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将名字重新写回族谱上就是了。
叶秋水只能站在堂外, 听到他们这么说,心中慌乱,她往前挤了挤, 低声唤道:“哥哥……”
江泠回过头, 看向叶秋水。
她伸着手,想要上前,但拥挤的人群将她推到后面,叶秋水眸光闪动,眼底泛着泪光, 她刚刚还在痛骂江大爷的无耻, 心疼江泠的遭遇,可转念一想, 真相大白后,江泠是不是要回江家了?
回了江家,还愿意做她哥哥吗?就算他愿意, 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和她呆在一起,毕竟他是江家三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更何况,他原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兄长,不会一直陪着她。
堂下听审的也有江家的族人,哂笑,“三郎,没事,你回来,叔伯会为你做主的。”
江泠看了他一眼,少年眸光漆黑,眉眼间似有几缕阴郁笼罩,方才说话的族人怔了一瞬,一下子就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江泠收回目光,对严敬渊说道:“不用了,我没有宗族,没有叔伯,我只有一个妹妹,也只有这一个家人。”
他低头行了个礼,转身,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到叶秋水面前,看着她呆呆的,错愕不已的神情,嘴角却不觉扬了一下,牵起她,“走吧,我们回家。”
叶秋水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紧紧抓住江泠,“嗯!”
严敬渊怔然,没想到他竟然不想回到江家。
不管怎么说,至少江家家底还在,他回去了,就是富家少爷,虽然比不得从前爹娘都在世时那般兴盛,但也好过现在,更何况他还身有残疾,回了江家,可以有人伺候,一辈子不愁吃穿。
听到少年这么说,在场的族人又惊又喜,追上前挽留许久,但少年心意已决,执意与他们划清界限。
江家族长吸了一口气,颤着声说:“三郎,我本不该插手你们家的事,但是二房名下有许多产业是祖宗打拼下来的,这些东西只属于我们江氏一族,你既然不愿意回来,那田地、铺子便不能归你。”
他们不想将吞进肚子里的产业再吐出来,江泠要是回到江家,势必会夺回过去被瓜分侵占的产业,族人心痛不已,但江泠竟然不想回来,那正合了他们的心意,一个外族人,是没有资格继承他们江家的家业的。
江泠淡淡道:“随便。”
族长悬着的心放下,又假模假样地挽留几句,江泠不予理会,带着叶秋水径直离开。
身后闹哄哄的,看热闹的人很多,有说江家族人无情的,也有说江泠愚蠢的,他们很多人觉得江泠是在赌气,但其实,在江泠心中,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回到江家,与芃芃在一起,彼此依靠,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只有这一个家人。
从此以后,他就真的与江家再无瓜葛了。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一路上除了脚步声与呼吸声,谁都没有开口。
叶秋水紧紧抓住江泠的手,握得很紧。
在衙门的时候,她很怕江泠会离开,叶秋水的心绪很复杂,一方面,她希望江泠可以重新过上富足的生活,高兴他终于摆脱那些莫须有的污名了,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回到江家,他有自己的兄弟姊妹,会渐渐疏远她。
但江泠没有,他告诉所有人,她才是他相依为命的家人。
“哥哥。”
“嗯?”
叶秋水却没有再说话,江泠低下头,定定锁住她的目光,叶秋水安静许久,突然张开手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前。
她还是有些难过,为江泠难过,明明是一族血亲,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在此之前,他们只当腿疾是一场意外,可如今真相摆在面前,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江泠本来可以有很好的未来,本来他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去见识更加广阔的天地,认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可因为一个人的贪婪,这些都变成了奢望,说不定宋氏不会离开他,他还可以有母亲,他可以去宋家,有一群疼爱他的长辈。
“没事的。”
江泠摸摸她的头,温声宽慰,“真的没事,之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怎么反倒现在哭起来了?”
他说完,叶秋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泪,眼泪一滴接一滴落在江泠的手背上。
“呜呜……我没有。”
叶秋水吸了一下鼻子,“我只是有些难过而已,没有
她一边说一边眼泪流得更凶。
江泠忍不住笑了一下。
抬手碰了碰她的脸,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没事的,都说过了,我们不会分开的,你忘了?”
叶秋水掀起眸子,眼睛里泪汪汪的。
去年春,她同江泠说,如果再把她丢掉,她绝不会原谅他。
江泠答应她,他们会不再分开,会永远在一起。
“我都记在心里,所以不可能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就是你哥哥,你是我的妹妹,是我唯一的家人,明白吗?”江泠扶住她的肩膀,说道:“芃芃,不用为我伤心,我如今也很好,走路比别人慢些,那我就慢慢走,稳稳地走,总归是在向前的,无非是比别人到达得晚一些,这没关系。”
腿疾并不能将他打趴下,他哭过,恼恨过,不甘过,而后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孙膑虽处膑刑之苦,智慧犹存,谋略不减,终以兵法震撼诸侯;左丘明虽遭失明之厄,笔力未衰,洞察犹深,终以史书昭示后世。”
江泠抚摸她的发顶,温声道:“天道酬勤,自强不息,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这两个故事吗?”
