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淩几乎看到凭空伸来的墨绿色巨手,将要探入她的腹腔,在天雷聚顶之后生生剖走。
顾写尘的手臂却卡在她的肋下,掌心覆在腹部,然后顶着背后百人的进势,双剑飞出——
落在了神像的眉心。
霜淩睁大了眼睛。
想要消除君岐源于神口的敕令之力,就只有损毁神像。
可那是……顾写尘的母亲……
她死后的神躯化作擎天地柱,到这一日才重见天日。
“她在等我们。”
“然后,她就能解脱了。”
顾写尘声音清晰,堪称温和,他的剑光穿透枯寂石像相似的眉心,神的呼吸彻底弥漫九洲。
迎面是一道璀璨的白光,像是无数时光融汇的古老长河。
当他们开启神像,那里留存了…她的记忆。
这一步显然超出了君岐的预料,那双墨绿色巨手蓦然从半空中出现,径直探向神像内里,想要碾碎什么。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在敕令之力显化的源头,反而没有被敕令之力抹去任何。
神明记得一切,她要告知自己的后裔。
她为何困禁在此。
敕令之力如何被夺走。
君岐为何不能自己修行。
他的弱点是什么。
顾写尘双剑汇成荒息,绞断那只巨手,让古老的光芒彻底将他和霜淩笼罩进去。
百人的刀光剑影被挡在光芒之外,然后竟然定格,有一瞬,霜淩似乎看到了君岐那不甘横生的脸。
那是一张几乎苍老到看不出五官的陌生面容。
只有走入神留在人间的记忆之中,他们才能真正弄清楚一切前因后果。
顾写尘牵住霜淩的手。
这一局如何解?
百倍的自己难敌,因为百丹融炼几近成神。
——“那就比他,更先成神。”
霜淩的心猛地一动。
最后一刻,顾写尘的剑意如雪山般围困在四周,神女的面孔坍裂,却竟似有一种解脱之感。
他的目光对上四散的石化之目,恍惚间,那大概是一种欣慰的眼神。
然后那张与顾写尘肖似的面孔彻底散成光点,温柔如荒水地包裹着他们,霜淩心中觉得有点难过,但是忍住没有哭。
顾写尘冰冷的指尖却轻轻蹭过她的眼角,精准地揩去一滴眼泪,湿润地融进他的指纹。
“你记得我一开始对你说的吗。”
“说什么?”霜淩揉了揉眼睛,眼前光芒太盛,她开始觉得虚幻看不清,“说选第二种解法,让我一炷香内炼气成功吗?我哪有你这么多经验。”
顾写尘似乎是笑了一瞬。
“我说。”
“十年之内,我必带你一起飞升。”
霜淩抬起眼眸。
顾写尘已经终于明白,汲春丝为什么有这两种解法。
汲春丝,解法一二。
都有深长的原因。
霜淩睁圆了双眼,在一片光明中看见顾写尘深刻的眼眸。
“所以别哭,我不憎恨这一切。”
比如他开始明白,作为神的母亲,遗留给每一代初生的幼子“希望你死掉”的残念,并不是因为他不祥罪孽。而是看透了他无限轮回,一无所知的悲惨。
希望他死去,是期待他自由。
他也开始感谢,汲春丝远隔数年,终于在最后一次,缠住了对的两人。
百次飞升,一心向着大道。
唯有为你堕魔这次,是做我自己。
他们彻底闯入神的识海记忆之中,霜淩犹在心颤,却听见顾写尘忽然问她。
“你知道狐珠为什么在龙成珏那里吗。”
霜淩摇摇头。
在神的光辉之中,那张清冷的面孔开始变得柔和。
“因为那年仙盟押注剑尊之号,你把它押到了我身上。”
霜淩心口一动,开始发烫。她想起来了,当时圣女的身份将将被戳破,她以狐珠下注坎水的赌局。…或许那年白衣无尘,她早已心动过。
而此刻的心动更加盛大。
“你那时赌我赢。”他说。
经年后的此刻,她眼前炽热一片,彻底落入古老的时空中,最后只觉得自己的唇瓣被人轻轻贴住,然后含吻辗转,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次也押在我身上吧。”
第82章 濯莲因果
那光芒尽处, 神的识海浩如烟海,是漫长的时间长河,霜淩像是完全徜徉在水流中, 仿佛不在醒事,已经不辨时间。
但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知道被掩埋在乾天之下的真相、君岐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究竟是什么。
等她再次清晰地睁开眼睛的时候, 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旁人。
她的视野正在半空中,飘飘晃晃, 上下浮动着。
她像是一颗漂泊的种子。很轻。
她的目光向下, 发现脚下就是九洲土地。但不同的是,此时整片大陆还是一块整体,水系并未发育完全,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东海之外的岛屿似乎正是如今的阴仪,但还没有远离仙洲那么远。
更显著的是,这一片土地之上没有灵蕴覆盖,像是普通的凡尘人间。没有后来上下洲与圣洲, 只有无数的普通人。
霜淩轻飘的意识知道自己这是在神女的识海记忆中,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九洲。
那顾写尘呢?他飘去哪里了?
