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那一瞬,君岐的身形四分五裂。
“啊啊啊!成了!”
“他死了?”
霜淩心头骤然欢喜,可下一瞬,她的眼睛睁得更大。
九洲在一瞬间再次寂静。
顾写尘的剑尖微停,掀起眼眸。
君岐那层层叠叠巨大的身影的确被砍得四分五裂,身后的金光轮盘同时溃散。
可他原地,化作无数重。
化作了一百个……虚幻的顾写尘。
“没有用的。…”
每一个顾写尘静默立在长天之中,环绕成圈。他们的丹田处都有一颗圆满流转的飞升金丹。
每一个顾写尘手中的武器,身上的衣物,脸上的神色,都各不相同。
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帝君。
霜淩忽然心头发抖。
不,那不是一百个顾写尘,细数之下那是九十九个。
所以,还差最后一个。
君岐的意念如潮水在空中散开,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喟叹。
“你总是。如此。天才……”
这千年间,无数人,比不上你一个。
这一刻,苍生都在疑惑不解,可霜淩浑身都开始发抖。
那玄衣的背影一丝不动。
霜淩心中所有纷杂的乱线终于被生痛地牵扯清晰。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一触即懂,为什么他什么都会,为什么他几乎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领悟,就能悟透一切。
为什么他活着就是在修炼,活着就在不停进境,好像走在一条已经进行了无数次的大道之上。
霜淩捂住自己腹腔中那颗被他全部灵流保住的金丹。
掌心压着狐珠上的古老字迹。
九转而飞升
百炼而…成神
她被顾写尘真实的命运击中,眼前模糊间,蓦然想起了冥冥中的很多次暗示。
从息人女得到九荒息岚书前,气海中曾出现过一百个白衣顾写尘;
在魇魔的困境中,她阴差阳错化出的魇境,也是一百个顾写尘;
在乾天地底的空腔四壁,埋藏顾写尘的无字碑,如果她当时去数,那漫天壁龛恐怕只差一座就到百位。……
她早就涉身于他的命数之中,他早就猜到,只是从未诉苦。
虚空中,君岐的意识缓缓发出声音。他的目光落在霜淩身上,看出她离最后一步飞升,也只差他指尖一点。
百丹将成。
所以君岐的目光堪称温和,看向天地之间,那双剑独绝的黑衣人。
“第一次飞升,你用了五百年。……”
“到今日。……”
“我已经等你很久。”
在风里,霜淩看着那道玄衣背影,眼泪哗一下掉下来了。
顾写尘脊背挺如寒松,依稀仍是负剑而立的少年人。
那把骨头从没弯折。
可这一刻霜淩也终于全都懂了。帝君在人间绸缪千年,窃取多次,等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平庸的凡人之躯,窃取神口得到神力,却没有修炼天资,不得飞升。
于是一场敕令下的造神开始演进。
飞升百次,才能融成一个神。
所以这里的九十九个顾写尘,全都是已经用各种方式飞升过,被苍生敬仰一生,然后被苍生彻底遗忘的。
每一次,他的飞升金丹,都被剖走了啊。
霜淩捂住自己被他守住的金丹,眼前已经模糊到无法视物,大滴大滴的眼泪发烫滚落,依稀看见那玄衣身影转身而来,掌心接住她的眼泪。
“哭什么…”他似是无奈地低喃。
怎么能不哭呢?
为何你如此天才,为何你强到像是诅咒一般,为何你天生如此总是为难。
原来从历时五百年到仅需二十五年。
在这一世转身堕魔前——
顾写尘已经独自飞升百回。
顾写尘本人却只是低头看着少女的眼泪。
在那一刻, 乾天帝君数千年加诸于他的真相揭开残酷内里,上位者好整以暇,甚至带着玩味, 想要看持剑闯到这一天的那个天才,会不会也有破溃的神色。
帝君以凡人之力,谋划千年之局,困禁神明, 剥削神裔。
他已经临近成功。所以他有恃无恐。
这最后一次,那张与神女肖似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所以他近乎是炫耀式地, 展露了他九十九次的成功。
于是君岐满意地看见了圣女的眼泪。
可顾写尘的表情仍分毫不动。
“…别哭了。”他低头。
他负剑的背后是一片诡谲不公的命运, 可他此时此刻的神情竟然完全平静,黑眸只清晰映照一人。
他承接着她动荡不安的荒息,将人圈在怀中。
九天之上总有办法,可她的眼泪却没有办法,于是顾写尘对着霜淩的泪眼看了片刻,表情带了点凶冷,指腹用力。
“还哭?”
