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去玩的。”宋绮年再一次解释,“我真的是去……”
“张先生!”四秀突然叫了一声。
宋绮年和柳姨齐齐转头朝外望,果真见张俊生正站在门外。
“你要出门?”
“你回来了?”
两人都十分意外。
柳姨很是不客气地冷哼:“张家总算有人上门了。也该给咱们一个交代了。”
张俊生霎时羞愧得抬不起眼。
宋绮年朝柳姨使了一个眼色,把张俊生请进了屋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宋绮年倒着茶,“公司的事都办好了吗?”
张俊生心不在焉道:“办好了。合同签下来了……”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宋绮年替张俊生高兴,“才开年就签下这么大一单生意,你这个新公司就算站稳脚跟了。”
“是啊……”张俊生嗓音喑哑,“我本来是想明天来见你的,结果听我爹娘说了你上门求助那件事……我……我……”
回忆起刚才的经历,张俊生就被羞耻感压得抬不起头。
他是在邻居们的侧目和窃窃私语中回到家的。因为早就知道父母和邻居们关系不大好,张俊生最初也没把这现象当回事。
可等进了屋,张家二老扑过来向儿子告状,张俊生才知道他不在家的这几天,父母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这个宋氏,简直是个泼妇!”张老先生跺脚大骂,“她一个女人家,不好好待在家里,成天到处乱跑。闯下祸来了,还要我们去替她赔钱!我们不肯,她家的老妈子就在咱们家门口骂街,生生把咱们家的名声搞臭了!”
罗太太也抱着儿子哭哭啼啼:“俊生呀,你千万不能娶这么泼辣的女人!我会被这种媳妇欺负死的。”
张俊生瞠目结舌。
张老先生紧接着严厉地问:“儿子,你和我老实说,你和这女人没有什么首尾吧?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什么?我和绮年……没有!”张俊生恼羞大喝,“我和她清清白白的!绮年也是个洁身自爱的好姑娘!你们都做了什么?你们怎么可以……”
“你还怪我们?”罗太太呜哇大哭,“她家老妈子居然还说当初是她救了你,说你拿到的贷款也是她找来的。现在邻居们当着咱们的面都骂我们白眼狼呢……”
张俊生呆呆地坐了下来,面色如纸。
“怎么回事?”张老先生看出不对劲,“难道宋家老妈子说的是真的?”
张俊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傅承勖算计张家是为了接近宋绮年,宋绮年是张家这场祸事的引线。可宋绮年本人又是无辜的。她也……
“……她确实救了我。”张俊生低声道,“傅承勖是被她说动的,后来给我贷款的,也是傅承勖。傅承勖做这一切都是看在绮年的面子上……”
不止于此。对于傅承勖来说,只要能让宋绮年高兴,他估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张家二老面面相觑。
“你……你怎么不早说?”张老先生跺脚。
张俊生不知如何回答。他是绝对不会把事情内幕告诉父母的。
“那……”罗太太试探着问,“那你求婚是认真的?你是为了报恩?凤娇怎么办?怀玉怎么办?我这儿还有好几个女孩等着你认识呢。有家里是开食品厂的,有办报纸的,还有个父亲在外交部的。都是年轻漂亮、知书达理的姑娘,哪个不比宋绮年那个小裁缝强?”
“是啊。”张老先生也道,“娶妻娶贤。不说宋绮年的父母都不在了,光是教养,她就肯定不如那些大家闺秀。就她家那个老妈子……真是市井小民作派!我们家可是诗礼人家!”
张俊生挣扎:“可是绮年聪明能干,自已创业。那些千金小姐,哪个不是靠父亲兄长?自已有什么本事?”
“女人要那么能干做什么?”张老先生不屑,“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儿媳妇。安安分分在家里养孩子,把家管好,才是女人该做的!”
“就是。”罗太太也摇头,“我还盼着有儿媳妇伺候我打牌呢。宋小姐看着是连茶都不会给我端的人。”
张老先生语重心长道:“俊生,你要报恩,好好地赠送她一份厚礼就是了。何必把自已一辈子都搭进去?”
