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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眉(一寸舟)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存在这么深的羁绊和纠葛。
唐纳言要想丢下她,就像扔掉被塞了一手的小卡片一样容易,但他也没有这样做呀。
他大学时也忙,也有自己的功课要做,但还是分出那么多时间给她,关心她的学习,顾全她脆弱敏感的心理,还要为她处理同学间的关系,难道他就是没有私心的菩萨,就这么喜欢付出吗?不也是怜惜她身世坎坷。
那么换到了今天,她为什么不可以怜惜他一次?
不要再让他站在宗族礼法的对立面,独木难支地抵抗着来自世俗的压力,变成整个唐家的罪人。
还没到家,有个妈妈追着孩子跑出来,差点撞在庄齐身上,那小男孩绕着她躲了一圈,又当机立断的,爬到门口一棵高大的柏树上。
他妈妈拿着擀面杖在树下喊,“你给我下来!”
小男孩牢牢抱着树,“我不下来,下来你要打死我,我就不下来。”
那位母亲说:“姥爷小时候对你多好,风里来雨里去地送你上学,眼睛都看不清了还给你烙饼吃,攒着他的退休费给你买天文望远镜,现在他病了,走不动路了,让你照顾他一上午,你都还要跑出去玩,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庄齐低了下头,总感觉那话也像是在说她似的,羞赧地进了家门。
她回家后躺了很久,脑子里杂烩一样炖着各种思绪,乌七八糟的,像天上不断飘来飘去的乱云。
月亮升到正中的时候,庄齐拿出手机来,通过了唐纳言的好友申请,给他发了一条微信:「爷爷没事吧?」
那会儿唐承制刚从手术室出来。
算是有惊无险,加上平时方军医照顾得好,老人家脱离了危险,被推到了特护病房里观察。
等了一阵子,唐伯平指了下儿子说:“今晚你先回去,我在这里。”
唐纳言说:“爸,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回家去休息,有我和护士在这里,足够了。”
“我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啰嗦什么?你要是真有这份孝心,就少让你爷爷牵挂你的事,早点把个人问题解决。”唐伯平已经在床边坐下了,他说:“明天你再来换我也不迟,今天我必须在这里。”
他也没走,退到了走廊上站着。
看见跳出来的消息,回复说:「没什么事,你不要担心,早点睡。」
庄齐问他:「那我明天去看看爷爷,可以吗?」
唐纳言略一思索:「等他醒了我告诉你,先不用过来。」
「好吧,你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唐纳言没再回她了。
他也不习惯总是抱着个手机发消息。
无论如何,庄齐开始关心他了,这是一个好的信号。

周四下午,庄齐在办公室整理文件。
轰隆响了两声雷后,天色倏地暗了下来,阴沉沉地往下压,树枝被晃动得厉害,像要被连根拔起。
和她一个办公室的女孩子余秋栗说:“哦豁,又要下大雨了。”
“是啊,好突然。”庄齐敲平了手里的文件,整齐地放好。
她打开手机去查天气预报,看看这阵雨什么时候能停,在美国这几年没开过车,她的车技也退步了很多,不大敢在暴雨天上路。
还没看完,朱隐年的电话就来了。
庄齐接起来,“喂,朱医生?”
听她叫得这么生分,朱隐年也换了个称呼说:“庄小姐,在单位上班吗?我找你有点事。”
这点朋友间的幽默配合让庄齐笑了下。
她问:“什么事在电话里不能说,还要面谈?”
“很重要,这关系到我的职业生涯。”
“行,还剩半小时就下班了,你到楼下等我。”
“好的。”
怕她没带伞,朱隐年在门口站着。
他等起来无聊,顺嘴和负责登记的爷叔闲谈,聊起了地区冲突和大国博弈,还给人派了根烟。
庄齐站在后面听了会儿,感觉他这个外科大夫吧,比她学国际政治的还专业,一开口就是天大的论题,什么经济全球化受阻,国际制度效能不足,倡导新的外交理念。
弄得爷叔好奇了一下,“小伙子也要来这儿上班,先过来了解情况的?”
