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探春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亲娘和贾敏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反而笑了笑,点头道:“我姨娘虽然不聪明,却不健忘。”
鸳鸯松了口气,低声又把剩下的话说了,说到最后,就有些急不择言:“二太太这也太急了。大过年的,若是让人知道了这个话,前头那些世交们刚给姑太太的事儿送了礼,后头就传出去堂堂公爵府容不下一个孤女,这让老太太的脸往哪儿放?这不是催老太太的命么?”
说着便拭泪。
贾探春轻轻叹了口气,拉了鸳鸯的手拍一拍,低声道:“怪道老太太常说,你比府里的主子们一点儿都不差……”
鸳鸯忙擦了泪,勉强笑道:“三姑娘不要说笑话。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实在是想不出来法子了,三姑娘,你可有主意?”
☆、第四十回 我出个主意你别怕
贾探春沉吟了一会儿,且扬声向外:“翠墨,茶呢?端到爪哇国去了?”
翠墨答应着,忙不迭地跑进来,笑嘻嘻地上了一玻璃壶的玫瑰花茶,又取了琉璃杯子给鸳鸯斟上,又笑道:“梅花糕已经在屉上了,再有半柱香的功夫也就得了。姑娘和鸳鸯姐姐且先聊着天儿,我就去看看。”
贾探春心思里转了一转,便问:“姐姐却才说,老太太已经知道了那贾雨村的事情?那可知道他是被甚么小厮嘲笑的?”
鸳鸯一怔,忙问:“这其中难道还有文章?”
贾探春摇摇头,笑了起来,手里捡了正在绣的鞋子细看,口中却道:“原本是没有甚么文章的,只不过是个轻薄浮浪不堪重用的小厮而已。不过,因为姐姐刚才说的话里,竟然提到了姑老爷的身子那时哀毁得已经顶不住了的话,可见,这事儿的影子,跟老爷身边的人也有干系。”
鸳鸯寻思了一会儿,缓缓点头:“若是把这个话安在那一边,倒很是合适……”
贾探春没有抬头,眼睛只管看着手里的鞋子——这双鞋正是给王夫人做的,又素净又轻省又保暖又朴实,竟不是什么上等的布料,却用了十二分的心:“我听得说,那个小子是周瑞的儿子,老爷很想退了他去别处,却看着太太的面子,勉强留了下来……”
鸳鸯大吃一惊,手一颤,五彩的琉璃杯子险些砸了地上,连忙放在桌子上,自己拿帕子胡乱擦了擦手,急道:“姑娘的意思竟是说,二太太她,真的利用了老爷的身边人……”
贾探春“哎”了一声,正色道:“这件事跟太太什么相干?话都是从二门外传进来的,太太院子里可是一个人都没听说!那个小厮跟着老爷跑了一趟江南,被那边的风光迷花了眼,竟听了林府里姬妾姨娘的混话,老爷不曾信得,他却当了真,回来喝多了顺嘴胡说,败了咱们一家子的名声……”
鸳鸯顿时又惊又喜!
这个主意太好了!
既把王夫人从中摘了出来,却又没有轻易放过她,一则把贾政身边的这个王家眼线给拔了出来,二则也让老太太有了敲打王夫人的借口,三则还能轻轻地把流言的源头直接丢给江南那一边,让姓贾的都清白了——
阿弥陀佛!鸳鸯几乎要合什谢一句满天神佛了!
赶紧站了起来,鸳鸯给贾探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泣道:“多谢三姑娘肯这样顾全大局、不计前嫌……”
贾探春伸了手去扶她,轻声道:“好姐姐,你别打我的脸了。咱们俩比起来,你姓金,我姓贾。这是你为了我家的事儿焦心,我才出了这样的主意。咱们俩该谁谢谁啊?”
鸳鸯破泣为笑,忙忙地擦了泪,道:“老太太冬日觉短,一时醒了找不见我又是事儿,我先去了。”
贾探春微微颔首。
鸳鸯走到门口,只见翠墨早已准备好了,拿了一个食盒送了过来,抿嘴笑道:“我就说了只怕时辰来不及,没想到竟赶上了。这是梅花糕,这个小盒儿里的是玫瑰花儿。鸳鸯姐姐带回去,也给各位姐姐们尝尝。”
鸳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赞了一句:“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拎了食盒去了。
到了下午,正房那边果然闹了好大一场风波。二门外头贾政贾赦亲眼看着一个小厮被打了半死丢了出去。
李纨带着迎探惜、黛玉宝玉在书房里头屏息听信儿,打听着已经完了,才长出了口气,一起去了正房给贾母分神。
谁知王夫人又来给贾母赔罪,正被贾母劈头盖脸地训斥:“你每日里也佛爷得太过了!一家子都用陪房,怎么就你的陪房有胆子闹出这样天大的事情来?还不是你不管,旁人也不敢管!如今管家的是你内侄女,她越发不好管你的陪房。这还只是在府里胡说八道,这要真是一直跟着你丈夫,哪天在外头也这样满嘴跑舌头,替你丈夫得罪了那些睚眦必报的官员,弄得荣宁两府跟着倒霉,我们一家子竟要吃一个奴才的瓜落,那时候我看你的脸到底往哪儿搁!”