霜淩低头去看, 发现自己在记忆时空中的身形也变了, 她好像就是一颗种子, 从天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真实地触碰着空气, 风声, 和土壤。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闯入这片记忆中的外来人,更像是……她本就是这长河之中的某一片段。这是她亲身经历的事, 她看到的是她自己的主视角。
那在神的记忆中,她扮演着什么角色?
霜淩知道既然已经进来, 现在也急不得。于是她顺着自然的力量,跟着一路落了下来。
最后,她落到了一条并不宽敞的小河边。
霜淩现在确定自己真的是一颗种子,或是道旁的一朵花,她的目光只能仰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很低。
此时的九洲和未来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人们往来并不交谈各大宗门、各洲世家,而多是民生如何,稻谷收成。
霜淩一时不知道自己落在这里的用意是什么,但很快,她就被一道尖锐的咒骂声吸引了过去。
“陈奇!你个王八瘪肚,你又修什么仙?!”
一个面带垮态的妇人,一手挎着一只沉重的木水盆,一手用捣衣杵敲打着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年轻人,打得他四处逃窜。那年轻人面容陌生,逃跑时看得出腿脚似乎有些问题,是个跛子。
“皇帝都没有成仙的本事,你以为你有这个本事?!”
这是一片灵气还未蕴化的世界,没有未来那仙门栉立的各大宗派,各道争流的无数高手。除了人间的老皇帝豢有方士,民间凡人都不得法。
周围的人都笑看热闹,通过他们的指指点点,霜淩也拼凑出了全貌。
这名为陈奇的年轻人生父早夭,生母以浣衣为生。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本据说是神仙遗留的奇书,在册中记载了真正的修仙之术。因为他天生有腿疾不良于行,如果修道成仙,他的腿定然能好,也能做更多活计让娘轻松些。
于是霜淩躺在小河边,听梆梆敲打捣衣砧的声音,哗哗的流水声,然后听见了那陈奇听信书上的修道之法,喝下了纸灰水,高烧不退,烧了三天三夜。
她母亲的咒骂也持续了三天三夜。但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只是从此以后,他脖子以下全瘫了。
陈奇变成了一个完全的废人,身不能动也不能死,只能说话。
他坐在母亲咒骂中拼好的板车上,车有轱辘,他只能进或退。
他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修仙,修仙害死他了。他每天乖顺地承受着谩骂和讥讽。
霜淩觉得他和他娘都很可怜。
但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神的记忆里看到这个人的过往。
直到一阵风吹来,她这颗种子滚落到了他瘫坐的车轱辘之下,他够不着,但,有个人够到了。
那是一只莹白发光的手,霜淩被那人捡起来,视角转过去。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差点脱口而出顾写尘的名字,然后她立刻反应了过来,心头忽地一震。
这是一张和顾写尘有七分相似、但完全属于女性的脸。五官分明是很像的,但却不像顾写尘那样的清冷锋锐,动起来的时候便是完全不像,她柔和,从容,华美。
她出现在这个平凡的村落,简直如同华光遍洒,天神降临。
霜淩心头开始狂跳起来,这时她再回头,看着这个瘫坐在板车上的年轻男子。
这张普通而郁郁的脸。
……君岐。
在很多年前,统御人间数千年的乾天帝君,只是一个因为误信仙术而瘫痪的废人。
他紧紧盯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女子,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凡人。
霜淩站在神与人的中间,她非常清晰地意识到,神是不懂人的。
即便神的躯体面容与凡人并无不同,但那双如顾写尘相似眼睛之中,没有过多的情绪,没有人的欲望,野心,只是平和。她不会懂得人心的幽微,也不会知道一个因仙术而全瘫之人,哪怕看似平和之下的内心角落。
“是你护住了这颗莲种?”神女说话了。
当她说话时,顾盼生辉,口齿张合间,像是一种奇妙的韵律,不像人间的声音。让人不自觉想要回答她的话。
陈奇急迫地想要回答她,可越急越说不出,他瘫痪而僵直的身躯抽搐着,只有脸憋得涨红。神女似乎轻轻张口说了句什么,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他就重新获得了说话的力量。
“…是的。”他承认。
他喘气着问,“你是神仙吗?”