许久以前,江泠教叶秋水识字,同她讲过这两个人的事迹。
他们都身有残缺,可他们依旧青史留名,困厄非能阻贤达之志,磨难反而砺其操行。
叶秋水破涕而笑。
“知道了,哥哥。”
心头的哀伤一扫而空,她安定下来。
江泠重新牵住她,两个人往家走去。
不远处,严敬渊目光幽深,听完了兄妹俩的交谈。
他跟上来,本想劝解江泠,不要置气,人为什么要读书呢,无非是将来入仕为官,一展抱负,可做了官,步步惊心,一言一举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拿捏自己的把柄,没有家族,就没有靠山,没有依附,别人会怎么想,被家族赶出,定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就算不做官,得罪了家族难道就有好下场吗?总有人指指点点,没有家产,没有积蓄,以后该怎么生活?
可他跟过来,听到少年与妹妹的对话,忽然觉得自己多虑了。
江泠意志坚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他不在乎所谓的族人,家业,果断地斩断自己与他们的联系,因为他知道,只要还有利益,纷争就还存在,天地广阔,他不屑于将自己困在小小的牢笼里争斗。
严敬渊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身,对随从说:“走吧。”
之后的日子,兄妹俩还是像从前一样,叶秋水喜欢做生意,主意多,她攒够了银子,在距离宝和香铺近一些的街坊盘下一间两进院子,有一个大书房,可以看书、写字、算账。
江泠喜欢读书,手不释卷,他图纸画得极好,匠作坊的师傅也常找他请教。
立秋时,江大爷被流放,大房的产业悉数抄没,大郎江环狼狈地带着母亲与妻子离开了曲州。
知州大人在曲州任职的两年鞠躬尽瘁,政绩无数,即将被调回中枢。
临行前,严敬渊找到江泠,递给了他一封信。
江泠纳罕地接过。
严敬渊示意他拆开。
江泠揭了封条,打开一看,发现这是一封举荐书。
他看了几眼,愣住。
“……江泠其人,虽躯体有疾,然志气弥坚,心如朗月,诚为难得之才。吾不忍其才埋没,故以吾之薄名,举其入县学深造。愿先生不以疾掩其才,而以德识其真。其人若得入学,必能勤勉有加,不负厚望。吾愿共担所责,以吾之名,保江泠学途无虞。
敬希察之,许其入学,共育英才。”
江泠目光颤动,怔愣地看着严敬渊,握着信纸的手都有些抖。
“你心性坚韧,不被残疾打趴下,这是好事,不过我仍要告诉你,你以后要面对的远比现在的艰苦多得多,也许你苦读多年,甚至都不能参加考试,也许你过了考试,进入官场,却因为身有残疾,被孤立,排挤,你以为你考过了科举,即将前途无量,可只是换了一个更大的笼子,才学,能力,无处施展,一辈子只能在一个小小的位子上蹉跎。”
“况且,你父亲犯过罪,虽然有我担保,可难免有人仍对你视如敝屣,另眼相看,你要知道,偏见,是能压死人的,我见过太多,明明博学多才,但却身患隐疾之人,一生受尽冷眼,抱负无处施展,最后愤世嫉俗,怨天尤人,深陷窠臼,无法自拔。”
严敬渊语重心长,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你害怕前面的困难,那你就撕了这封信,你还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如果你不怕,那你就拿着这封信去县学,这上面有我的印章,他们会收下你,但我只能送你到这一步,往后你必须自己走,能走到哪儿,都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江泠握着信纸,抿唇不语,心中久久震颤。
他当然知道,残疾的人,还有一个罪臣之子的身份,也许连官府的审核都过不了,更不用谈继续进学考试。
就算做了官,也会被嘲弄,被耻笑。
这一生,前路漫漫,注定是坎坷的。
不过那又怎样。
他心向明月,一往无前。
江泠抬起目光,神情坚定,沉声道:“多谢大人教诲,学生定不负所望。”
严敬渊笑了笑,眼底有赞许涌现。
那日在巷子里听到少年与妹妹所言,严敬渊回去后思量了许久,他深知少年的心性,他沉稳坚定,矢志不渝,可他太年轻,也许未来所经历的,才更加痛苦,更加摧人心志,到那个时候,他还能如此坚定吗?
