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夸起少年,好像怎么都说不完,说到他被打,脸上又流露出心疼与愤怒。
严敬渊若有所思。
田里的麦子收完,少年一步步走到茶棚下,严敬渊仔细观察许久,发现他真的腿脚不便,走路也有些不平,传言中,他因为犯了包庇之罪,还是罪臣的儿子,因此被抓进大牢,出来时腿就断了。
严敬渊想起许县丞的亲家,那个给他送过地契的江家大爷。
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阴险狡诈,又愚蠢狂妄,江泠究竟犯下了何事,才会被宗族赶出呢。
正想着,少年已经走近茶棚,店家一见到他,就给他端去一碗麦茶,江泠要给钱,店家不收,两个人推拒许久。
严敬渊一直盯着,过了会儿站起身,走过去。
面前覆上一层阴影,江泠怔住,抬头。
一个眼熟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先前一直忙于生意上的事,倒是许久不曾来见过小友了。”
严敬渊笑容慈祥,脸上带着歉意。
江泠认出是谁,有些惊诧。
去年他在城外认识了一个颇有学识的中年男人,相谈甚欢,不过男人后来再也没有来过,江泠除了觉得那位严姓商人是有事缠身外,还有个原因就是,男人打听到他姓谁名谁,不愿再与他相交。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江泠平静接受。
突然又见到此人,他不禁讶异。
男人很熟络,自然而然地同他谈论起水利农事上的事,夸赞他图纸画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又有学识,在田间劳作,完全是大材小用。
江泠想了想,说:“国之所以存亡,视乎稼穑;世之所以盛衰,系于耕耘,我读过许多农书,我想将我学到的知识用于实际,让水车效率更高,粮食更加充足,百姓不再为虫害、税收困扰,读书是为了明辨是非,将来一展抱负,有更大的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无论怎么走,只要殊途同归,书便不算白读。”
严敬渊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许多人读书的初衷,都是为了做官,改换门庭,成为人上人。
但少年却觉得,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读书的真谛,不在于要成为怎样高贵的人,而在于明辨是非,知道为何而读,学有所用,那便是值得的。
远处,天幕倏地黑了下来,梅雨季节时,气候总是反复无常,方才天边还金光熠熠,下一刻便电闪雷鸣,轰隆一声,隐隐有雨丝落下。
少年突然站起,戴上斗笠,茶还没喝两口,又冲出了茶棚。
严敬渊愣然看去。
风雨中,他抱起地上的粮食,不顾自己被淋湿,与其他乡农一起,用油布遮盖住麦子,少年神情严肃,动作利落,雨渐渐下大了,他衣衫尽湿,形容有些狼狈,但看到粮食没有被雨淋到时,他下意识露出了笑容。
严敬渊扭过头,拿起少年遗留在桌上的《农政全书》,几乎快要翻烂,一手刚劲有力的字迹,恰如少年始终挺拔的脊梁。
一个传言中大逆不道的少年,真的会不顾自己残疾的身体,冒着雨去保护百姓的粮食吗?
严敬渊心绪很复杂。
他站起身,随从打着伞,护送他跨上马车。
严敬渊思量片刻,说:“回衙门,将江泠的卷宗拿过来给我看看。”
第六十章 清白
初夏的雨, 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气炎热, 等回到家中时,江泠身上的衣袍都快要干了, 他便没有当回事,照常读书睡觉, 第二日晌午将书箱里的书都搬到窗台上晾晒,接着去劈柴做饭, 只刚走了两步却突然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江泠强撑着将叶秋水想吃的菜做完, 放在桌上, 转头躺下。
叶秋水回来的时候,江泠正昏睡着,脸颊发烫。
“哥哥, 你生病了么?”
她眉头紧锁, 伸手探他额头。
“有一点。”江泠声音沙哑,带着鼻音,“昨日傍晚淋了些雨。”
“吃药了吗?”
“吃了。”
叶秋水不解,“怎么会淋雨?”