王夫人本来以为,这不知道是谁替自己着想,推了一个小小的陪房儿子出去顶罪,原本还在微微不满怎的不找旁的小厮,谁知道被贾母借题发挥出这样一大篇来,不由气得全身发抖:“媳妇的陪房再怎么不知事没分寸,也不会在外头得罪官员的,老太太这个事情尽管放心!”
贾母冷笑着把手里的茶碗往桌子上一扔,茶水横流——因是王夫人被训斥,一屋子的丫鬟媳妇早就躲了个干净,便是鸳鸯都没敢凑在跟前:“好我的二太太,我让你知道知道!你丈夫替贾雨村谋了金陵知府,去替你妹妹摆平你外甥的人命案子。结果,你们家这位知事理有分寸的陪房儿子,就看着人家贾雨村哭得难看了些,当着人家的面儿笑出声来了!我问问你,这个贾雨村,到底是应该谢你丈夫替他谋官,还是该恨你们家连个小厮都能轻辱他!?”
王夫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自己的确私下里求了贾政,让他想法子替自己的外甥脱罪。贾政因也要看在妹夫的面上给这贾雨村谋个官职,顺水推舟便把出缺的金陵知府位置弄给了贾雨村——
只是,这样的机密大事,如何贾母也知道了?
贾母冷冰冰的鄙夷目光在王夫人身上转了好几圈,转得王夫人的脸色由煞白变作了通红,连忙双膝跪倒:“媳妇知错了。这就去狠狠地发落一下那该死的奴才。绝不让家里再出这样没脸的事儿。”
贾母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年下忙;因为敏儿这事,我今年没心情;所以今年除了正经的年节节目,其他的,你竟可不必到我这里来立规矩了。”这竟是今年过年不肯再见王夫人了。
王夫人知道自己的行止被贾母知道之后,这样的情形乃是必有的,只得咬牙垂头应是。然后告辞,落荒而逃。
☆、第四十一回 聪明人多
李纨等人避在隔壁,竟是把整个事情听了个全。顿时都尴尬起来。尤其是贾宝玉,满脸通红,连林黛玉的裙子角儿都不敢看了。
在座的谁都不傻,惜春便是年纪小一些,也朦朦胧胧有了感觉,只疑惑地看着林黛玉,忍不住了,轻声问道:“林姐姐,你哪里得罪了二太太了?”
贾宝玉被这一声问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转身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嚎啕起来没了个完。
贾惜春吓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躲到了贾探春身后,也瘪了嘴红着眼圈嘟囔:“我,我说错了么?”
贾探春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还得违着心粉饰太平:“果然是你说错了。前头已经问出来了,是那个小厮在江南时听了旁人的挑唆,当了真。本就是个糊涂虫,吃两口酒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而已。与太太并不相干的。”
却不肯再看林黛玉,只是站了起来,给李纨施了一礼:“大嫂子,我们太太得了这样的不是,我是没脸去见老太太的。这阵子,您替我给老太太请安罢。”然后冲着贾迎春和林黛玉处微微点了点头,转身也低头去了。
李纨摇了摇头,嗟叹道:“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波折,这大过年的……”又先拉了林黛玉的手,柔声安慰道:“妹妹别委屈,我替他们跟你赔不是了。”
谁知林黛玉竟真的微笑着摇头,站起来径直去了贾母跟前,行了礼,坐到老太太身边,抱着她劝慰道:“外祖母不要生气。我在家时,这样的话只多不少。我父亲打杀了好几个,也没禁绝了。您看我都不气,您若因此气着了,岂不是我没有给您预先说明的罪过了?”又悄悄地附耳说道:“宝玉和三妹妹都惭愧得不敢来瞧您了。宝玉连看都不敢看我,哭着自己跑回了屋子。三妹妹也少有的没了笑容。大嫂子说得好,大过年的,这种天上掉下来的糟心事儿,难道我们竟还接着罢?”
说着,又撒娇摇晃贾母。
贾母被她温言软语说得终于消了气,回手拍她:“你不生气就最好了。我就怕这传言把你气病了。来了这还没两个月,千里迢迢的那一路风尘还没歇过来,就遇到这种恶毒的话,是个人都得气吐了血。你二舅母也并没有什么,只是太宽纵下人了。我若不用重槌,她是敲不响的。你放心,外头还有你二舅舅。他是个方直的人,听见有人这样脏派你,必定会狠狠地整理一下家风,绝不肯平白地委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