霜淩的后脊挺直, 微微战栗, 想强行忍住。她心想对啊, 最该哭的是顾写尘本人, 他都没哭, 她也应该心理强大一点。
可是她掌心捂着丹田那颗被君岐最后选中的金丹, 滚烫轮转到灼人肺腑。
飞升为仙, 百炼成神,被偷窃又被抹除近百次的努力。可就连这最后一颗被选中飞升之丹, 都是三年前顾写尘以全部灵流一力保下来的——只因为他这次没有选择飞升,而是堕魔叛道。
顾写尘这个名字, 每一笔每一划,顾写尘这个人,每一身每一骨,都被压榨殆尽。
她再也不痛恨他的天赋了,再也不因为他过于天才追不上而破防了。
霜淩对着他看似凶冷的神色,忍住抽动的呼吸,逼着自己的大脑疯狂转动。
那年在南风馆,顾写尘说千岁狐不是仙而是魔,原来其实它也是仙,只是发现成神无妄之后,才转而炼魔丹。飞升之后此身仍在天地间,唯有成神才能飞升上界,进入神的世界,脱离凡尘。
那就是君岐的目的,他以凡人之身夺走了神力,却无法真正成神。
所以他拖着神的后裔进入了他的泥沼,在人间进行无数场试验,将无数人换了又废,妄图打造出和顾写尘一样的飞升之丹,然后用敕令之力一次又一次改写着九洲的记忆。
好直白的恶。
霜淩摸着自己的方丹,抓紧顾写尘的袖子。
但此刻他们走投无路了,君岐之所以如今敢把这一切公开,就是非常清楚——打到最后,顾写尘要面对的不只是自己,而是百倍的自己。
顾写尘是什么水平他自己最清楚,怎么可能战胜得过?
怎么办?怎么打?
顾写尘看她鼻尖眼角红成一片的样子,默然片刻,最后竟不知怎么,笑了一声。
霜淩震惊地抬眸,水洗过的一双琉璃珠,那样不解又心疼的样子。
笑什么?
打一百个自己还笑得动啊…!
“没什么。”
顾写尘眉目间的凶悍冷感化开,漆黑眼底飘絮似的淌过静水,不看背后那百次苦难,更不在意君岐期待的目光。
他低声开口。
“就是觉得…”
“现在你心悦我,很明显。”
霜淩愣了愣,然后终于忍不住一拳头敲在他震笑的胸膛之上。
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你是唯一真神啊顾写尘!!
“我也很明显。”
顾写尘眼底带笑地接住了她的拳头,命数如此,但她是唯一生机——
爱恨丛生才会遍体忧怖。他这一次懂得了。
顾写尘揽着怀中人,终于平静抬眸,看向过往的每一次自己。每个相同,但又不同的自己。
从五百年才飞升的第一次修士,到用时越来越快的剑尊、道尊、佛尊……九十九次飞升之间,就是沧桑数千年而过。
他无爱恨,无血泪,大道走到尽头,只剩一条死路。
但此刻的顾写尘心脏有千丝成结,识海中金莲纠缠黑雾,欲念丛生,爱恨酸痛。
所以这一次,他有解法了。
“好多…顾写尘……”
“这,这都是少尊吗?”
近百人如诸神环绕,以神像为圆心,面目肃空。
最后长天之下,“顾写尘”这个名字,还是以一种震撼的方式重新降临。
在敕令之力的抹除之后,人们想起顾写尘,又似乎不止想起顾写尘。
平光阁四洲的弟子以身为阵,拉动了巨大的凝结阵,覆盖神像四周的万万生命。在菁纯的荒息之中,无数人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年长者被岁月掩埋粉饰的记忆似乎也随着一起产生了松动。
他们好像曾被无数次碾压过,曾有过一个人,他们仰望过,然后再遗忘。
“他……他到底……”
龙成珏站在芸芸众生之中,表情彻底震撼到裂开。龙少主面临此生有史以来最重大最爆炸的消息,可他已经做不到将灵符玉拿出来恶狠狠地记录。
因为他最高的嗅觉让他瞬间明白一件事——
如果一个绝世天才,已经无人知晓地存在过百次。
那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体系……整个修仙界的剑道、刀术、甚至医药、炼器术……
都是谁创立?谁大成的?
