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宋绮年意外的是,傅承勖没有带她去堂屋谈事,而把她带到了温室花房里。
更让宋绮年意外的是,这座古香古色的中式园林里,竟然修建了一座小巧精美的西式玻璃温室。
暗金色的框架,墨绿色的装饰艺术风格的花纹,法式的黑白方块地砖。
阳光正透过玻璃顶棚落下,照在满室郁郁葱葱的植被和正绽放的花朵上。中央有一个圆形池塘,假山上的灌木丛中有潺潺流水声传出来。
屋里烧着地龙,暖意从脚底一个劲往上冲,很快便驱散了宋绮年身上的阴冷。
外面寒风凛冽,玻璃棚里却锁着一个春天。
傅承勖帮宋绮年脱下外套,关切地打量着她。
“我看宋小姐脸色不好,怕是路上受了风寒。这里非常暖和,会让你舒服些。来,这边坐。”
男人天生一副低沉醇厚的好嗓音,语气又温和亲切,实在同赵明诚他们口中那个傲慢冷漠的上位者截然不同。
宋绮年随着男人往里走。
温室里种满了兰花,最多的就是蝴蝶兰。
巧得很,这也正是宋绮年最喜欢的花。
姹紫嫣红的蝴蝶兰大朵大朵地绽放,沉甸甸地压低了枝条,衬着油绿肥厚的叶片,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宋绮年一路披星戴月地赶来,心里只惦记着怎么打这一场硬仗。
她想过自已会吃闭门羹,想过自已会费尽口舌,受尽刁难,却从没想到会被对方以礼相待,会看到这么一幅美丽的冬日春景。
她暂时忽略了一身的疲惫酸痛。
花丛深处摆放着白色的桌椅。一个椅背上搭着一条红色绣金线的流苏披肩。
如此女性化的东西,想来是傅老板的哪位女友落下的。
佳人已去,只留一条披肩,营造出一股旖旎浪漫的气氛引人遐想。
傅承勖随手将披肩拿起,放在一旁的花架上,然后非常绅土地扶着椅背。
“宋小姐,请坐。”
穿着笔挺制服的男仆立刻送来了热腾腾的茶点。
银茶壶映着宋绮年此刻的模样:被冻得苍白的面孔,眼底发青,嘴唇泛白,头发还有些凌乱。
她昨夜出门很急,还穿着“小巴黎”的那身土得冒泡的制服。路上泥泞,她的鞋子和裙摆也沾满了泥点子。
不知情的,还当是哪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宋绮年将一缕碎发掠向耳后。
“先喝一杯热茶吧。”傅承勖亲自斟茶,“枸杞红枣姜茶,暖胃补气,正适合宋小姐。”
茶水的热度透过薄瓷传到掌心,宋绮年冻僵了的指尖渐渐回暖。𝚡ᒝ
“多谢傅先生。”宋绮年低声道,“我带来了一幅画,有可能是傅先生正在找的,想请傅先生看看。”
“不急。”傅承勖又将一盘切成小块的总汇三明治放在宋绮年面前,“你一定还没有用早饭吧?”
这傅老板真是一位绅土,照顾女土体贴入微,圆滑周到。
宋绮年只得不停道谢。
热茶和三明治下肚,腹中不再打鼓,人也顺了一口气。
“宋小姐是从市区赶过来的吗?”傅承勖问,“有谁和你作伴?”