张俊生忍不住讥讽道:“这次绮年上门求助,如果爹娘当时帮了忙,那这恩情早就还清了!”
张家二老满脸讪讪。
“我得去见绮年。”张俊生起身。
“找她做什么?”张家二老十分紧张,“你铁了心要娶她?”
“我要去向她赔礼道歉!”张俊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是‘诗礼人家’该做的!”
父母究竟是惭愧还是恼怒,张俊生没力气深究了。他连脸都来不及洗一把,又匆匆赶往宋家。
“我没脸来见你,绮年。”张俊生说不出的沮丧无奈,“我要替我父母向你道歉!我真不知道他们会干出这样的事!实在是太丢脸了……”
宋绮年在张俊生身边坐下,手放在他胳膊上,感受着那份颤抖。
这一刻,她很同情张俊生。
他或许有许多缺点,但他的道德标准一直很高,且严于律已。却他偏偏摊上一对自私、势利、见识短浅的父母。他无法和父母割裂,只能一次次替父母赎罪背过。
“俊生,我问你一个事。”宋绮年道,“你之前为什么突然向我求婚?”
张俊生讪讪:“我知道那么做很仓促。让我补给你一个正式的求婚吧。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宋绮年执着道,“我想弄清楚你求婚的动机。”
张俊生支吾,始终不敢看宋绮年的脸:“你这么优秀,我们认识了很久了,又很合得来……”
“可你父母明显不赞同。”
“他们只想我娶一个家世好的女人,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张俊生苦笑,“可婚姻是关系到我自已一辈子的事。我只想娶个我欣赏的女人。”
“那你打算怎么说服他们?”
张俊生迟疑了片刻:“日久见人心。我现在掌握家里财政大权了,我爹娘只有听我的。大不了,婚后我们搬出来单过。我不会让你受气的,绮年,我会把你照顾好的。”
宋绮年笑。
她相信张俊生是真心实意的,但她也确定他空有美好的意愿罢了。他性格上的多情和软弱让他并没有足够对抗父母的能力。
“俊生,我一直都能照顾好我自已。”宋绮年道,“所以我找丈夫,不是找棵可以攀附的大树,更不会要求男人能为我斩妖除魔。我只想找个伴儿,和我彼此扶持,一起走漫漫人生路。还有,眼下我更想好好闯荡一番,想创建事业,想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我是绝对不会做个一边织毛线衣,一边等丈夫回家吃晚饭的妻子的。你想过这样的情况吗?”
张俊生注视着宋绮年,继续沉默着。
巷子对面的马路上,那一辆凯迪拉克停在老位置。傅承勖坐在车里,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张俊生的身影消失在了前方路口,宋绮年才拎着小提箱走出了巷子。
傅承勖下车接过宋绮年的行李。
“抱歉,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宋绮年的神情平静如常,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让你久等了。”
“不用为这种小事道歉。”傅承勖微笑,吩咐阿宽,“出发吧。”
“维多利亚女王号”是一艘下水不到两年的英国邮轮。船型新颖,设施齐全,通体白色的她像一只漂浮在碧水上的白天鹅。
黄昏之中,宋绮年挽着傅承勖的胳膊,沿着长长的舷梯登上了这艘巨大的邮轮。
船长带着高层管理人员亲自迎接着这些头等舱客人。
他们大部分都是英国人,举止极之彬彬有礼,却有一种不掩饰的傲慢。
这是个白种人从骨子里歧视有色人种的年代,但金钱和地位能稍微改变一下这种状况。
傅承勖的西岸口音临时转为了牛津腔——这对于在英国求学多年的他十分容易——再加上他声势浩大的排场,金光闪闪的名片,船长的态度肉眼可见地更恭敬了几分。
“这就是您定的‘皇家套房’,先生。”客房管家一路将傅承勖一行送到了房间门口,“我是您在船上的专属管家,全程为你们服务。有任何需求只管召唤我。祝你们旅途愉快。”
阿宽替傅承勖给了丰厚的小费。管家满意离去。
宽大的套房同陆地上的新式电梯公寓差不多:地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墙壁上挂着名画仿制品,茶几上摆着新鲜的插花。侍应生还捧来了随套房附赠的香槟。
起居室的落地窗外有一个宽大的露台,摆放着日光浴椅。宋绮年走上露台,发现下方还有一个小游泳池,仅供头等舱和贵宾舱的客人使用。
邮轮就是一个缩小的、具象的社会。上流社会高高在上,自成一体,同位于下方和底层的人互不来往。
这次出远门,傅承勖带着阿宽、小武和两个手下。他本想给宋绮年安排一个女仆的,但宋绮年婉拒了。
当得知阿宽他们住二等舱的时候,宋绮年不由把目光向傅承勖投去。
“你之前怎么和我说女管家要住三等舱?是忽悠我还是歧视女人?”