那些史料中语焉不详,谱系中前后断档的空缺。
不是。难道。
“真的……真是活祖宗啊……”他瞠目结舌。
龙成珏甚至已经做不出反应,有种被巨大的秘密冲击之下的绝望。
太绝望了。
这他娘的顾写尘一个人创造了整个修仙界?!
和千机门一起解出千岁狐那句箴言之后,他心里已经隐隐有猜测,可是真相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破防。
九洲万年没有人修成仙,可这个人他竟然、用各种方式飞升过啊!
龙成珏看见了,右边第三十三个那个顾写尘,他手里拿的就是双刀!他用双刀也飞升过!啊啊啊哈哈!
霜淩此刻也忽然明白,为什么君岐到最后有恃无恐。
顾写尘随机诞生于九洲各处,用过剑,用过道,学过炼器,符篆,阵卦,都以此大成而飞升过,然后再一次重来。
因为他的意识之中只有“飞升”,所以他从未与任何人产生过关系,一直在走向飞升的大道上独行。
那也正是霜淩一开始认识的顾写尘,道心清坚,一生孤寒。所以这样的人从未有过亲缘,有过深刻的交往。
——他生来孤儿,死也独身,可以轻易地在谱系传承中被抹去,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
万年难遇的天赋,成了一种残忍。
对他残忍,对其他人也残忍。
人群中,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顾莨脸色惨白,指着天空怒吼:“世上怎会有这么多顾写尘?!”
这一定是畏惧之魇。
我对他的畏惧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竟幻想出一百个顾写尘?
顾莨满脸邪笑,他已经想起来了——谁想将这个名字从他的识海中剥离?怎么可能,顾写尘一生害他至此,造成了他全部的失败,他怎么能被遗忘?
只要他没放弃,他就没有输!他和顾写尘之间的这场角逐还未有定数。
可是这一刻顾莨仰头看着九天之上的九十九个飞升之境的顾写尘,像是将他的九十九次成功碾压到了他的脸上,而他还留在仙不仙魔不魔的原地。
顾莨开始摇头狷狂冷笑,“呵……”
他在人群中抱头大笑,后边艮山顾氏的弟子跟追,“啊哈哈,顾写尘,我绝不会忘记你的!我死都不会忘记你!”
这疯癫的声音掠过旷野。
帝君高居虚空,也学神像的悲悯目光,遗憾地看着这一切。
可惜……没能看到顾写尘的崩溃。
在过去的近百次之中,他其实都没有真正坍塌过。
所以数千年过去,从以五百年飞升,到越来越快的每一次,他永远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真是让人,欣赏又嫉妒。
最后这一颗飞升丹,原本只用了二十五年就已经迎来天劫。
可惜他却堕了魔。
最后这一颗,格外难等。
君岐显然已经不想等了。
半空中,九十九个顾写尘同时抬手,拿着各自的武器。
这一幕的确有着绝对的冲击力。
霜淩握紧自己的剑,和身侧的顾写尘并肩,他们身后是无数渐渐清醒过来的人们。
所有人仰望这一幅旷世画卷。
一个入魔十阶的顾写尘尚且能劈开九洲大陆,上天入地;近百个顾写尘联合起来,这人间简直要荡然无存。
霜淩掌心微微沁出汗,真正的君岐再次隐匿,他不是顾写尘,却完全依托在无数顾写尘重叠的虚幻中。
“去。……”
如潮水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半空所有顾写尘同时起手,各色灵流如光乍现。
九洲之下的苍生静默了一息,然后开始尖叫四散。
“啊啊啊!”
“快跑啊啊啊!”
