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睿不再挣扎,震惊又茫然地看着她哥。
 她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余明远俯下身,将额头抵上她的。
 “我再次请求你的原谅,别再和我闹了,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我道歉,但我求你了,别再像四年前那样离开了。”
 他呼吸深重,带着胸腔的共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上挤出来的,带着血泪。
 林知睿一直以为余明远不在乎自己的离开。
 当年得知她要去法国留学,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更没有挽留。
 四年来,她不主动联系,他似乎也毫不在意。
 “为什么这些话你四年前不说?”
 余明远没回答,只深深叹了一声气。
 其实他不说,她也知道。
 当时她失心疯一样缠着他,逼着他和自己在一起,如果他当时开口要她留下,只会让她更坚定地误入歧途。
 分隔两地其实对两人都好,距离会让她慢慢淡去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可让他没料到的,是前一刻还对自己疯狂示爱的人,去了法国后单方面断了联系。
 他这才开始着急,可已经于事无补。
 整整四年,她一次都没回国,决绝到残忍。
 她因为撞见江奕不堪的一幕,痛苦难受的那段时期,他恨不得把马上去巴黎把人带回来,她出国留学的四年,无数次对着微信聊天界面失神。
 他不想见她,不想听她说话吗?
 不,他想得要命。
 可他不能。
 林知睿是什么样的人?
 她决定了离开,她不想见的人,任你怎么求饶、低声下气都没用,只会让她愈发厌恶你远离你。
 他和林知睿之间,难说谁对谁错。
 她激进,他同样也激进,当年两人都没给对方留退路。
 最后她远走他乡四年未归,和他的处理方式有莫大的关系。
 所以这一次,他想要好好处理两人之间的问题,绝对不能再像四年前,让她带着怨恨离开。
 林知睿翻了个身,背对着余明远,将自己蜷缩起来,闭上眼睛,一串泪珠滑落在枕边。
 她说:“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说完这句话后,林知睿不再开口。
 她躺在床上,小声的啜泣过后,很快就没了声音。
 月光无法倾泻进房中,但借助着适应能力,余明远仍然能在黑暗中看清林知睿的轮廓。
 她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安静地仿佛不存在。
 四年前,林知睿去法国留学没多久,余明远正式搬出了林家。
 他搬到了过去的那套老房子里,上回常住这里,还是林知睿中考结束那次。
 空调早已换了新的,不会再半夜突然罢工。
 她嫌弃太硬的床垫和会发出声响的沙发,他也全都换了新的。
 冰箱里永远会有他亲手包的鲜虾馄饨。
 他想,如果林知睿下次回来,他就把她带到这里。
 然后关起来。
 等到林知睿睡着,余明远才离开。
 他坐在车里,没有发动车,从储物柜里翻出包不知何时的烟,打火机打了十几次才点着。
 烟可能过期了,一股子烧枯叶草的味道,只吸了一口就夹在指间,望着或明或暗的火星子。
 余明远十二岁之前生活在北方,除了十岁时跟着姥爷去了次北京之外,从没离开过出生的小城,后来姥爷去世,余听澜带着他来到上海。
 刚来上海时很不习惯。
 最不习惯的是天气,上海只有两个季节,夏天和冬天。
 和北方就算气温再高只要躲在阴凉处就不会感到热不同,上海的夏天躲在哪里也没用,吹着风扇,汗仍旧滴滴答答地从额角往下淌,热到人晚上睡不着。
 冬天的冷和北方也不一样,没有暖气,在室内得穿羽绒服,抱热水袋,晚上钻进被窝的一刹那冷得牙齿打颤。
 到了上海没多久,余听澜就和邹诚结婚了。
 邹诚对他们母子很好,他是大学老师,为人正直,脾气温和,夏天会给他在冰箱冰半个西瓜,冬天往他被子里塞热水袋。
 余明远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亲生父亲,就算姥爷把他照顾得再好,他的童年也因为缺少父亲而残缺不全。
 邹诚的出现,让父亲这个词有了具象化,弥补了他缺少的亲情。
 生活平淡却充实,他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可三年后,余听澜和邹诚离了婚。
 当时正值余明远中考,余听澜完全不顾儿子的感受,为了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单方面提出了离婚,并且在某个晚上匆匆收拾东西离开,再也没回来。
 先是亲生父亲,再是亲生母亲,余明远被一次又一次地抛弃。
 没人知道他有多渴望亲情,渴望不离不弃的家人。
 邹诚,林韵和林知睿,他们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在他心里,他把邹诚和林韵当成至亲长辈。
 但再亲厚,他和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没有真正的父母那般亲密。
 但林知睿不同。
 他认识林知睿时,她才十二岁。
 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他们一直在一起。
 她在他身边一点点长大,是他辛勤耕耘、用心浇灌着长大的妹妹。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是属于他,也只属于他的,那就是林知睿。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那就是成为林知睿的哥哥。
 他当然爱她,从邹诚说“她是你妹妹”的那一刻,他就很爱很爱她了。
 爱情怎么能和亲情比呢?