如今安安稳稳的生活,也许更适合少年,严敬渊怕害了他。
他考虑再三,犹豫数月,还是写下了这封举荐信,让少年自己选择,如果他因为未来的困难而退缩,或是被磨难打倒,那也都是他的命数。
但少年一往无前,坚韧如松,严敬渊不由大笑,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他抬手,拍了拍江泠的肩膀。
“天道酬勤,自强不息,孩子,无论将来你身在何处,愿你皆能以自身所学,光照四方。”
第六十二章 好多年前见过的……
县学在城东, 叶秋水买的小院子也在附近,离得很近,江泠拿着举荐书去县学找学究, 里面的先生,有不少也是江泠曾经的老师, 看到他,错愕之余, 又不免有些羞愧,当年江家二房出事, 也是他们商量之下, 划去了江泠的名字, 让他无法再继续进学。
最有威望的张教谕接过举荐信, 他与严知州相熟,认识纸上的字迹,信纸末尾, 还留有知州大人的签印。
严敬渊爱才, 不忍江泠才学淹没,请他们收他做学生,不要因为疾病就掩去他身上的光芒。
几名学官对视几眼,都在等着张教谕的决定。
他握着信纸,沉吟片刻, 点了点头。
“严大人已经启程归京, 临走前还不忘写信举荐江嘉玉,想必对他颇为重视赞赏, 他以自己官位做担保,愿承其责,我们怎能辜负他所托。”
其他学官也点头, 几人离去,翻开县学学生的名册,将江泠的名字重新添了上去。
这件事传到江家,四房严阵以待,四夫人急得在屋中来回踱步,“他这是走了什么运,竟然能让严大人为他作保?!”
前不久,四房想给知州送礼,只是连大人的面都没见过就被回绝了,门房的下人冷声告诉他们,贿赂官员,要杖八十,吓得江四爷带着礼连忙跑了。
严知州威名在外,直到他任满归京,众人才意识到,他从御史升任地方知州,看似右迁,实际明升暗降,一旦调离中枢,来到像曲州这样偏远的地方,再想回去就难了,所以严敬渊急需做出功绩,才会大刀阔斧地处置曲州的官员,去除冗杂税目,开垦荒山,最后因为政绩优秀,两年内被调回京师。
远离皇城,这里的官员偷懒惯了,杨知县与许县丞只想着贿赂拉拢新知州,却正撞上了刀口。
江四爷老老实实了一阵子,怕知州大人真的给他打板子,在家鼠头鼠尾躲藏一个月,直到严敬渊任满归京,他才敢出门。
知州刚走,又传来江泠回县学读书的噩耗,江四爷愁得头发都要白了,拽着江晖辞严厉色地叮嘱,“你可要小心江泠,你离他远点,当心他报复你!”
四夫人也说:“要是他敢欺负你,娘就同他拼命!”
以前江泠风头盛,晖哥儿比不过他,可后来江泠瘸了腿,他娘也不要他,而晖哥儿还是好好的,在县学读书,前途无量,他们不信江泠不记恨,如今他受知州举荐,回到县学读书,同在一屋檐下,不得不防。
看着父母风声鹤唳的样子,江晖摆手,“想太多了你们。”
“什么想太多!”
四夫人扯他的手,“我们是为你好。”
江晖听得厌烦,推开他们的手,将房门关上。
四夫人气得在外面敲门,“不听爹娘的,你迟早要吃亏!”
因为离得近,所以江泠并不住在县学学舍中,叶秋水很兴奋,拉着他的手去城东买了新的纸笔。
“哥哥,笔要用好的,家里那些都丢掉。”
城东有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叶秋水挑来挑去,买了许多东西,她现在每个月的分红很多,可以眼睛都不眨地买下上好的笔墨。
去县学前,叶秋水坐在窗边,拿着算盘,一边低声念叨,一边拨动算珠,“幞头,襕衫,儒巾……革带,唔,都全了,还有松子糖,定胜糕,毕罗……”
江泠听了,问道:“怎么还有那么多吃食?”
他是去读书,又不是去踏青。
叶秋水解释道:“你带过去分给同窗吃呀,和他们打好关系,我还准备了许多份文房四宝,最新的诗集,可以分给他们。”
她像个小大人,事无巨细,江泠去县学读书,而她是女孩,不能陪伴左右,江泠孤身一人,叶秋水希望他和同窗能打好关系,这样大家可以多关照他一些。
她接触生意久了,处世变得圆滑,做事总比旁人考虑得更周到深远些。
“我又不是不回来。”江泠笑了笑,“我每日还要回来给你做饭的,不是一直待在县学。”
“哥哥,其实你不用管我的。”叶秋水说:“我自己能照顾好我自己,你放心去吧!”
小姑娘握紧拳头,模样看上去好像视死如归。
江泠无奈,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还是回来吧,不然我怕某个人会吃不饱饭。”
叶秋水现在被他养得嘴可刁了。
她哼了一声,不理会他了,低下头继续算账。
东西准备好后,叶秋水跟着江泠一起去县学,县学在城东,靠近衙门,因为是官府督办的学校,所以管理严格,还有差役把守。
过完立秋,放了数日假的学子们悉数回来上课,门口有许多人,大部分学生由家中车马接送,来来往往,县学大门前被挤得水泄不通。
位高权重的知州大人特地写举荐书为江泠担保,让他重回县学读书的消息早已传遍曲州,看到一个腿脚不便的少年一步步走近,众人惊叹,传言不假。
有人忍不住低声说道:“好周正的小官人,就是可惜了,瘸着腿,想再入仕可难得很啊。”
“入仕?”
一旁另一人听到,冷嘲热讽道:“他以前是有些才学,但谁知道是不是他那贪官老爹买来的,再说,这几年,他与家族不和,穷困潦倒,哪有心思看书,怕是早就将四书五经忘光了,依我看啊,知州大人举荐他,只是觉得他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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