朱隐年笑说:“不,我朋友在这儿上班,来接她的。”
“你朋友出来了,走吧。”庄齐拿包敲他一下。
朱隐年对那位爷叔说:“那我们先走了啊,下回来看您。”
庄齐和他打着一把伞出去,“你真是能说啊,拉着我们大爷都能聊半天。”
朱隐年撑着伞,给她拉开了车门,“没办法,这张贫嘴是爹妈给的,我倒想和你一样安静,但闲不住啊。”
坐上去以后,庄齐抽出纸巾,擦了擦脸颊上滴到的雨,她看了一眼窗外,这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又刮风,冰凉的雨丝一直飘到人身上。
她说:“你到底是有什么事啊?这么急。”
朱隐年揿下启动键,“到点吃晚饭了,我们边吃边聊。”
他们去了一家日料店。
庄齐来过几次,这里是会员制的,加上天气不好,客人不是很多。
推开门进去,白色灯罩下拢着一圈暖黄的光晕,室内散出淡雅的松木香。
朱隐年提议要去包间里坐,但庄齐拒绝了。
也许他没有别的意思,但她是个内心边界感很强的人,孤男寡女关门坐在一起,总感觉侵犯到了她的私人领域。
她指了下板前位,“我喜欢这种有烟火气的位置,在这里吃就好了。”
“听你的。”
“现在可以说了吧?”
朱隐年把西装搭在椅背上,他说:“齐齐,港大有个很前沿的医疗项目,负责人是我过去的老师,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想到那边锻炼一下。”
“那你这边的工作怎么办?”庄齐喝了一口茶,她问。
他说:“不要了,那不可能两头都占着,总得有取舍吧。”
庄齐点头,“可是附属医院多难进,你居然就这么放弃了,好可惜呀。”
朱隐年还年轻,身上仍有少年式的浪漫,愿意为理想奋不顾身。他笑说:“你跟我爸妈想的一样。”
“那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给我出了个难题。”
“什么难题?”
“先把女朋友领回家,我说这我有,就是蒋教授的女儿。”
庄齐听完,嘴里含着的一口清酒,猝不及防噗到了他的脸上,“你在开什么玩笑!”
朱隐年镇定地擦了,他说:“是,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但我没办法了。你放心,只要我顺利去了香港,过一阵子我就告诉他们,由于我们长期异地,情感出现裂痕,已经和平分手了,不会影响你的。”
庄齐根本不愿揽这个事儿,她说:“你这个长相还找不到女朋友吗?随便在你们医院拉个护士都行的,干嘛非得是我啊?”
“来,你听我跟你说啊。”朱隐年把茶杯推到了一边,拿出了博士答辩时的架势,跟她分析说:“第一,他们要求太多了,要家世好,要样貌好,还要人品好,另外学历不能低,工作又要拿得出手,数来数去,你是最完美的一个。”
被他无脑夸了一通,庄齐抿了一下嘴,心里还有点飘飘然。她点头,“嗯,还有呢?”
朱隐年又说:“第二,你是我认识的女孩子里面,脑子最清楚,心思最干净的一个,没那么多七拐八弯的想法,我们医院里那些小姑娘吧,也有条件好的能拿来堵我爸妈的嘴。但怕将来不好脱身哪,找你就没这个后患,你一直都对我毫无兴致,我知道。”
她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庄齐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也不是,主要你不符合我的......”
“好了,这些都不重要,让它过去吧。”朱隐年完全沉醉在对未来的畅想里,眼里已经没有了男欢女爱这些事儿,他说:“你就陪我去见一次父母,我们两家人吃顿饭,其他的我自己会解决好,不用你再出马了。”
庄齐捏着筷子,心里犹豫着不敢答应他,总觉得这么骗人不太好,虽然不是她的父母。但别人的爸妈也会伤心的。
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菜已经上到了烤马鲛,半熟的鱼肉胶质感软糯,鱼皮烤得也很酥脆。
朱隐年见她不说话了,又加了把火,“我真的很想参加到这个项目里去,是很难争取的一个机会,错过了我这一辈子都会后悔的,求你了,齐齐。”
庄齐还是不同意,“你找别人不行吗?”