 兄长这个身份,让他能留在她身边,成为她永远的依靠。
 即使他们争吵,冷战,哭闹,到最后她还是要回到他的身边,做他的妹妹。
 永远不会抛弃他的妹妹。
 那天两人吵了一架后,林知睿就没再见过余明远。
 大概知道她在气头上,不会接他电话,他就给她发消息,一日三回嘘寒问暖。
 天冷了给她点不含咖啡因的热饮,加班晚了回到家,经常能看到挂在门把手上的保温袋,打开后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手工鲜虾馄饨。
 每次她都故意避开他回长乐路,虽然成功躲过了人,但躲不过东西。
 今天是小香包包,明天是小马吊坠,后天是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手工小雕塑,她每次回去总有礼物等着她。
 就连许阿姨都忍不住打趣,说明远赚那点钱全花在给妹妹买礼物上了。
 余明远的姿态摆得要多低有多低,只要林知睿开口,要他怎么样都行。
 可这回林知睿铁了心,无论他怎么哄,都不肯松口。
 她拒绝和他见面,不接他电话,选择性回他消息。
 余明远也不着急,细水长流,和风细雨地哄着。
 就这么哄着哄着,年底将至,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上海的冬天是物理攻击,穿再多也挡不住潮湿的寒气往皮肤里钻。
 术后三个月,林知睿陪林总去医院复查。
 余明远一早打了招呼,他在医院的那位同学,从做检查到找主治医生看报告,全程陪同着林韵她们。
 检查结束,林韵为了感激,请那位同学吃饭,同学盛情难却地答应了。
 到了饭店,推开包房门,林知睿看见她哥坐在里面。
 余明远站起身迎上前。
 他从林韵手里自然地接过手提包,再顺势揽着林知睿的肩往里走,低头问她:“冷不冷?”
 林知睿别开脸,避开他说话时热热的气息,却避不开他毛衣上干净清爽的味道。
 “菜我随便点了几道,你们看看,还要加点什么?”
 把林知睿带到自己旁边的位置坐下,余明远把两本菜单放到林韵和同学面前。
 同学客气道:“我都可以,让妹妹点吧。”
 余明远把菜单推挡了回去,笑着说:“她爱吃的我已经点了。”
 “这样啊。”同学点点头,接过菜单。
 林韵做了半天检查,没什么胃口,没加菜,同学象征性地加了道点心。
 一顿饭吃得还算轻松。
 余明远的这位高中同学很健谈,说了很多医院里的事,对于医生这个职业,也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从林韵生病住院到开刀,余明远这位同学帮了很多忙,林韵本就觉得他沉稳可靠,今天深入接触,对他好感颇深。
 她有意无意提到女朋友的话题,在得知同学目前单身后,林总的目光不时瞟到林知睿身上。
 就这么来回几次,连林知睿都察觉到了。
 但林韵很快就打消了念头。
 余明远有意无意提及了其他高中同学,聊得最多的是高中的班长。
 林韵从两人的交谈中隐约听出来,这位医生同学和那位班长之间关系不简单。
 而班长年底就要回国,也在同学的医院工作。
 林韵不再提有关女朋友的话题,和同学聊起了别的。
 余明远端起手边的茶,浅浅地喝一口。
 他放下茶杯,余光中,发现身边的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地三鲜不错,给你盛一点拌饭吃?”
 余明远迎着妹妹的目光,泰然自若地端起她的碗。
 余明远的五官生得好看,但林知睿最喜欢她哥的眼睛,眼皮半垂时,细密的眼睫让眼尾显得更加狭长,细细薄薄的很好看。
 她曾经在梦里,一遍遍地啄吻这双眼睛,她甚至变态地想舔舔他的眼珠,尝尝它们是咸的还是甜的。
 林知睿很喜欢舔,就像小婴儿,什么东西都喜欢往嘴里塞,用最直接的方式去感受这样东西的大小、硬度和味道。
 林知睿很想舔舔她哥。
 感受他的大小、硬度和味道。
 她想要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她到底存的什么样的心思。
 余明远把拌匀了地三鲜汤汁的饭放在林知睿面前,又倾身端起茶壶给她续茶。
 两人靠得近,林知睿的侧脸缓缓蹭过他胸口柔软的羊绒,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味道。
 他确实是一个挑不出任何错的好哥哥,可是这个好哥哥暗地里搅黄了她的临时相亲。
 他还勾引她,用她最喜欢的那件深色毛衣。
 她猜,穿在毛衣里面的衬衫袖口上一定戴着她送的那枚袖扣。
 他勾她简直驾轻就熟。
 如果是在她的梦里,她一定会好好反击。
 她会撕烂他身上的毛衣,和他玩骑马的游戏,不是骑在他身上要他背,而是坐在他腹肌上,要他撞。
 林知睿喝了一大口茶也没能浇灭心底里的那团火,因着脑子里的画面,脸颊和耳朵泛红。
 余明远第一个发现了她的不正常。
 “怎么没喝酒也脸红?”