“翁婆婆家的麦子晾在打谷场上,傍晚下的雨太突然, 我急着帮她收起来。”江泠说着说着, 打了个喷嚏,“要是麦子浸了水, 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田主不会谅解,没有工钱,没有收成, 第二年会过得更艰难。
叶秋水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总是先考虑别人,对自己却有些随便。
她将被子拉高些,拍了拍江泠,“哥哥,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同百川书局的掌柜说一声,你不去抄书了,我去给你煮姜茶,你喝了驱驱寒。”
江泠点点头,同她说:“桌上有饭菜,你记得吃,我一会儿去收拾,脏衣服也先收起来,我好了再洗。”
叶秋水笑了笑,将他按回榻上,“你好好休息吧哥哥,别操心这些了,我又不是不会。”
江泠本就昏昏沉沉,被她一推,更起不来了,歪着头迷迷糊糊睡着。
叶秋水出了门,将姜切成细丝,放在锅上煮,她吃完饭,抱着脏衣服去街坊外的水巷浆洗衣物,旁边也有其他妇人,一见到她,惊骇道:“芃芃,今日怎么是你来洗衣服,小江呢?”
“哥哥昨日淋了雨,刚刚有些发热,睡下了。”
妇人很担忧,“没事吧?”
“没事的。”
几人交换眼神,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方才看到是她过来,妇人们的神情也有些夸张。
叶秋水不由问道:“周伯母,怎么了?”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芃芃,你没听说,今早江家大爷下狱了吗?”
叶秋水顿时怔住,“下狱?”
“是啊是啊。”妇人连连点头,“就是今早刚发生的事,知州大人亲自带人去抓的呢。”
“我们本来还担心,小江也是江家的孩子,要是他伯父真犯了什么错,连累他怎么办,还好还好,只是病了,方才看到是你过来,我们还以为小江也被抓走了呢。”
叶秋水疑道:“为什么他会下狱?”
妇人摇头,“不知道。”
叶秋水若有所思,洗完衣服端着盆回家。
江泠吃了药,睡了一会儿,额头已经不烫了。
他坐起身,将晾在窗台上的书收回来,妥帖地安放回书箱中。
叶秋水见状,问道:“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睡一觉好很多了。”
江泠说:“躺着也难受,站起来走走倒好一些。”
十三岁前,他日日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大夫都说他先天不足,要仔细养着才行,他的柜子中,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每隔几日,家中仆人就要去医馆抓药回来磨成药丸,可现在仔细一回想,那些他以为要吃一辈子的药,好像已经一两年没碰过了。
叶秋水笑道:“这说明多出门走走,蹦蹦跳跳身体才会好啊,总是闷在家里当然容易生病。”
江泠不置可否。
他又喝了一碗姜茶,身子暖和起来,拿出一本书,坐在窗前写字。
叶秋水没有去铺子,告了假,靠在他身旁,翻动香谱。
她想起今日在水巷里听到的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哥哥,今日我听周伯母说,江家大爷……被知州大人捉走了。”
一旁正写字的江泠面色如常,连停顿都没有,“嗯。”
他神情淡淡,好像出事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叶秋水看向他,“哥哥,我有些害怕,怕你被牵累。”
毕竟江大爷是江泠的伯父。
江泠停下来,看着她,“不必担忧,我不在江家族谱上,江家出什么事也与我一个外人无关。”
他早就被赶走了,不管哪个叔伯犯了错,都没有资格牵累到他头上。
话虽这么说,但叶秋水还是很担心,江大爷那样狡诈的人,谁知道会使什么坏,前阵子总是找宝和香铺的麻烦,虽然她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难免恐积销毁骨呀。
江泠怕她继续胡思乱想,拿来一张字帖,叶秋水握着笔,坐在他身旁开始练字,等心沉静下来,就没空想其他事情了。
与此同时,江家早已乱成一锅粥,大房上下鸡飞狗跳,大郎江环在院中来回踱步,几次派人出去打听,都没个准信回来。
“大哥这究竟是得罪谁了?”
