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默默关掉了灵符玉,飞升之墟上,风声中沉默了几秒。
龙成珏捂着自己的胳膊,看向顾写尘,“…我们会约束各洲的。”
苍生蒙昧,人言苍白,但至少他们四洲,当年跟着顾写尘剑指乾天的人们,他们的血性还在。
头顶的危机也在。
顾写尘淡淡看了他一眼,黑眸中的魔印清晰可见。
这的确是一个叛道得轰轰烈烈之人。
可龙成珏心想,顾写尘他能离经叛道成这样,他连这样震惊九洲的事都干得出来,他要是真想灭世,还轮得到旁人置喙吗?
他那魔功十阶尚且未破,龙成珏可一点都不想体会。
龙成珏盖住手臂上的字迹,坎水龙城举洲之力,也要找到帝君都隐没了什么真相。
哪怕会再次因为顾写尘破防,那又如何。
在他旁边不远处,叶敛握紧手中青叶印。
天裂出现,九洲三年和平已经停止,叶家也要承担苍生的责任——乾天帝君以命火灵魄与合欢圣体孕育传承帝嗣,数千年来如此,而如今巽风叶家在此道已经彻底成熟。
叶敛垂眸。他会找到帝君命火的弱点。
剩下的千机门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兑泽的立场一向简单——
圣女带来改天换地的新炉息,改变千机门千年的炼造体系。他们永远追随圣女,也顺便追随圣女旁边的男人。
颜玥从几洲众人中走出来,对顾写尘道,“少尊,我辈不会放弃。”
无论如何,顾写尘仍是如今九洲最强的战斗力,霜淩能抵抗敕令之力的能量也无比珍贵。
一次没能彻底推翻,他们仍有血性再来一次。
坤地王族将会肩负起使命,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群山的守护者,坤仑三山之中还有未现世的灵脉,就算头顶之人放弃了这片土地,他们也一定是守到最后的一族。
霜淩看着他们,掌心和眼底都发烫。
她又感受到了道义,在她以剑入道之后的无数次,在人性之上辉映的道义。
顾写尘牵住她的手,淡漠地点了点头。
颜玥松了口气,她心中清楚一件事。
无论顾写尘是否堕魔,是否卫道,他已不会弃人间不顾。
因为他爱一人。
就会爱人世。
龙成珏抬眼看着远处的天裂,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平光阁要集各洲之力、甚至魔域之力,对抗“天”。
顾写尘牵住霜淩的手,玄铁魔剑锐啸一声,横在半空,他抱她上了剑。
剑尖直指东北方向。
倏地驶出。
君不忍在剑屁股后边颠颠地追,“少尊,你去哪里啊?——”
众人目光都随之而去,看见天裂之下,那人眼尾成影,丢下一眼。
“去成亲。”
霜淩在风里从他衣襟中探出脑袋。
脸还在红。
就、就这么当众说出来了。
啊啊啊。
她又把脸埋在他胸口打了几个滚,最后顶着乱了的头毛探出脑袋,“我们这是往哪?”
“岁禄剑宗。”
刚才他们骂得最欢。
霜淩震惊。
然后她心中油然而生——
不!愧!是!你!顾写尘!
骑脸回去。
霜淩揉了揉自己的脸,心中也明白,顾写尘回岁禄,他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定有什么东西要看。
尊魔之剑仍旧被踩着当交通工具,这次倒安分了不少,不知是不是荒息弥漫压制的缘故。
一路平稳,可他们沿着仙洲掠过,霜淩就能听见形形色色的谈论,是她如今神识扩展太多的缘故。
可她能听见,顾写尘自然听得更加清楚。
越向艮山,声音越凶,从前因剑尊之名而荣耀,如今因剑尊之名而痛恨。难以想象如今九洲上下,岁禄剑宗竟然是最恨顾写尘的。
霜淩听得不太高兴,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转头对顾写尘道,“可以把我经脉的封印解开了吗?”
顾写尘垂眸,在风中黑发微微凌乱,视线扫她,声音不那么淡漠了。
“着急了。因为叶敛说不宜魔气入体太久?”
