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鲜虾馄饨,不知道吃了他多少碗。
“想什么呢?”艾瑞克及时拽了下,林知睿才没在红灯时冲出斑马线。
艾瑞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睿,我觉得你最近有点奇怪。”
何止是有点奇怪,是很奇怪。
除了看到最后那间工作室,她脸上露出过惊喜的表情外,整整一天,艾瑞克没在她脸上见过任何表情。
这很不正常。
因为从他认识她开始,她就是非常典型的喜怒无常,喜形于色的人。
这并非贬义,而是褒义。
林知睿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她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是那么自由而美丽。
上帝创造了两个人。
一个是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另一个是林知睿。
林知睿摇了摇头,沟通欲望为零。
她感到十分懊恼。
两天四十八小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和余明远拗断这件事,可只要一静下来,或者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经意就会让她想起和他有关的点点滴滴。
“不会是因为我上次提到了你哥哥的事吧?”艾瑞克说,“我很抱歉,我当时只是不太理解他的做法。但其实每个人有自己的思考方式,我想,也许在他看来,那些事并不代表任何特殊含义。”
不代表任何特殊含义。
林知睿琢磨着这几个字。
艾瑞克的用词非常谨慎,他尽量照顾着林知睿作为妹妹的感受,毕竟要是谁扬言艾瑞克是个严重妹控,他的妹妹菲欧娜很可能会一拳打歪那人的鼻子。
然而妹控不是什么十恶不赦。
变态才是。
“当然不是,”林知睿勉强挤出笑,“我只是担心我把钱全花完了,可能要流落街头。”
正式工作之前,林知睿没赚过什么钱,从小衣食无忧长大,最困难的也就是林总断她生活费那段时期,林总不给她汇外汇,那时她通过同行的介绍给国内的小网红做旅游跟拍赚生活费。
她手里其实有点钱,但她喜欢的东西太烧钱,这些年七七八八花了不少,所剩下的刚才全都一次性付出去了。
艾瑞克看出她在强颜欢笑,只是他一眼看穿,她真正在意的并非钱。
但他没有说破。
“啊,不知道为什么,”艾瑞克说,“我还挺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林知睿瞪圆眼睛,“什么意思?”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艾瑞克一本正经地说,“等你什么时候流落街头,我就把你捡回去,然后……”
“然后我们就做好姐妹。”
“做什么都行,”艾瑞克笑起来,“睿,我很喜欢你,嗨,你先别打断我,听我说完。”
林知睿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你一定不知道你有多特别,人们对你总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会产生‘你这么美好,如果只属于我就好了’的念头。这听上去很自私,但不可否认,我曾经这么想过。”
后来艾瑞克在不断被拒绝中慢慢接受现实。
如果不能独有,不如退而求其次,尽可能地离她近一点。
朋友,同事,老师……
还有这么多能和她产生交集的身份。
或许这些身份才会让他们走得更长久。
“所以,睿,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你那位哥哥。”
“那你能理解他拒绝我的求爱吗?”
艾瑞克“啊”了声,满脸震惊。
“我不明白,你说的求爱是指……”
林知睿坦诚:“我单恋他已经快五年了。”
除了江奕,这是林知睿第一次和人谈起自己喜欢余明远。
她和艾瑞克聊了很多,关于四年前自己的疯狂,痛苦和逃离。
现在她依然痛苦。
但她决定不再逃避。
林知睿觉得,生活就像一个大漏斗,随着时间,一点点被某些人,某些事和某些感情装满,盛满之后,漏斗就会被倒过来,让沙子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租下工作室后,林知睿正式离职。
离职那天,大家组织聚餐欢送她。
热热闹闹地吃完烤肉,一群年轻的文艺工作者又来到了KTV一展歌喉,喝了酒后,大家都放开了撒欢。
没想到,往常看着一本正经的老板,一旦玩起来这么疯,最后喝醉了抱着话筒唱“I’ll never get over you walking away”“Tonight i wanna cry”时动情得像十八岁的男孩。
I'll never get over you walkin' away
我始终还是不能适应你的离去
i ve never been the kind to ever let my feelings show
我从未像这样让我的情绪毫无顾忌的流露
and I thought that bein' strong meant never losin your self control
因为我一直认为一个坚强的人决不会丧失对自己情绪的控制