庶出的江三爷过来询问消息,他面上担忧,心里都快骂死了,几个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一天到晚净在外面惹是生非,他们三房什么好处都没落到,成天还要跟在后面心惊胆战。
片刻后,大房的管事跑回来,大汗淋漓,江环冲上前,问道:“爹怎么样了?”
管事拍了拍大腿,“我依照环哥儿您的意思,拿了钱去疏通关系,但是官府的人说,老爷私下贿赂天牢差役,依照律法,是要被流放的。”
江环如遭雷击,腿一软往后瘫倒,新妇在一旁涕泪涟涟,大夫人又哭又骂,骂完了,突然一个激灵,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紧抿着唇,不再做声。
严敬渊坐在府衙大堂中,面前摆着有关于江泠等人的卷宗,案子早已了结,当初有人检举,说江二爷的儿子知情不报,知道父亲谋私贪污,还故意包庇,官府将其捉拿入狱,审讯时江泠拒不承认,依律官差可以先打犯人几板子以示威慑,可就是这几板子,竟将江泠的腿打断。
严敬渊起了疑心,将当日主事的官差喊过来一问,那人也是个沉不住气的,久闻知州威名,还不待严敬渊逼问,就哆嗦着将事情原委全部交代了。
江大爷在族中不受宠爱,名下产业也不多,两年前,江二爷畏罪自尽,为了霸占二房的产业,江大爷派人检举侄儿包庇其父贪污,又贿赂负责审讯的官差,将江泠的腿打断。
“他只说,人要么打死,要么打废,二房没了独子,家业自然也无人继承,我不敢惹人命,所以只在行刑的时候将板子往下移了两寸,废了那孩子。”
严敬渊听了,了然,叫人立刻去将江大爷拿下。
三番五次贿赂官差,还打伤人,依照律法,要抄没家产,判流放。
消息传到江家,江四爷幸灾乐祸,“老大这下子是不中用了,报应,都是报应。”
他还记着先前分家,江大爷拿三间常年亏钱的铺子骗他一事,老大威风了几年,如今总算是吃瘪了。
他与四夫人商量起抢大房产业的事,江晖在一旁,听了很无奈,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楼塌了,先是二伯,再是大伯,可是父母却到现在还没醒悟,竟然还念叨着要如何争夺家业。
不过,至少有一件喜讯,江晖说道:“既然大伯陷害三哥的事情明了了,那三哥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他眉梢轻扬,语气里满是笑意。
三哥的名字可以重新回到族谱上,他还是江家的孩子,不必流落在外吃苦。
闻言,江四爷的神情顿了顿,他与四夫人对视一眼,像是忽然惊醒一般,一拍大腿,“哎呀,我都差点忘了!”
“赶紧的,将我们四房的产业看管好,可千万不能叫那小子抢走,我们得快些做准备。还有你。”
江四爷推了江晖一把,“你小心些,江泠现在是个瘸子,还没得书读,你可千万要当心他记恨你。”
四夫人也点头,两个人严肃地告诫他要小心江泠,他现在是县学里的学生,而江泠是个没人要的,又是个瘸子,一定对他恨得牙痒痒。
江晖愣了一下,回过神,摇头,“不会的,三哥不是那样的人,况且,我们还是堂兄弟。”
“怎么不会?你不懂,就是兄弟间才会互相捅刀子。”四夫人哼了一下。
江晖脸上的笑容僵住。
是啊,兄弟间捅刀子才最厉害。
他的叔伯们不正是如此吗?