朱隐年说:“我爸妈就是在没事找事,故意拿这个当借口不许我走,这么点时间你让我去找谁啊?真谈一个不是更伤人吗?再说了,我突然弄个回家也没人信,我们两个在美国就认识了,我爸妈也都知道的,拿你出来可信度多高啊。你别忘了,我妈和蒋教授是同事,我只要搞定了你妈,一切都没问题了。”
“我知道她俩是同事。”庄齐才反应过来,她瞪大眼睛,“蒋教授她答应你了?”
朱隐年摇头,“也不算答应,她给我来了一套官话,说年轻人追求梦想是好事,但最好还是和父母多沟通。你同意了她不就同意了,我看她很少反对你什么。”
庄齐还在考虑,朱隐年又给她抱拳作揖上了,“你就帮我一次吧,看在我上次帮了你的份上,要不然我给你跪下。”
她偏头一看,这家伙真就扶着椅子单膝跪下了。
吓得庄齐赶紧捞他,“干什么,丢不丢人哪你,起来!”
“你答应我。”朱隐年的手攀在她手臂上,坚持说。
庄齐不得已点了头,“好,答应答应,快点儿。”
朱隐年拍拍身上,兴高采烈地说:“那就这周六晚七点,在万和。”
“知道了,会叫上蒋教授一起的,放心吧。”庄齐无奈地说。
这一幕发生时,周覆刚从包间里出来,看见庄齐和朱隐年外面,躲在一边听了一耳朵。
这俩小年轻在干嘛呢,求婚不像求婚,闹别扭不像闹别扭。
郑云州从后面过来,问他说:“这么半天还不回去,我还以为你醉死在外面了,看什么这么起劲?”
“齐齐身边坐的是她男朋友?”周覆拿下巴点了点那边,他问。
郑云州吐了口烟,“年纪大了,我搞不清这些关系,老唐不是天天在医院吗?估计他也不知道。”
说完,他拿出手机拍了下来,直接发给了唐纳言看。
周覆笑了下,“这不捅人心窝子吗你?真仗义。”
郑云州不以为然,“什么都不说更对不起他,人家衣不解带照顾咱爷,不能媳妇儿跑了不告诉他啊,别等他闲下来一看,齐齐真和别人把婚结了,我得替他警醒着点儿。”
周覆说:“他就够警醒的了,用不着你来替他。”
想了一下,他还是让郑云州加上一句,“这周六晚七点在万和,两家人好像要见面,去干什么就不知道了,让老唐自己去打听。”
郑云州发完了,收起手机,“今天晚上怎么说,打牌差一个。”
周覆说:“老付不是在吗?他喝完酒就回家啊,拉上他一块儿。”
郑云州笑着哼了声,“人家还真是喝完就回,说他们家宝珠夜深了会怕,咱们打起来又没个准点。这个人哪,靠偷啊抢弄来了一样东西,心里总是怕被别的贼惦记,我特理解老付。”
周覆斜乜了他一眼说:“你当然理解了,你们俩一个暗偷,一个明抢的。不说了,这么重女色轻手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各回各家吧。”
“我没女色好重,我能陪你打到天亮,反正程老师出差了。”
“行,今晚去你那儿,再叫几个人来。”
看到照片时,唐纳言正坐在病房的沙发上。
他刚下班,让护工去吃晚饭休息,说八点再来。
老爷子睡了两个多小时了,这是身体在恢复好转的表示,唐纳言掐着吃药的时间,准备一会儿再叫他。
郑云州发来的照片上,庄齐穿着一件蕾丝衬衫,配了条浅绿掐腰小伞裙,暖调灯光下看起来,像一支含苞待放的嫩荷。
朱隐年的脸离得她很近,就差贴到她耳朵上去讲话了,庄齐的面色倒很恬淡。
唐纳言走出去,直接拨了电话回去,“他们在哪儿?”