“什么呀?”霜淩眸光十分纯善。
“我是想,如果解开你的封印,我的荒息辽阔到足以覆盖大部分人,或许……我能让更多人从敕令之力下清醒过来。”
看清头顶的天。
看清楚谁在为九洲真相而努力。
顾写尘的黑眸看着她,片刻后,压制荒岚暴涨的黑雾刺开始一点点抽离。
…魔气入体太久的确需要拔除,此刻荒息也已平和。
霜淩周身微微酸麻,黑雾灵活浮动,埋在身体里的刺也并不是固体硬戳,而是流动的,微凉的。
当他缓缓抽离,霜淩竟然战栗片刻,有一点点微妙的舒服。
她的脖颈仰了仰,弧度漂亮得像天鹅引颈。
顾写尘垂眸看着,一边看,一边缓缓牵拉入体的黑雾。
他的目光像是啮咬。
霜淩转动着自己肩颈,咳咳两声,然后认真感受体内的荒岚之力。
阴阳双合鼎内汪洋平静——远离了地底神像这个荒岚之源,果然就没有再发生狂暴的漩涡。
霜淩尝试着运气,青金色花枝从掌心跃出,却被顾写尘按住了手腕,指腹沿着她的掌纹摩挲。
“别浪费在无用之事上。”
“留着给我。”
他薄唇就在耳边,声音清晰如冷玉。
霜淩转过头,不解地问,“为什么给你?”
“你有没有想过,你体内的荒岚浩瀚难压,我同样魔气沸腾自噬,”顾写尘到底没忍住,低头亲了亲她莹白圆润的耳朵,“——你我命定,互相渗透。”
你整个身体,你止不住的荒息。
可以给我。
他的指尖穿过掌心,交握在她十指之间。
霜淩呆了呆,明明好像在说严肃的情蛊问题,可她眼前不知道划过什么画面,忽然脸红心烫。
黑雾缠绕莲花,原本魔体与灵体互斥,体系天差地别,原本情蛊难解,可如今竟然有了方法。
顾写尘把她搂进怀里咬了几口,低声含混,“所以…天作之合。”
霜淩双眸惊讶地闪了闪,她的心尖被揉皱了些,人似乎也是。
听见亲吻的水声,红着脸想埋起来,却又被扶着后脑支起脸,唇舌被叼走反复碾吮,嵌进他铜墙铁壁的怀抱里。
“唔…”
天作之合,还是天做之合啊,顾写尘…!
顾写尘无声笑了瞬。
从前错失莲花,觉得天生我如此,总是为难。
现在呢?
命数无尽苦中,汲春千丝滚烫地熨过肺腑,和她共振,从心脏开始泛滥,唯有将对方揉进骨血才算完整。
原来天要我站在顶点,接住你的红线——
是我命好。
他的眼睛说,天要你我纠缠,何其幸运。
霜淩水润的瞳孔流转过光彩,然后悄悄在风中往他怀中靠了靠。魔主高大身形挡住阴天裂影下的冷风, 她抬头,看向远处隐隐勾勒出的故地群山。
镇住经脉的黑雾彻底离体之后, 霜淩体内的荒息有小范围的暴动, 但魔物浓密地挡住四野,稳住她的力量。
荒岚之力渐渐平息,维持在分神以上的水平,霜淩现在的内力已经足够感受天地自我,方形金丹在体内流转,因为荒息暴涨而时刻淬炼着筋骨。
黑雾笼在她身上,和她逸散的荒息暂时达成某一种平衡, 当霜淩仍然隐隐觉得有将破之势, 只能小心控制。
顾写尘也垂眸, 神识观察着她身体的情况。
茅风巨蟒的蛇影在少女身后隐隐浮现, 终于彻底从三年的黑乎乎状态恢复了雄伟健美, 周身鳞片一如当年在坤仑三山中出现时的华丽诡谲。
巨蟒的灵智同时和他们两人对话:“主人, 你好厉害, 不像某些人!”
“看,看我!我又漂亮了!”
茅风中蟒躺在鼎中睡觉, 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它只觉得那荒息太旺盛了, 它感觉像是遇见了海啸,万丈荒息无尽容纳,它变成了茅风巨蟒。
风中,顾写尘对上它那硕大了无数倍的豆豆眼,对方流露出雄伟的不屑。
黑雾漫不经心地顺着它的蛇影一寸寸绞散了。
巨蟒扭曲尖叫:“主人,你看他,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霜淩也不会跟一条小蛇诉说自己的忧虑,它漂亮的眼睛只是弯起笑笑,“知道了,我会参考的。”
顾写尘漠然侵散了它的蛇影。
带点不爽在她莹白耳廓上咬了口,留下浅浅的红痕,“不许参考。”
“唔!”霜淩捂住耳朵,不满地掐住了他的胳膊。
顾写尘又有点满意了。
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在地底荒岚漩涡中,她的力量如此暴涨,除了温养在阴阳双合鼎中的小蛇会有感觉,那还有——
她所有合欢弟子的荒息莲印,都会一起被大幅加强。
霜淩连忙打开灵符玉看,果然群星闪烁,移转腾挪,在遥峙之约后合欢弟子们都很着急,紫印长老的消息在最前。
“圣女安好?”