but i m just drunk enough to let go of my pain
但我已经喝了许多酒试图摆脱痛苦
To hell with my pride, let it fall like rain From my eyes
还管得上什么自尊,就让泪像雨水一样从涌出来吧
Tonight I wanna cry
今晚我只想哭一场
临近年关,林知睿开始忙起来。
林知睿租的工作室过去是一家咖啡馆,内部结构需要调整。楼下需要改造成展示和接待区域,楼上则是她的私人空间,包括工作室、冲洗室和休息区。
预算有限,她不打算在装修上投入太多钱。
开工作室的事她暂时没告诉家里,找装修公司,买材料,验收都是她一个人在弄。
为了省钱,她全副武装,戴着防毒面具刷墙刷到腰酸背痛时又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和余明远闹掰了,从他们公司里随便找个人,都足够把她这小小工作室装修出朵花来。
她会毫不手软地花他的钱,占他的便宜。
可惜没有如果。
他们已经一拍两散。
果然是一拍两散,那天吵完架,林知睿没再主动找过余明远,后者也很安静,没有电话,没有消息,不再像过去,低声下气地来哄人。
有天她不小心拨错电话打给了余明远,电话那头只“嘟”了一声就被她按掉了。她拿着手机,心里莫名忐忑,琢磨着他一会儿打回来要怎么解释,可没想到,他根本没回电话过来。
说不清当时是何种心情,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吐不出又咽不下,闷闷的难受。
前前后后忙了一个月,把最后一笔资金划给装修队后,林知睿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工作室。
时间有限,装修得有些潦草,但目前为止,她挺满意。
林知睿噔噔噔地踩着木质楼梯跑到二楼。
二楼楼层矮,身高一米七的林知睿站直了都有些吃力,她走到窗边把一整排窗全都打开。
寒风一股脑往里钻,她冷得缩紧脖子,拉高围巾,冻得脸都白了,却仍然趴在窗外眺望。
开始装修她才知道,这里有很多问题。
空间小,地段不如隔壁两条街区,二层的楼顶没有隔热层,夏天被太阳晒一天,热得要命,周围政府在拆除违规建筑,大兴土木的声音总是很吵。
但她不后悔。
这是她的第一个私人工作室。
工作台的配套桌椅,小尺寸的双人沙发,角落的氛围灯,都是她专程去宜家花时间挑的。
窗台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多肉们,是之前工作室的同事们送的。
落日熔金,风吹过树梢枝叶,将光影斑投在玻璃窗上。
一室安静。
林知睿拿起手机和今天的落日自拍了一张,晚霞映着半个天空,枯黄的光线,让她的五官呈现出一种神秘又高级的质感。
她把照片发朋友圈,配图文字——
To hell with all the rules,
I'm gonna do whatever I please.
去他妈的规矩,我高兴干嘛就干嘛。
嘚瑟挨雷劈。
林知睿深深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她挑了个良辰吉日,打算偷偷放个小鞭炮,庆祝工作室正式成立那天,被突然告知这一片临街店铺属于违规建筑,在政府的拆除名单内。
林知睿和艾瑞克找到租房中介,对方拿出协议,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条款里找出一条——
因拆除拆建自然灾害等原因导致无法使用房屋的出租房无需任何形式的赔偿。
两人在中介谈了半天,最终对方只同意把押金还给他们。
林知睿看着对方微信转过来的一万多块钱,忍不住笑起来。
艾瑞克哑然,“你不会气傻了吧?”
林知睿点了收款后将手机放回外套口袋,望着天边一团浓黑乌云,舒出长长一口气。
“我说怎么最近老是右眼皮跳得厉害,原来应在这里了。”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睿,你这是迷信,”艾瑞克话锋一转,“走,带你去去晦气。”
两人从静安寺出来,在附近的久光吃了点东西,吃完瑞克把林知睿送了回去。
下车前,林知睿不忘提醒。
“别忘了把拍摄的地址发给我。”
现在除了微信钱包里的一万多块钱,林知睿没有任何积蓄,她在江月路租的房子,当初只交了半年房租,下个月就到期了,这一万多块钱都不够房租钱。
她当然可以退了房子回家里,但当初独立生活的大话言犹在耳,才半年时间就混不下去灰溜溜地回家啃老,实在太窝囊。
林知睿打算再怎么着也得熬过一年,到时候再找个理由搬回家。
为了凑房租和生活费,林知睿不得不向前老板艾瑞克寻求帮助。
她才刚离职就回艾瑞克那里不合适,艾瑞克私下给她介绍了点活儿。
明天嘉和的签约艺人有个活动,现场需要找专业的摄影师抓拍活动现场。
这种活儿过去林知睿是绝对不会接的,一来她适合拍静物,对动态的、复杂的场景并不擅长,再者,平时还好,一遇到事,她那个作劲儿,嗲劲儿,恐怕比那些办活动的明星网红还要厉害。
艾瑞克犹豫片刻,劝说道:“睿,其实你不用这么委屈自己,就算你回到我那里,也可以宣称只是租用工作室而已。”
“我不委屈啊,”林知睿说,“我只是比较辛苦而已。”
还能开玩笑,看来心理状态还行。
艾瑞克笑起来,“要不我借你钱吧,收利息,怎么样?”