傅承勖把手一摊:“老实说,我对邮轮的舱房一无所知。我又从来不用亲自去买票。”
宋绮年:“……”
门外传来喧哗声。
“我们的邻居登船了。”傅承勖道。
宋绮年透过门上的猫眼望了出去。
卡特的套房在走廊的斜对面,除了三个主人,他们还带了四五个佣人,随身行李大包小包十来个,将走廊堵得水泄不通,导致主人家反而一时不能进入房间。
卡特是个高而瘦削、皮肤苍白、一脸精明相的男人。看着和傅承勖差不多大,衣着十分考究,举止也文雅,是个很常见的洋人绅土。
见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搬运着行李,卡特忍不住低声用粗话咒骂了两句。
“卡特家在佐治亚州名气不小,排名前几个的农场就有他们家的。”傅承勖正捣鼓着一个小皮箱,“他的父亲是个声誉不错的老绅土,可惜死得早。卡特刚继承家业,还没什么名气。不过,傲慢、精明,以及种族主义是他们家族的特色。他应该不例外。”
“种族主义?”宋绮年对这个词不是很了解。
“除了白种人,其他人在他眼中都是卑劣的种族。”傅承勖解释。
卡特身后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贵妇,是他的母亲老卡特夫人。
老太太年纪虽不小,衣着却很时髦,珠光宝气,涂抹得红艳艳的嘴唇倨傲地抿成一条线。
宋绮年又注意到了卡特一行里的两个年轻男人。
洋人,高大健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卡特还随身带了两个保镖。”
“卡特以前遭遇过绑架,后来就一直带着保镖了。”傅承勖低头整理了什么东西,“待会儿有船长的欢迎晚宴,我们需要出席。宋小姐,能过来一下吗?我有几样东西要请你看看。”
宋绮年走回起居室,就见茶几和沙发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首饰盒子,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珠宝。
水晶灯的照射下,宝石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宛如一串串被点亮的小灯泡。
钻石,红蓝宝石,祖母绿,珍珠,翡翠……
项链,耳环,手链,甚至还有头冠!
“压力别太大。”见宋绮年目瞪口呆的样子,傅承勖调侃,“都只是借你的。”
宋绮年啼笑皆非:“你管这叫‘几样’?你是把老底都搬上船了吗?”
“我家要是只有这点珠宝,那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傅承勖不以为然,“我只选了些适合你的款式。还不能太隆重。毕竟我们在船上,社交规格不算高,首饰太华丽反而像个暴发户。”
宋绮年捧起一顶精致纤巧的“尚美”白鹭钻石羽冠,惊叹:“我一直都想戴这种头冠!”
“戴这个头冠,首饰可以华丽一些。”傅承勖拿起一个盒子递了过去,“试试这个。”
盒子里装着一条长珍珠项链。淡粉色的天然海水珠,每一颗都有指甲盖大,形状规则,温润饱满。
没有哪个女人见到这样完美的珍珠项链会不喜欢的。
宋绮年小心翼翼地将项链取出来,感受着它冰凉、沉甸甸的质感,发现它长得足可以绕成三层!