“勿急于进境。”
霜淩汹涌暴增的荒息,果然影响到了以莲印相连的合欢弟子。
顾沉商和夜宁都很担心她,他们还以为是她为了破局而不断进境,因为如今她和魔主正被九洲非议。
但没人知道霜淩正在躲避进境,就像没人知道头顶的天才是一切祸源。毕竟哪怕是从前的霜淩也不会知道,有一天进境飞升会成为一件坏事。
“顾莨已控制,艮山顾氏前后来魔域几次,未得。”
“如今魔域亢奋,合欢弟子随时为圣女待命。”
紫萱几句话把现在的阴仪情况交代清楚,如今万万魔潮恐怕都觉得魔主不日就要和仙洲开战了,那仙门上下更是对顾写尘如临大敌。
阴仪封禁十年,顾写尘又消失三年,阴仪万魔对顾写尘的认知远不及仙洲,但只要魔主足够强悍,与仙洲足够对立,他们随时等待杀戮。
顾写尘眉目淡淡。
霜淩指尖在灵符玉上翻动,简单回复了紫萱,让他不要担心。
顾写尘的下颌搭在她纤薄肩头,硌着她的软肉,看她回完了传信。
紫萱倒是无妨。
霜淩忽然又意识到什么——既然如此,君唤没有跟那十几个人造天才一起被控制,可能也是因为他腕侧也有荒息莲印?
当圣女的荒岚之力无限增强,他终于也有了对抗那人的能力。
霜淩终于松了口气。
那君唤如今在哪里?上次阴仪出海口一别,他似乎也没有回到欲境。
“想谁?”身后人问。
霜淩仰着脑袋,没回答他。
顾写尘垂眼半晌,把人揽得近了点。
霜淩看着头顶乌云绞合的巨大天裂,像是苍穹上的伤痕。
无云而雨,不祥天泣。
真神埋葬在乾天地底,支撑着整座大陆。
伪天却在抛弃这片土地。
而岁禄剑宗,已在眼前。
“天地阳气不足为天裂!”
“原本阴阳调和,九洲清平,如今为何失衡?只因魔气压重!”
岁禄剑宗之中,几峰弟子们集中于主峰下的校场。
望月潭前曾是岁禄大比、剑尊舞剑之处,如今宗主仙去,少宗主也中兴无望,他们岁禄剑宗何以落得这般田地?
——“都是顾写尘和那妖女的错!”
顾年恨恨持剑站在人群之中,身后是顾璃。
他们如今已是艮山顾氏旧部之首,七峰十二宫分崩离析,在魔域中就有四峰,这可是昔日的第一剑宗啊!如今却已经成了九洲笑柄。
剑修除魔卫道,向来是最正派、最痛恨魔修的存在,谁知曾经九洲最高的剑修,就这样踩着所有人的信仰成了魔。
他几乎践踏了所有修士!凭什么?
“少宗主如今如何了?”有弟子沉痛地问。
顾年长叹一口气,离火三清宫的人在营救明青嫣之后同样想要救回少宗主,要知道三清火对魔修有着很高的攻击力,想要救回不是不可能。
“但少宗主他……”
在遥峙之约上,顾写尘的脸出现在乾璃镜,与他遥遥相对那一刻,少宗主的道心、魔心,终于一起彻底碎了。
最后顾莨在阴古魔宫前大笑大哭,曾经的仙门贵子、莨王风范彻底荡然无存,对天怒喊老天不公。
顾年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说到底,顾濯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路边捡的狗就是如此。”
“他到底没有流淌着我们艮山顾氏的血脉,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狗罢了。”
“当初他包庇合欢妖女就足见人品,两人狼狈为奸,三年来竟被人误信为佳话,真是可笑。”
顾年紧紧咬着牙,“还有杀父之仇,必报!”