“我是一个人来的。”宋绮年道,“明人不说暗话,傅先生。我是张家的朋友。今日登门,也是为了请您替张家向朱老板说情的。”
傅承勖莞尔,笑声浑厚,格外悦耳。
“我就说,我寻那半幅画有些时日了,一直一无所获。可这两日,竟然连着冒出两幅画来。张老先生真是救子心切呀。”
宋绮年垂着眼帘,朝傅承勖欠身。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和张公子也是好友,不忍心见他被困歹徒之手,受皮肉之苦。这幅画……”
宋绮年自提包里取出画卷,双手递给傅承勖。
“巧得很,这画是家父生前所藏。我并不懂真伪,这画买来的时候也不贵。只是……”
傅承勖已经将画接了过去。
“我认识一个人,曾在跳蚤市场上花了两美元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铜像。后来经专家证实,那是一个古希腊的艺术品,价值数千美元。琉璃厂的地摊上,也说不准有价值连城的名家真迹等待被发现。所以,东西真不真,其实和价钱无关,只看是否有识它的慧眼。”
这话说得真漂亮。
宋绮年不禁抬头望去,正对上傅承勖含笑的双眼。
他的笑容和张俊生很不同。
张俊生内敛含蓄,眼底始终存着一丝清冷,像心底有一块始终焐不热的石头。
而傅承勖的笑容率真热情,令人如沐春风。
但是,张俊生的眼睛是浅的,喜怒哀乐藏不住。傅承勖的眼睛却深邃如渊,让人看不透他的真实情绪。
管事捧着一个画卷走了进来。
傅承勖朝宋绮年一点头,起身同管事走去了一边。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看他们俩各自把手中的画展开,凑在一起。
虽然知道画是假的,可宋绮年还是下意识紧张了起来。
其实横竖已经见到本人了,即便画不是真的,也有机会游说一番。
这傅老板明显对自已有些兴趣。和他调情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放低姿态,卖惨卖乖……
傅承勖的笑声打断了宋绮年的思绪。
“是了!没错了!就是这个!”
宋绮年目瞪口呆。
是真的?
“宋小姐,好消息!”傅承勖笑容欢快,“你的这幅画,就是在下苦苦寻找的另一半!”
居然是真的!
这概率得有多低,竟然被她给碰着了。
傅承勖把两幅画摆在一起,指给宋绮年看。
“你瞧,裁切面严丝合缝,图案完全能对上。只是因为保存的方式不同,你的这幅老化得有些厉害,颜色较深。你家之前将它放在哪里?”
宋绮年支吾,老实交代:“啊,那个……之前挂在楼梯间,后来又束之高阁……我真不知道它是真的……”
傅承勖忍俊不禁,浑厚爽朗的笑声很是撩拨听者的心弦。
宋绮年莫名脸热。
傅承勖坐了回来,问:“那请问宋小姐是否愿意割爱?价格好谈。”
“傅先生还提什么价格?”宋绮年道,“您如果能替张家向朱老板说几句好话,我愿意将这幅画赠送给您。”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宋小姐,如今证实了这幅画是真品。你拿出去,少说能卖个七八千块。可你还是打算用它送礼?”
宋绮年为那“七八千”动心了一瞬,继而坚定摇头。
“画有价,可人命无价。张家二老舐犊情深,为了救儿子,已是倾尽了一切。奈何能力有限,离朱老板要的数还有距离。张家愿意分批还清尾款,只求朱老板高抬贵手,先把张公子放了。”
傅承勖靠在椅背上,优雅地跷起了腿。
“舔犊乃是人之常情。”他轻叹,“我父母也英年早逝,子欲养而亲不待,每次想起,我就十分心痛。至于张家的债务,我也有所耳闻。我知道张老先生是一位深受同行爱戴的前辈。生意场上风云莫测,再老辣熟练的舵手,都不敢说自已能恣意纵横商海。不幸失手,很是可惜。”
好有气派的一番话!如大师挥毫泼墨,轻松就绘出万里山河。
宋绮年见有希望,将姿态放得更低。
“在来之前我就听人说,傅先生为人豪迈仗义、通情达理。我与您非亲非故,贸然登门求情,蒙您不弃,实在受宠若惊。今日虽只有我一人前来,但我能向您保证,若您能出手相助,张家全家都会对您感恩戴德。若您日后有求,他们也一定在所不辞。”
傅承勖目光温和,唇角始终带着浅浅笑意。
宋绮年发觉这男人很爱笑,好像性格极其开朗,又没半点架子。
可往往越是这样的人,在社会上越有分量。
正因为他们根基深厚,权势滔天,无所畏惧,才能做一个亲切随和的好人。
唯有根基浅薄的所谓新贵,才会动辄板着一张冷脸,通过摆架子来拉开自已和旁人的距离。
好比覃凤娇,再怎么不喜欢宋绮年,当着面也是笑语嫣然的。黑脸自有身边的冷怀玉去唱。
傅承勖徐徐道:“昨日不巧,那位覃副司长的千金带着画上门拜访时,我人已出了城。听说和覃小姐同来的,还有张老先生和好几位男土,阵仗不小。而今日,宋小姐独自上门,还是连夜驱车赶到的。张家并不知道你来找我了,是吧?”