“谢谢,但我暂时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林知睿说,“你放心,我不会委屈自己,除了刚才退回来的押金,我身上有几张信用卡,实在不行就刷了分期。”
她这么说,艾瑞克也就不再劝。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劝不动。
林知睿这人吧,外表太有迷惑性。
就好比什锦包子,外皮白白嫩嫩,轻轻掐一下就能留个手印,随你搓圆捏扁,娇嫩得不行。
可掰开那层包子皮,里面裹着满满当当的什锦馅儿,每一口味蕾的感受和层次感都不同。
可能上一口是甜的,下一口就是辣的,再一口也许会咬到钉子,磕你一嘴的鲜血淋漓。
人人都爱林知睿,人人都想将她占为己有。
可谁也掌控不了她,只能遗憾又不甘地留在她身边。
林知睿手上有几张额度很高的信用卡,但都不是她的名字,除了一张境外卡是林总的附属卡之外,其余的都是余明远的附属卡。
什么银行的都有,当时给她时,他的说辞是怕某张银行卡有问题,多备几张以防万一。
她现在的情况就是“万一”,可她不会用他的卡,也不会问他要钱。
总不能自己刚说完“我不用你管”,回头就刷人家的卡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
林知睿没有多余时间自爱自怜,她把从静安寺求来的平安福放进钱包,化了个简单的妆,背着器材就出门了。
活动在一家市中心的主题咖啡店举办,除了林知睿,今天还有一位主办方请来的摄影师。
他们两人到了后,负责统筹的工作人员和他们讲了今天活动的大致流程和要求。
他们最主要的工作是抓拍活动现场的照片。
林知睿来了活动现场才知道这是个线下的二次元活动,嘉和的艺人作为特别嘉宾出席。
下午一点的活动,十二点不到就开始陆陆续续来人。
活动正式开始前,林知睿和另一个摄影师在一旁调试相机。
和林知睿今天一起工作的是位男摄影师,三十出头的模样,一来就让林知睿喊他“斌哥”。
得知她第一次拍摄这种活动,说自己经验丰富,会多带带她。
门口一阵小小的喧闹,林知睿顺着声音看过去,几个女生结伴走进咖啡馆。
几个女生cos的是某部漫画的人物,穿着cos服,背着可爱的背包,说话时会瞪大眼睛,眼睛里亮晶晶的。
林知睿看着这群可爱的女生,忽然想起些过去的事。
林知睿从小就喜欢画画,国画,素描,动漫,江奕从不限定她画什么,为了画画作业完不成也不会说她,反而告诉她生活本就是张大画布,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于是课本和试卷上,常常有她的随手涂鸦,被林总教育过几次都改不掉。
到了高中,林知睿不得不收敛心思,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但偶尔还是会在她试卷的角落里看到她创作的痕迹。
她画的最多的是各种简笔的漫画人物,都是当年的大热漫画,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只画一个人。
穿校服戴领带的余明远,穿体恤短裤抱篮球的余明远,坐在书桌边转笔思考的余明远……
余明远看见后什么也没说。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林知睿在试卷背面的艺术创作——
年轻的男人洗完澡,半裸着上半身,擦着头发从尚且冒着热气的浴室出来。
林知睿的画功很好,寥寥几笔就画出了精髓,比如没擦干仍在往下滴水的额前发,匀称流畅的腹肌人鱼线,没来得及系好、松松垮垮的运动短裤……
做题时走神画的,不算精细,粗粗看也难以分辨她画的是谁,除了在画的旁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三个字——
余明远。
后来这张试卷被锁到了余明远书桌的抽屉里,和林知睿那些玩物丧志的小说漫画还有男生们写给她的情书放在一块儿。
然而少女昳丽的梦却无法被关住。
它们不再出现在试卷和画笔中,它们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的梦中。
两人的房间在一起,靠近林知睿床头的那面墙正挨着余明远房间的浴室。
老洋房的隔音没那么好,夜深人静时,隔壁房间发出的声音能听得一清二楚。
过去林知睿不觉得什么,复习紧张时,她经常熬到凌晨一两点才睡,她睡觉时隔壁余明远房间早就悄无声息了。
那段时间高考在即,为了能有好的考试状态,林知睿的复习强度没之前厉害。
难得可以早点休息,她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阵,突然听见一墙之隔的动静。
先是浴室的开门关门声,没多久响起淋浴房玻璃门的推拉声,然后是断断续续的水声。
林知睿闭着眼睛,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某个画面。
余明远很高,老洋房的楼层矮,浴室的莲蓬头差不多快到他头顶,他最近常常跑工地现场,对于一个洁癖来说戴完安全帽肯定会洗头。
林知睿的幻想清晰又逼真。
浴室里的余明远,周围被热气缭绕,身上的肌肤呈现细腻红润的光泽,闭着眼睛,手指插在发缝间,手背和头发上是绵密的白色泡沫。
他们用的同一款洗发水,清爽的青柠味道。
洗完头发,他会从哪里开始洗呢?
水声停了,他在抹沐浴乳吗?
青柠的味道会出现在他身上的每一处吗?
他会……
自己抚慰吗?
五月的上海,还没正式进入夏季,晚上有些凉意。
林知睿出了一身薄汗,浸透身上的睡衣,呼吸急促而紊乱。
水流的冲刷声终于停止,淋浴房的门被拉开。
林知睿闭上眼睛,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青柠的热气充盈着她的鼻息。
林知睿将滚烫的脸埋在枕头里,像迷路的幼崽第一次外出探险,害怕、无助又亢奋。
最后她压着嗓子,含糊的类似哭腔的声音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哥……”
余明远并不知道在自己深夜洗澡时,隔壁房间的妹妹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