在海底陵宫,夺尊魔之剑时,顾长鹤被炽月一剑贯心,当时他就喊出了“顾”字,可顾年和顾璃还以为是在叫他们。
“宗主、少宗主之仇,同样没齿难忘!”
“如今他已是丧家之犬,引来天裂的不祥灾星,不仅殃及岁禄,如今更要为祸九洲。”
“平光阁眼见苍生激奋,定要有所作为。等到他们围剿顾濯之后,离火、震雷、艮山三洲紧随其后——”
“修魔之后最易走火入魔,听说魔功越高越容易反噬,这是顾写尘自己堕落,就怨不得我们这些昔日弟子……”
“等等,天怎么更暗了?”
岁禄剑宗的山阵之上腾起淡淡流光,符印转动,有人触碰了阵法!
“谁?!”
黑雾如月影,缓缓掠过崇山。
一道清丽身影,率先轻轻落在校场之上。
青丝柔软地随风掠过,少女容光独绝,皓彩一霎映亮所有人的眼底。
众人在惊艳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这是……
顾璃率先认出来,脸色难看:“是你?!你还有脸回到岁禄——”
霜淩在风中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很不高兴,但是也学会了那人的平静。
脸色如常,清丽生光。
她确实也没有想到,在多年以后,他们会在这样的境遇之下重返剑宗。
但是,他们凭什么不能回来?
霜淩看着眼前的顾年顾璃,别说她身后有顾写尘,就算顾写尘不在,她的修为也足以砍翻一百个顾氏兄妹。
这里还正好就是当年岁禄大比之处,霜淩看了看曾被她一剑挑飞的顾年,摇头一笑。
顾年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好不容易被遗忘的丑态,心头火起,怒而拔剑:“兄弟们,这不知廉耻的合欢妖女胆敢闯入岁禄,真当我岁禄无人了吗——”
霜淩心头竟也有了久违的战意。
她到底是以剑入道,到底是心有剑意之人。
只可惜,她还没拔剑,那些人的目光忽然开始颤抖。
看着她背后缓缓升起的月影,手中的剑渐渐握不住了。
“顾……顾……”
玄衣负剑,那人的身影铺天盖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威压。
这种压迫感,比从前顾写尘化神圆满的威压还要更高,因为还带着魔气阴重天然对灵气的侵蚀与压制。
他的魔识已经居高覆盖整个岁禄,不在峰被封锁起来,不过,问题不大。
顾写尘这才不疾不徐地落了下来。
岁禄剑宗方才叫嚣得厉害,可此时已是惊涛骇浪,哑口无言。
重回这里,群山之中似有回响,像是山脉之灵感知到熟悉的存在,可气息却已不同。
顾写尘淡淡走到霜淩身后,看着这众多如临大敌的面孔。
“阔别数年——”
他开口了。
毫不夸张,岁禄剑宗漫山遍野,七峰十二宫,所有弟子在他的目光之下,陡然站直。
骨子里的臣服,来自对方二十多年的天赋和武力压制,融于血脉的崇拜和畏惧,同时觉醒。如今九洲之下人人激愤,可若说何处最敬畏顾写尘。
岁禄无疑。
剑尊的评价在岁禄的很多年里,都是他们汲汲营营渴望的。
于是这一刻,所有弟子握紧手中的剑,吞了吞唾沫,然后听见那人归来看遍,开口说。
“毫无长进。”
顾写尘揽住霜淩,飞身掠向不在峰之巅。
身后,无数柄剑当啷坠地,前前后后数百声。
整个剑宗道心碎裂一地。
顾写尘回到艮山岁禄的消息很快震撼九洲。
他想去,无人可拦。
但是怨怼与日预增,迎着头顶的异象,人间怨念深重。
天裂现世,灭世之兆,灵脉虽有所复,但天泣降下的雨水阴浊不堪。这种雨水助长魔气,压制灵气,导致百姓田野酸涸,川流受染。
乱世已至。
这当然是魔气所致!
遥峙之约时,顾写尘分明已经不再掩饰他的野心和恶意。
他是如今魔主,他一公开,整个阴仪魔域振奋不已,就等着越过东海海雾,吞噬仙洲!
如今这炽月魔主更是堂而皇之地回到岁禄剑宗,向故地、向九洲挑衅!
“请天降罚,灭掉此人!”
“请帝君归位,君临天下,匡扶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