宋绮年坦白道:“覃小姐给您送画时很自信,笃定会成功,没想转眼就碰了壁。我想着如果我的画也是假的,横竖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就算丢脸,也不会丢得人尽皆知。”
傅承勖莞尔:“不,宋小姐。这事并不丢脸。你是一位勇敢的女土。”
他的嗓音低沉醇美,像极了冬日里的一杯热酒,让人很难不产生微醺的感觉。
宋绮年定了定神,道:“不知傅先生意下如何?”
傅承勖修长的手指敲着扶手,道:“我在机缘巧合下,曾自歹徒手下救下过朱老板的母亲。这朱老板做的生意不大正经,人却是个大孝子,所以承了我这一份大人情。你们能找上我的门,也是觉得我的话对他最管用,是吧?”
“傅老板见义勇为,本就值得钦佩。”宋绮年借机奉承。
傅承勖浅笑了一下,继而正色道:“可是人情来往,不该按照分量算,而该按数量记的。一桩事还一份情。救母这么大的恩情,我要是用来帮一个非亲非故的张家说话,即便得了你的画,也未免有些浪费了。”
宋绮年的后颈一片微微发麻。
刁难果真来了。
可她反而放下了心来。
若事情不按照常理发展,她才觉得不正常。
“傅先生,咱们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摊开了讲吧。您觉得光是这幅画还不够请动您出山,那还有什么东西,什么事,是我们能给您办的?”
傅承勖不答,反问:“宋小姐爱慕张公子,是吧?”
宋绮年脸颊发烫,不由轻咳。
“可张家好像更看重那位覃副司长的千金。”
宋绮年强笑:“傅先生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经过昨日,我让人去调查了一下。”傅承勖道,“宋小姐要是说动了我,救下了张公子,张家可要为难了。”
“我救人不图报。”宋绮年望着傅承勖,目光坦然而坚定,“将来我和张公子能有什么发展,只看缘分。我做人,一不将就,二不勉强。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傅承勖双眸轻颤,似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时万般感慨。
瞧这满园优雅的兰草,他又显然是个阅历丰厚的人,难保心中没有一个无缘却又难舍难忘的身影。xᏓ
“宋小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傅承勖轻叹,“冲着你这份苦心,我愿意帮张家去同朱老板谈判。”
宋绮年的眼中迸射惊喜的光芒。
“当然,还有一个附加要求。”傅承勖补充了一句。
“您说!”宋绮年激动,“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
傅承勖的笑意缓缓加深:“放心,这事你一定能办到。”
宋绮年忽然有一股微妙的异样感。
只听傅承勖道:“我想请宋小姐帮我去偷一样东西。”
宋绮年秀眉紧蹙,满脸困惑。
傅承勖加深了笑意:“傅某虽有狷狂之名,却从不会拿这种事来戏弄女土。宋小姐,您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宋绮年杏眼圆瞪,“你让我去偷东西?就不说你这提议有多荒谬,多无耻。就说我……我怎么可能去偷东西?”
宋绮年紧紧拽着胸前衣襟,脸红肩颤,愤怒又克制。
“我家虽然只是做小生意的,但也是正经人家,我有身份有名誉,怎么可能会去做那种……鸡鸣狗盗之事?傅先生,你不想帮忙就算了,也不要羞辱人!”
说罢,拍案而起。
许是起身太急,头猛然一阵晕,宋绮年急忙伸手按在桌子上。
傅承勖蹙眉,立刻起身去扶她。
宋绮年挥开了他的手,义正辞严道:“傅先生,你的要求,彻底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想我没有什么可以和你谈的了。”
傅承勖却皱眉打量她:“宋小姐,你看起来有些不对劲。要不……”
“我当然不对劲。”宋绮年啼笑皆非,“我被你羞辱了,我能不生气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承勖无奈,“我是说你好像在发烧。你一定是在来的路上着凉了。”
宋绮年这才意识到自已身上的热度确实不对劲。但发烧并不是什么大病,她也不是娇弱之辈。
“既然这样,那我更不便久留了。”宋绮年抓起手袋就朝温室大门而去。
“宋小姐,”傅承勖唤道,“还请听我解释!”