霜淩躺在神女温暖的掌心中,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参与到这段记忆……原来合欢历代圣女的源头,是一颗从上界意外跌落凡尘的莲花种子。
神女是找回莲种而来。
从此再也没能回去。
霜淩眼前的场景在向前滚动,她心中焦急,可君岐是一个瘫痪的废人,他是怎么夺得敕令之力,又是怎么困禁神明的?
此刻顾写尘又在哪里?他看得到这一切吗?
她看得出神明并不怀疑。
事实上,人也并不会怀疑偶遇的小蚂蚁骗人。
神无欲而生,她没有世俗情感,她只是看这颗莲种因为他的车辙而没有被风吹走,于是答应帮他一件事。
这是一个多么童话的开头啊。霜淩的心砰砰跳,多希望千年前的神明能理解人心,可是不能。
那个瘫坐在板车上的年轻人思考了几天几夜,最后对神女说,“请让我娘也成为神仙吧,她太辛苦了。”
神女没有料到这个请求。
任谁困于这样的身躯之中,都会祈祷上天让他重新行走。她那双宁静的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动容。
神女说,神仙难成,但她可以帮助他的母亲。
霜淩的心都在叫着不要,可她眼睁睁看着神找到陈奇那操劳着捶打脏衣的母亲,对她问,“你想成为神仙吗。”
一个日夜苦力、死了丈夫瘫了儿的、苦难的女人,看着这个美丽洁净的人神降一般,垂目问出这样的话。
——她用捣衣杵打向对方,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
神不会被打到,也不会被惹怒。
但陈奇伤心地哭了起来,他说都是他的错,都是他无能,娘才会变成这样。他说,请让我成为神仙吧,我想让娘过得好一些。
神女说,“点化为仙,未必可成。”
“为了我娘,我愿意一试。”瘫痪的人这样说道。
毕竟一个瘫子,还能变得更差吗?他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神女用古老而奇妙的语言,说出了两句话。
霜淩看见陈奇的眼光异常明亮,他在用尽全部力气记住那两句话。
接着,他的身上弥漫明亮温柔的光芒,他在神女的点化下,得到了进化。他的四肢的确重新滚动血液,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中有了无数的力量。陈奇的表情强忍着,想要克制那种鸡犬升天的狂喜,最后皮肉都在战栗。
可等到光芒散尽,他没有拥有强健天才的根骨,而是拥有了……无尽的寿数。
现在,他可以漫长永生地困在这具身躯之中了。
霜淩躺在神女的掌心,看着她的表情,有一丝悲悯。
如果此时她离开,后来的一切还有机会改写。
可神不懂人。
“为什么。”陈奇问神女。
神女告诉他,原来仙是不能挣脱这个世界的,这世界上狐猫走兽,草木地灵,都能在漫长的修行之中变成仙。可那不是神。
陈奇低头,他说,他还是感谢神。
但霜淩知道,不是的。
陈奇知道神仙的箴言就藏在那两句话之中,但那不是人间的音律,写下来也不是人间的字迹。他盯着神开合的嘴,他拼了命想要弄清楚,究竟怎样才能成神。
他意识到原来神说一个字就可以改变四周。
神的嘴,说一句话就可以改写一个人的一生。
神的语言,藏着他能拯救自己的全部密码。
霜淩看着他一日日温顺地困在这不死的瘫痪之躯中,目光谦和,从不怨恨。直到浣衣的母亲累得吐血而死,他哭得伤心欲绝,抬头看见原本正要离开的神女,静和地垂目看他。
霜淩就躺在神女的掌心。莲花种沾染了人间气,但她还是打算带它回去。那是一种温柔的母性。
她看见陈奇仰望着神,听见他问——能不能像母亲亲吻孩子那样,亲吻这个瘫痪的凡人。
霜淩地动了起来:不要!不要!
