疼痛的滋味阴魂不散,至今还能从梦中惊醒,山珍海味也味同爵蜡。
不由得叹气,“也不知雪大公子如何了——”
她在自言自语,并不认为对方能听到,又拿起木箸,夹曼青菜放嘴里,一丝苦涩。
丰臣将剩下的大半条蒸蜜鱼放到姒夭碗中,佯装随口问:“殿下那日去羽国,见到伯赢吧,他没有说什么?”
这会儿才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何况段瑞安应早禀报清楚,左右不过女闾那点事。
“雪公子只说不让我管,别的上卿都知道啊,我觉得——女闾最可疑,但其中牵扯人物众多,线又埋得深,也不是我能动的,到时弄巧成拙,反而不好,上卿位高权重,不如查一查。”
一双美目炯炯忽地有神,被人点燃般。
丰臣垂眸轻笑,“放心,以我与灵魄兄的交情,绝不会袖手旁观,雪家这次落罪,本要灭族,还好他以前做过公子清的伴读,如今清已立为太子,深得我王喜爱,为他在君王面前求情,兴许能保住一条命。”
总算有好消息,姒夭喜上眉梢,“这样最好。”
“殿下很关心他——”
“关心谈不上,在羽国时,他曾有恩与我。”
丰臣直起身子,似有调侃之意,“没想到陛下如此长情,不知哪种大恩,值得冒险到大牢。”又放低声音,喃喃自语,“要是有一日,我变成阶下囚,不知殿下会不会来。”
没来由说这种话,幼稚至极,她笑了笑,“上卿皱一下眉头,六国都得倒,怎会入狱,倒是有天我变成囚犯,不知你还能不能记得今日这顿饭的情意,来看看我。”
她故意揶揄他,寻思雪伯赢能活,大家应庆幸才对,竟东拉西扯,打起哑谜。
抬眼瞧过来,发现对方也正目光灼灼地看自己,四目相视,心尖跳了跳。
虎视眈眈干什么!她又不是罪人。
连忙将酒倒了盏,也给丰臣满上,她素来不是硬碰硬之人,何必得罪对方,“无论如何,能留下一个活口也算有幸,上卿与雪公子交情甚深,肯定也高兴,咱们多喝几杯吧。”
人家在转移话题,给自己带高帽,丰臣无奈,真是佩服这位顺势而为的公主。
酒过三巡,饭吃一半,姒夭又有要走之意,却见丰臣起身,取出一盏荷花鸟形香炉铜灯,用丝袋包好,“殿下,陪我去个地方吧。”
铜灯小巧精致,绝好的做工,想来今日乃对方母亲忌日,也许嫌家中吵闹,要到别处祭奠,也未可知。
她只有点头,走出庭院,乌羊已备好马,两人很快出家,树枝晃动,夕阳没了影,月色微起,一路出城。
她跟着他,马蹄时快时慢,若是自己落后,丰臣总会停下,等她过来,再并肩而行,无话却也默契,没出城多久,绕过不大不小几个碧玉湖泊,见到一片开阔树林。
再往里去,又见满山遍野的玉兰花,姒夭惊叹,竟有如此美景,往后看,不知已到半山腰。
月挂柳梢头,雪白花瓣染上清冷之色,幽静雅致,灯火亮起,原是丰臣点上铜灯,荷花盖子轻翻,火便熏着鸟腹中的香片,放到兰树下。
他垂眸含首,面容肃静,姒夭也不吭声,在旁边默默陪着,看香炉燃起一缕烟,在灯的影子下弯弯曲曲,散入夜里。
思故人,魂入梦,不见愁。
夜色阑珊,虫鸟静。
姒夭瞧着那烟荡悠悠,兴许无意间熏了眼,竟有几分湿润,丰臣在思念母亲,不知是怎样的一位母亲,想必温柔怜爱,即便逝去多年,儿子还专门选日祭奠,可见感情深。
她就未必,提起母亲,总有千头万绪的情愫,不觉叹气。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①——”
轻轻念着,乃是楚国的《招魂》曲。
一声声,凄幽婉转,在寂静林中飘散,伴着风吹落叶声,又了无踪迹。
丰臣垂首站立,听细声慢语,看旁边人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不似往常总要气鼓鼓怼几句,好似一个安静的剪影,眼里亮晶晶。
哭了,不知为何。
“殿下有伤心事?”说着递来手巾,温柔道:“想是我的错,招出你的泪。”
姒夭不接,在身上找,可今日太忙,居然没带,只好又硬生生拿起,“没事,我好着呐,替上卿伤心而已。”
依旧嘴硬,丰臣也习惯,哦了声,“居然为我,我都没伤心,你却伤心?”