君岐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既然已经暴露,那就全部掩埋。
在百丹将成的力量下,他早就已经接近神明了。尽管高居玄武金銮,操控上下洲界,统御人间……这感觉其实并不差。
但凡人一旦真正见识过神明之姿,怎甘再困于肉体凡胎。
君岐这些年看过太多生死,他经手了太多人,太多张面孔。这九洲也算辽阔,有那么多天赋卓绝之人,代代出现。
可这片贫瘠的土地之上,总是只有一人能走到飞升的天梯之前。
所以是天与地的问题。君岐在虚幻的神识中这样想。
所以他自己的凡身不能修炼,也情有可原。
飞升并不足以脱胎换骨,仙骨只比人强一点,就像千年的狐狸也能修成仙。那远远不够。
唯有神躯,才是真正脱身。
只要融合百次飞升,化神入上界,去往他向往数千年的神域。
远离人世蝼蚁,就能重塑他这淤泥一般平庸的身体,成为真正的神躯。
所以。别怕。……
我们会一起成神的。
“很快。解脱。……”
半空中百人的攻击轰然而来。
顾写尘眉目清冷,飞身至半空,一人挡百。
冰息重剑与尊魔之剑同时在手,交错裂变成汹涌的灵气与魔气,盛大而出。
霜淩咬牙控制着荒息输送,地面上平光阁四洲正在努力维持秩序。
“别挤!别冲破了阵法!”
“踩踏也会死人的!”
“大家先别跑!”
可是恐慌到处蔓延,就算生民不知道帝君为什么和顾写尘长得一样,也不知道帝君为什么被劈成了一百个顾写尘——但顾写尘的实力,他们清楚得很!
场面一片混乱,虚空中,一道墨绿色的荒息被拉扯。
像是帝君的指尖轻轻一动。
“破。”
霜淩身后的金色红莲圣印忽然开始发烫——原来圣女的印记,也与敕令之力相连,所以才受他的控制。
如今君岐的目的已经很简单。
送她飞升,得到最后一颗飞升金丹。
然后以顾写尘的力量,送顾写尘去死。
“轰!”
剑意在半空中相撞。
霜淩背后肩胛上三分,顾写尘的黑雾封线仍在,但那抹金印竟像从另一个图层开始向下绞紧,一路绞向承载荒息的阴阳双合鼎——她的金丹所在,同样被顾写尘的黑雾压着最后一层封线。
荒芜白雾中逸散的荒息,神像之中露出的荒息,全都在源源不断地吸收。
然后那无形的敕令之力将圣女金印收拢成含苞的金莲。包裹在那颗流转的方丹之上。
开始一寸寸吞噬黑化的汲春丝。
消除最后的压制。
他要让她大成。
霜淩咬牙,经脉之间几乎承受不住那样临近飞升的内力。头顶的白雾被雷云掀动,竟然真的引来了飞升的雷劫。
来不及了。
顾写尘抽剑双刃,一道暴压荒息的剑意如龙而出,强扛百人。
他回身,抱住霜淩起身。
然后瞬间飞到了缄口静默的神像面前。
霜淩呼吸紧促,瓷白的脸色爬满不自然的酡红,合欢圣体宽韧至极的经脉竟然也被将近飞升的气劲冲击得痛了起来,她只能紧紧靠在顾写尘身前。
绝望从天到地蔓延。
帝君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
像是看了一场持续千年的大戏,终于迎来自己拟定的结尾。
霜淩揪紧顾写尘的衣服,看见身后无数个他动身而来。圣女飞升被挖丹,顾写尘将被百倍的自己打死,走到这一步,像是无解一般。
像是阴差阳错的回环,多年前顾写尘飞升之前,她以爆丹身陨换来顾写尘堕魔;如今她被送上飞升之阶,也是堕魔之后的顾写尘挡在她的身前。
飞升到底是什么感觉,她并不知道。
挖走金丹离体是什么感觉,她也不知道。
霜淩只记得爆丹那瞬的感觉,止痛符让她消除所有触感,只觉得身体正在化作雪花一片片,洒落人间。
“怎么办?”
对着神像缄默模糊的面目,她心中觉得苦。
神也至此,人也至此。
“放心。”
“你这颗金丹,我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