硝烟味儿隔着屏幕都闻见了。
郑云州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捏着酒杯笑,“别那么紧张,就在我们常来的日料店,但现在好像吃完走了,你来也逮不到双。”
“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唐纳言又问。
郑云州说:“老周听见了,就说见面的事情,看着是跪下来了,像在求婚,答不答应就没底了,我没惊动他们。”
唐纳言点头,看来也问不出什么了,“好,就这样。”
他站在走廊里,头上是医院冷凄凄的吸顶灯,照出小臂上凸起分明的青筋。
唐纳言忽地嗤笑了一下。
昨天在单位里,新来的小男孩在他面前说,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他还板着脸教训了人家,说正经工作的时候,不要玩这样的网络热梗。
在这一刻他完全体会到了。
这句话一点没说错,人民群众总结的都对。
现在这么会作弄人了,每次和他亲热完,就要晾他一段时间。这是要告诉他什么,让他对她别太上心,大家不过逢场作戏?调情够了,气氛到了就做一次,过后谁也别约束谁,是这样吗?
这下更好,直接和别人见父母了。
后天晚上是吧?
好好好,他倒要看看,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死也死个明白。
唐纳言坐到床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黑丝绒首饰盒,打开来看了一阵。
床上忽然传来一道虚弱又老迈的声音,“好漂亮的戒指。”
“爷爷,您醒了。”唐纳言收起来戒指,对站在门口的护士说:“去叫医生。”
然后又垫了几个枕头,把唐承制慢慢地扶起来,“也该吃药了,我正准备喊醒您。”
唐承制看了眼孙子,“现在又急着结婚了?”
唐纳言牵了一下唇角,“说出来不怕您笑,庄齐第一天回来的时候,我就想拉着她去领证,如果她愿意的话。”
“她要是愿意的话,就不会一直躲着你了,人家是怕了咱们家。再不然,就是怕变成你的负累,不愿误了你。”唐承制往松软的枕头上一靠,一针见血地说。
唐纳言佩服地点头,“您都还没见过她,就把她那点想法全弄明白了,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哪。您倒不认为,她是因为不够中意我。”
唐承制很快就摆了下手,“那是你妈妈的蠢念头,觉得她是在左右观望。老实说,你们两个的感情,我从来没怀疑过。她如果不是太在乎你,怎么会被你爸爸弄去美国呢?她心里要只有自己的话,你前程好坏与否就和她无关了,唐伯平能吓得她什么?”
唐纳言直言道:“是,但她现在也长大了,读了那么多书,在对一件事的思考上,她有她的一套行为准则和评价体系,不是轻易影响得了的。反而是我啊,现在越来越患得患失,疑神疑鬼,一点子事就能把我弄得心神不宁,不知道是不是岁数大了。”
他必须要正确看待,这不是二十年前了,庄齐也不再是那个刚来唐家时,胆小卑怯的小女孩。
那会儿她刚失去亲人,别说自我主张了,连和人交流都不太敢。她什么都要问过唐纳言,小到出去吃饭穿什么衣服,见了大人应该怎么称呼,大到一个手办玩偶的去留,庄齐事无巨细地请示他,不敢做任何的主。
时间一晃而过,她早就形成了具体明晰的人格,不会再让渡主体性。
这是她的成长,是这段时间以来,唐纳言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变化,比看见她博士毕业都还更高兴。
这份喜悦是有一种与有荣焉的味道在的,毕竟他一直希望庄齐能成为这样的女性,也一直朝着这方面去教养她。
唐承制瞪了他一眼,“在我面前说什么岁数大!既然想清楚了,就打起精神来,去打消小姑娘的顾虑。记住一点,只说情真意切的话,不要威胁人家,也不要许诺不切实际的东西,更别抱有幻想。”
“知道了。”唐纳言郑重地点了下头,玩笑说:“这不早一天结婚,就早一天让您抱上小重孙女,小重孙子嘛。“
唐承制笑说:“哎,你不用考虑我,我已经把我的孙子教出来了,眼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成熟干练,这辈子早就没了什么遗憾,不必为了我着急忙慌的。”
看他们爷孙俩谈完了,等在门口的医生才敢进来,笑着说:“您今天看着气色好多了。”
唐承制也笑,“你们照顾我辛苦了。”
“不辛苦,这都是应该做的。”

夏天的夜晚好像总少不了虫鸣。
但万和的园子静得不得了,东边的朱红栏杆旁,伸出一树纯白的梨花,在昏暗的夜色里落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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