姒夭擦干泪,瞥了对方一眼,明明单独来祭奠母亲,满面肃杀,还说不难过,那就换个词,抿抿嘴唇,“我见上卿脸色不好,情绪不佳,所以代你哭两下,大男人顶天立地,反正不能哭,我无所谓,鬼哭狼嚎也没人管,你记住我的好就成。”
他哑然失笑,这会儿还要做人情,“多谢殿下替我哭,怨不得现在觉得好多了,通体舒泰。”
姒夭唇角也露出笑,倒底聪明人,挺会顺水推舟。
她将手巾叠好,放到身上,“等我洗干净再还你。”挑眼看了下四周,夜黑风高,冷飕飕,又道:“咱们回去吧,省得家里人来找。”
丰臣默默往前走两步,看那暗压压的树枝,满目苍凉,花却开得艳,白如雪团,层层叠叠,“我再多待会儿,没人能寻到,这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的地方。”
姒夭抬头,也落了满眼兰花,月色下仿若黑影,瞧着久了,十分怖,原来丰夫人喜欢兰花,轻声念,“还是白日来的好,大半夜黑黝黝,看不清楚。”
晚风拂面,吹得对面人身上的斩衰②噼里啪啦,被烛光一照,好似燃起火。
“白日来有白日的好,夜晚来有夜晚的好,夜深人静,更适合缅怀故人。”
姒夭不再吭声,寻思自己也有缅怀的故人吧,上辈子在脑海中匆匆而过,翻来覆去,竟找不到一个,她是恨毒了身边人,除甘棠之外,再无留恋。
失神半晌,还是丰臣提起香炉铜灯,那火光一晃,照出条亮光,直出了玉兰花林,只见一个斜坡小路,似是有猎户走过,踏入青草,揉在土中。
他眸光一沉,晓得那条路通向王家猎场。
丰臣回头,目光又落到面前深思的姒夭身上,觉得她的脸有些异样,一丝丝飘着鬼魅的影,倒不惊奇,这段日子以来,他经常觉得她似鬼若妖,不像个人。
“回去吧,有露水,别再冻坏。”
姒夭缓过神,眼里的迷蒙还在,呆呆地:“哦,上卿身上的斩衰单薄,肯定不舒服,咱们走。”
说罢转身牵马,春夜露水湿滑,脚底打转,三番四次上不去,待丰臣将包裹整理好,又过来扶她坐好,再自己骑马,拉住缰绳,刻意落姒夭一步,缓缓向前。
她听着身后响在山谷里的马蹄声,心里一晃一晃。
忍不住回头望,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好像怕这人突然丢了似的。
丰臣提灯笑,“殿下,我不会跑,你要是怕黑,再点一盏火吧。”
“可别,三更半夜的,招人来。”
脱口而出,细想一下,又替古人担忧,以丰臣地位,就算被人发现,又有谁敢动。
努努嘴,给自己找台阶下,“今日天气好,月亮又大又圆,眼看就进城,没什么可怕。”
丰臣不接话,腿夹了下马,往前几步,与姒夭并肩。
她方才看得清楚,呀了声。
不知何时已脱下斩衰,身上只剩一件齐衰③,哪有祭奠人还换衣服的,难不成披麻戴孝也能出花样,月亮底下一双狐狸眸子全是惊奇,丰臣当然看在眼里。
耐心解释,“斩衰为母亲,齐衰乃祭奠兄弟姐妹。”
“上卿还有兄弟姐妹——”她记得对方是独子,老夫人经常念叨,只在上官家有五六个表兄妹,包括芸霁在内,一个个生龙活虎,不解地嘟嘟:“人都好着呐,穿孝多晦气。”
丰臣声音又轻了几分,“殿下,我是为雪姬而穿。”
姒夭怔住,仔细想可不是嘛,小丫头已经走了有两个月。
心里发酸,“上卿,你——把她埋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气若游丝,像小兽在夜里呜咽,他看出她的哀伤,如此情真意切,大受触动,只不过才相处几个月的人而已。
难道女子的心都如此柔软。
“雪家如今定罪,祠堂与祖坟已被破坏得乱七八糟,我叫人把雪姬葬在玉林花树外,地方隐蔽,每年好一起祭祀,如果雪家将来翻案,再迁回去吧。”
翻案——谈何容易,姒夭早不抱幻想,她知道对方在说客套话,也许看自己情绪激动,聊以安慰。
想着雪姬,那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不知死前遭过什么罪,咬紧牙,又恨起对面人。
“上卿既然要祭奠雪姬,穿的衣服就不对,你们本要在一起成为夫妻,为何不表示心意,穿斩衰,还特意换。”
丰臣听出话中有话,“殿下,我与雪姬的婚约乃当年两家族长定下,彼此并未有男女之情,我从小视她为亲妹妹,齐衰最符合规制。”
规矩,心里只有规矩,她一时火往上撞,也顾不得太多,“上卿此言差矣,你那样聪慧,就不知她对你有意,如今人死了,你就装着哄哄她,穿个斩衰,让她在那边看着高兴,怎么不行!你的规矩还管到地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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