 “有点热。”
 余明远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
 “是有点烫,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当着其他人的面,林知睿忍着没躲开。
 “要不回医院做个检查吧?”同学说。
 “我就是觉得热,没事。”林知睿说。
 林韵:“但你看着不太对劲。”
 “这里确实挺闷的,”余明远站起身,“我陪她出去走走。”
 林韵点点头,“去吧。”
 林知睿只好站起身随着余明远离开包房。
 一离开包房,余明远把外套给林知睿穿上。
 林知睿就像个提线木偶,由着他抬起她的手臂套袖子,把拉链拉到顶,再把她夹在外套里的长发一点点理出来。
 外面天寒地冻,两人没出去。
 余明远把人带到楼下大厅点菜区,那里一大排全是鱼缸,里面养着各种鱼虾蟹。
 水泵在鱼缸里工作,吐出一连串白色泡泡,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生鲜们在狭小的空间里游动。
 狭小的鱼缸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地方,离开这里它们马上就会因为缺氧缺水而死,可留在这里,等待着它们的只会是案板和利刃。
 这里的生鲜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她也没有。
 因为她是他的妹妹,所以只能是妹妹。
 离开他抑或留下来,她都得不到除了妹妹之外的爱。
 余明远站在林知睿身后。
 鱼缸玻璃上倒映着妹妹的脸。
 “你上次说想开工作室,有具体想法了吗?”
 林知睿没回头,冷淡道:“没有。”
 “如果真的想开工作室,家里我去说。”
 余明远想像过去那样揉她发顶,在玻璃反光中看到林知睿往边上躲了一下。
 余明远的手落了空,失神了两秒才收回。
 “我了解了一下,在上海开个人摄影工作室的证照办起来不难,最大的成本无非是房租和器材,这些……”
 林知睿回头,“和你有什么关系?”
 余明远沉声反问:“你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知睿短促地笑了下,讥讽道:“你有钱有时间了解这些,怎么不去找个女朋友?”
 余明远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余明远,到底是你忘了还是我失忆?”林知睿脸上的笑容消失,“我说过不原谅你吧?”
 余明远不说话。
 两人不是没吵过架,最狠的一次她离家四年,整整四年不和他联系,但就算那时,她也只是因为伤心而远走他乡,从没把“他不爱她”当成是他的过错。
 但在姚樊这件事上,她认为他错了,无论他怎么道歉怎么哄,都不打算原谅他。
 余明远低声,近乎是哀求般说:“林知睿,一个月了。”
 “一个月就要原谅你吗?”
 “那需要多久?”
 林知睿咬了咬牙,“根本就不是时间的问题!”
 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对她有着多么严重的控制欲!
 还把这种不正常的控制欲美化成哥哥对妹妹的保护!
 就像今天,林知睿已经预料到,今天将会是自己和他那位医生同学的最后一次见面。
 就算林总后面还有撮合两人的念头,也一定会被余明远粉碎的干净。
 令林知睿陷入深深痛苦的,是余明远像恋人一般疯狂地阻止任何男人靠近她,觊觎她,触碰她,他把她囚困于他打造的精美牢笼中。
 在她彻底爱上他时,他却残忍地说——
 我们是兄妹,永远不能像恋人一样相爱。
 看两人一直不回来,林韵出来找他们。
 余明远看了眼正朝他们走过来的林韵。
 “别在这里和我吵。”
 林知睿挥开他的手,冷笑,“你害怕了?”
 “林姨还病着。”
 林知睿摇摇头。
 “你不是怕影响她病情,而是怕她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如果妈妈和邹叔知道,他们会……”
 “他们会什么?”余明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里透露着怜悯,“林知睿?”
 林知睿怔愣了一下。
 余明远不再理她,朝林韵那边走过去。
 “林姨,外面冷,怎么出来了?”
 “小沈医院里有急事先回去了,他让我和你说一声。”
 “好,我知道了。”
 林韵看向女儿,“林知睿你饭还吃吗?”
 “她就没吃几口,”余明远说,“我点了份小馄饨,一会儿让她再吃点。”
 林韵:“那就回去吧。”
 三个人回到包房。
 没多久,余明远点的小馄饨送了过来。
 林知睿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余明远劝道:“再吃一点,你今天没吃什么。”
 “胃口不好吗?”林韵看着女儿,“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明远你下午带她去医院看看吧?”
 “我真的没事,不用去医院。”
 余明远把小馄饨往她面前推了推。
 “那就再吃一点。”
 林知睿只能再塞了几口。
 看她吃得差不多了,余明远才满意。
 他抽了张纸巾给她,她当做没看见,自己抽了张。
 余明远也不恼,放下纸巾,看向对面的林韵。
 “林姨。”
 “嗯?”
 “姚樊把股权转让了。”
 林知睿愣住了。
 她试图解析余明远突然抛出这个信息意味着什么。
 对比林知睿的震惊,林韵看上去平静得多,她像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微点了下头,冷静地分析:“那时候公司在紧要关头需要增资,才让他的股份占比这么高。现在公司一切平稳,他的存在就成为了威胁。他转让了多少?”
 “全部。”
 林韵稍稍有些惊讶,但似乎也在预想范围内。
 一直没说话的林知睿终于开口问:“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