可神不懂人。偏偏悲悯。
于是她弯腰倾身,在降福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最灵活的嘴——
咬掉了神之口。
弥漫的金光和着血一起涌入他的口腔。
他一口吞了下去。
“别动。”
神女停在了原地。
从此,他拥有了敕令之力。
啊——啊——霜淩在地上滚落,心中湿冷浸透,这颗莲种拼命想要找到改变一切的方式,可是时光根本无法倒退。
她只能滚啊滚,想找到一个人,可是这记忆之中怎么到处没有他的身影?
在沧桑陈旧的时间当中,她甚至渐渐模糊了自己是谁,这颗莲种后来怎么了,神女呢?后来又是怎么发生了那些事——百次飞升。顾写尘。
她在神的识海之中感到模糊,只是始终深刻地记得顾写尘这个名字。
她路过的地方,曾经妇人们浣衣的小河在神女之躯下渐渐化作了灵脉之河。
这片土地后来成为灵脉之源。
土地之上,称为乾天。
她看见陈奇用敕令之力开始操控身边的所有人。他命令人们抬着他行走。命令累死他母亲的大户人家集体自杀,发现这一切轻而易举。
属于乾天帝君的历史开始转动。
玄武金銮顶已经有了雏形,他开始称自己为帝,改自己的姓为君。名岐黄之岐。
站在人间的最顶点,已经高到可以碰天。但他仍然是瘫痪之人,帝座之下,生命如蔓延的枯树在他衣袍之下延伸,他的兴奋感终于停止了下来。
他让人抬着,来到了乾天地底,霜淩连忙滚动着莲种的身躯跟着他。
困禁的神明矗立在这里,因为缄口,长久静默。
君岐在神面前,仍像是一滩秽物。而她即便失去神语的能力,依然高洁,美丽。
他多么想成为神,神躯将是彻底自由。
于是他瘫坐在帝座之上,开始用神之口,一遍遍尝试着念出那两句话。
他的发音并不准确,对那音节音律都不熟悉,但念到九千多回的时候,他念对了一瞬。
只要念对,就能理解它的含义。君岐感到狂喜。
然后他读懂了那两句话。
霜淩也已经懂了……
九转为仙
百炼成神
帝君在神女的面前终于露出了怨怒。原来凡人,即便是高居九洲帝位,也离神远隔万里。
丹结百次,千锤百炼,得证真道,心入神域,徜徉与天地同齐。
这是不可能的。
凡人无法成神,他要一生活在这具枯槁的肉身中,直至千秋万代?
霜淩滚落到了神的身旁。
君岐看见,命人捡起她,转身扔到了暗河中。
莲花很快从水中长了出来,濯濯其华,金莲瓣簇。
帝君一动未动,只是敕令一动,她就在空中被折断了。
可在折断的一瞬间,霜淩顿时感觉自己脱离了这个视角,终于从中挣脱出来,开始在水中漂浮。
霜淩玩命地在水下游出去,识海中尝试着传向顾写尘。
“顾写尘!”
“顾写尘你在哪儿?”
“你母亲在这里……”
再不来的话……
当莲种生而被折之后,神女忽然闭目。
她开始平静地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