江四爷又问四夫人道:“你说我们要不要给那个新知州送些礼啊?对了,打听打听他有没有妻女,要是有,再问问女儿有没有定亲,咱们晖哥儿也大了,该娶妻了。”
以前孙知州还在的时候,常听知州夫人对宋氏抱怨,可惜两家生的都是男娃,若是有一儿一女,定要结为亲家,知州夫人还说,她娘家有个侄女,正适龄,原本想说给江泠为妻的,那时四房如临大敌,生怕落后,与知州家结为姻亲,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江晖到了年纪,十六岁了,再过两年就该娶妻,现在正是要定人家的时候,他可是县学里的学生,将来要做官的,若是得知州赏识,将来不愁前途。
想到这些,江四爷立刻让人出去打听。
傍晚,叶秋水刚要将门关上,一群官兵便突然搜到了家门前。
她心中警惕,有些慌。
“江泠是不是在这里?”
官兵打听许久才找到北坊。
叶秋水下意识摇头。
但他们不信,直接闯进院中,叶秋水急得跺脚,江泠傍晚喝了姜茶正在休息,被他们拉起来。
“小官人,你得同我们去衙门一趟。
叶秋水上前询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带我哥哥走?”
她解释道:“我哥哥已经从宗族除名了,江家人犯的事与他无关,不能带他走!”
一名官差无奈道:“小娘子,我们不是要抓你哥哥下狱,而是要还他清白啊。”
叶秋水顿时愣住。
府堂中,江大爷跪在地上,身旁是与他收受贿赂的官差。
他不停磕头,两个人互相推卸责任,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严敬渊不得不敲响醒木让他们安静下来。
不多时,官差带着江泠回来,来的路上,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何事,他心中很乱,到了衙门,还未来得及开口,江大爷忽然扑过来,痛哭流涕地求饶。
“三郎,大伯是鬼迷心窍了,你饶过大伯吧。”
江泠踉跄了一下,受过伤的腿险些扭到。
叶秋水冲上前,一拳头砸在江大爷肩膀上,推开他,扶稳江泠,“你走开!”
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听官差说了,江大爷承认,是他为了霸占二房的产业,叫人打断江泠的腿,败坏他的名声,让他没法继承家业。
江泠呆怔地走过来,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身体太差,所以才会挨了几板子就留下终身残疾。
族人骂他冷血无情,刻薄寡恩,他也认了,觉得父亲的死与他有关,是他间接逼迫爹爹自尽,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江泠觉得,母亲离去情有可原,因为他这个儿子确实很不堪,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江泠陷入深深的自恶,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可现在却得知,这一切早有预谋,源自于旁人的贪婪,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大伯,江泠没有觉得气愤,看到江大爷求饶认错,他也没有觉得痛快。
只是感到有些可笑。
江大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悔恨,跪在地上,说自己大错特错,求江泠饶恕,他不想去边关,不想被流放。
堂外,看热闹的人们指指点点,“竟然是这样,做伯父的竟然陷害自己亲侄儿。”
“我早就说了,小江不是那样的人!”
“如今真相大白,小官人身上的污名总算可以洗掉了!”
江大爷一直在求饶,拉着江泠的衣摆,他争强好胜,爱重面子,接受不了要去流放的惩处,只能不停哭诉自己如何利欲熏心,犯下错事,他愿散尽家财,只求江泠原谅,求他向知州大人求情,不要将他判流放。
叶秋水站在不远处,冷笑。
“三郎,伯父错了啊……你是我的亲侄儿啊,当年……你还小的时候,伯父抱过你的……”
江大爷抹着泪,攥紧少年的衣摆。
江泠无动于衷,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掰开江大爷抓着自己衣摆的手。
他目光淡漠,自始至终都没有理会对方的哭嚎。
堂上, 知州大人唤江泠上前。
来的时候,江泠就认出公堂上坐着的是过去经常在城外见到的严姓商人,他心里惊诧片刻, 又很快平静下来。
的确,那样一个学识渊博的人, 谈吐不俗,怎会只是普通的商贾。
“你大伯侵占的产业, 等清算完,会悉数还给你。”
江泠沉默不语, 他现在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事情。
严敬渊又道:“事情既然大白, 本官也可以让你重新回到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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