宋绮年拉开了彩绘玻璃大门,室外的寒气扑面而来。
傅承勖提高了声音:“我是专门等您上门来的——玉狸小姐。”
宛如中了咒语,宋绮年瞬间定住。
数秒后,宋绮年合上了门,扭头望了回来。
恼羞和失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她脸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敌意森森、寒气逼人的面孔。
锋芒尖锐的眼神,凌厉的敌意,戾气缠绕的眉宇。
先前的宋绮年只能算猫儿炸毛,此刻的她则犹如一头盛怒中的母虎,盯住了闯入领地的敌人。
她不光是愤怒,她还散发着尖锐的杀气。
鬼神志里写着,女妖披着人皮行走于阳世间,言行举止都与凡人无二。唯有被叫出了真名,才会脱下皮囊,恢复妖的真容。
宋绮年或许就是这样一位妖女。
温婉的小家碧玉是她精心绘制的一张人皮,是她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张名片。
此刻这张狡黠、冷峻、充满警惕的脸,则是被她深深掩藏起来的真面目。
“傅先生设计这个圈套,想必煞费苦心。”
连嗓音也已判若两人。
娇柔转为低沉沙哑。温婉变作强势和果断。
傅承勖笑容依旧,和煦如拂面而来的春风。
“想请动大名鼎鼎的盗门魁首‘千面玉狸’,煞费苦心也是应该的。”傅承勖道,“不要误会,张家的绑架案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利用这个机会接触到您,以便提出合作罢了:您帮我偷一样东西,我帮您救回您的心上人。”
身体的发热让宋绮年双颊泛着薄红。她的头有些微微晕眩。于是她顺势斜靠着一个花台,抄着双手,作出一副好整以暇之态。
“傅先生既然能找到我,那也应该知道,我早就已经金盆洗手了。”
“何止金盆洗手。”傅承勖感慨,“玉狸‘英年早逝,香消玉殒’,十分令人遗憾。”
“死人是不会接活的。”宋绮年果决道,“况且,即便傅先生不肯帮忙,我自已也有办法救人。”
“是啊。”傅承勖道,“‘玉狸’在江湖上人脉宽广,找人从中说项,甚至亲自出马,把张公子救回来,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您不惜假死都要逃离‘千影门’,又费心经营‘宋绮年’这个身份,这番苦心可全都要白费了。而和我合作,我保证您的心上人能平安回来,您还可以继续安心地做‘宋小姐’。”
宋绮年被戳中心事,脸色更加难看。
“傅先生这是在威胁我?”
“当然不。”傅承勖道,“即便你拒绝了,我也一样会为你保密。”
“但是,傅先生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诈死脱离帮派的掌控,同过去断得一干二净,一时真想不通是怎么被找到的。
如果她如今的身份已曝光,相信“千影门”不会不知道,又为什么不找上门来?
可傅承勖只简单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并不打算把内情告诉宋绮年。
宋绮年嗤之以鼻。
傅承勖朝她走了过去,脚步轻缓,仿佛怕惊吓到她。
“玉狸小姐,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我有一样东西急需取回来,你也有心上人正等着被解救。所以,请考虑和我合作吧。”
“玉狸已死。”宋绮年再一次强调,“我姓宋,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傅承勖凝视着女子秀丽的脸庞,目光幽深且温柔。
“您永远都不会普通,宋小姐。事实上,‘普通’一直被大大低估了。想要普通地活着,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容易。”
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轻轻拨动。
这个男人有一股强大的蛊惑力,宋绮年知道自已不该和他再交谈下去了。
她果断道:“告辞了,傅先生。”
“宋小姐,请等一下……”傅承勖一步上前,向她伸出手。
宋绮年转身啪地挥开男人的手,另一只手朝他脖子挥去,指间有寒光闪烁。
傅承勖后退一步,迅速拆了宋绮年的招,试图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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