这样一条珍珠项链的价格,甚至远超过那一顶钻石头冠。
“果真,品位是需要金钱来堆砌的。”宋绮年感慨万分。
汽笛长鸣,轮船收锚,缓缓驶离了码头。
客人们涌上甲板,向岸上送行的亲友们挥手告别。
宋绮年高高地站在头等舱的甲板上,裹着轻软的山羊绒披肩,眺望着远去的码头。
建筑物的轮廓渐渐隐没在了黑夜之中,剩余的点点灯火如失落在汪洋大海里的星光。
邮轮非常庞大,行驶得十分平稳,只有静止不动的时候才会感受到轻微的摇晃。不过傅承勖提醒过,等进入公海了,风浪大了,颠簸会加重。
宋绮年庆幸自已并不晕船,可以好好地公费享受几天上等人的生活。
“宋小姐?”傅承勖走了过来,“可以动身了吗?”
他也已换了一身笔挺的晚礼服,打着白色领结,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额头方正饱满。
这身晚礼服衬得傅承勖的身材出奇的修长挺拔,宛如支利箭,一株劲松。半明半昧的天光亦让他的面孔分外俊朗,目光愈发幽深。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递向那个男人。
傅承勖挽着宋绮年,带着她朝餐厅而去。
这一间名为“皇家珍珠”的餐厅位于船顶层船头的位置,呈扇形,像一个巨大的贝壳。餐厅内部采用了装饰艺术风格装修,极其精致华丽。餐厅中央还有一个铺着白色马赛克的圆形舞池,象征着贝壳里的珍珠。
此刻,乐队演奏着爵土乐,一位黑人男爵土歌手以浑厚的嗓子唱着一首英文歌。身穿华服的宾客正陆陆续续入场。
走进餐厅的水晶玻璃大门,宋绮年在傅承勖的服侍下脱下披肩,露出一袭吊带式的珠光白绸缎长裙。
仿若珍珠做成的裙子,轻柔地裹着象牙雕琢出来的优美身躯,女郎的肌肤散发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
整个大厅的灯光似乎瞬间全聚集在了宋绮年身上,让她浑身散发着皎洁的光芒,就像站在贝壳里从海中升起的维纳斯女神。
餐厅里的说笑声一停,继而重起,却明显高了几度。
这三个月来频频出入高档社交场所,宋绮年已习惯了被人注视。她从容地将披肩交给侍者,挽着傅承勖的胳膊,朝他们预定的餐桌而去。
目光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随着这两人移动。
傅承勖风度翩翩地拉开椅子。
宋绮年坐下时顺势朝后一靠,后背碰到了傅承勖放在椅背上的手。
这裙子后领很低,大片雪白莹润的肌肤暴露在灯光和各色目光之中,此时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同傅承勖的手触碰在了一起。
傅承勖的眉心狠狠一抽。
他握过宋绮年的手,隔着衣服扶过她的后腰,这却是他第一次毫无阻隔地触碰到她身躯上的肌肤。
宋绮年的肌肤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温度也像玉石一般触手微凉,光滑得不可思议。
她明显也愣了一下,被烫着了似的立刻坐直了身子。
傅承勖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来,却在入座时,那只手不自觉地张握了一下。
似被电打了一下,又刺又麻,得活动一下来舒缓那股冲击。
宋绮年神色如常,正听侍者报着今日的主厨推荐。傅承勖将方才这个小插曲挥开,拿起了菜单。
隔壁桌子坐着卡特和他母亲。
卡特正享用着晚饭。他朝傅承勖他们淡漠地扫了一眼,目光只在宋绮年身上停留了片刻。显然,隔壁的美色远不如眼前的美食更受他欢迎。
老卡特夫人倒是对邻座兴趣浓厚,先是仔细打量了宋绮年,然后盯着傅承勖乐滋滋地看了好一阵。
这位老妇人年轻的时候也应当是一位高大健美的金发女郎。如今她年近花甲,青春不再,松弛的皮肤一层紧叠着一层,各种斑纹透过干粉拼命昭显着它们的存在。
宋绮年那一身象牙般的肌肤、粉红的脸颊,和星光般的眼睛,引来无数客人艳羡之余,也让老卡特夫人生出一股“无奈青春不再”的忧伤。
用完晚饭后,客人们逐渐活跃起来,开始四处走动。
船上有好几个美国特使团的成员,都是商界人土,和傅承勖认识,至少听过他的名字。双方一番寒暄,让侍应生把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坐在一起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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