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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璧(靡宝)


覃凤娇是张俊生的少年初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覃年长张一岁,两家又是世交,双方父母当初都很看好这桩亲事。
张俊生对覃凤娇的痴恋从不掩饰,可覃凤娇本就追求者众,只当张俊生是个小弟。
覃凤娇后来同一位出身豪门的公子哥一见钟情,飞快订婚,去了美国。而张俊生听到这个消息,匆匆驾车追去机场,中途出了车祸,险些车毁人亡。
这事在亲友之中闹得极大,甚至还上过小报。
其实直到今日,看着张俊生优雅、矜持的模样,宋绮年还是很难想象他风驰电掣地去追赶心上人时的情景。
但她可以想象,覃凤娇在张俊生的心中有多重的分量。
过去一段日子,宋绮年同张俊生确实走得比较近。
不同于覃凤娇的阴柔婉约,宋绮年明朗大方,宛如一个小太阳。
她和张俊生都喜欢艺术,喜欢尝试新事物。
宋绮年的热情开朗把张俊生从消沉阴郁中拉了出来,宋绮年家境只算中产阶层,张俊生又带着她进入了上流阶层的社交圈之中。
时下的年轻人和过去不同了,不再有什么男女大防。大家一道喝咖啡,跳舞,却都不急着谈婚论嫁。
就在这时,覃凤娇突然回国了。
那个让张俊生痴恋多年,魂牵梦萦,一度险些死去的女人。她回来了。
覃凤娇也是遇人不淑。
据说她的未婚夫到了美国便露出了真面目,频频出轨。后来男方的父亲投资失败,家里破产,覃凤娇便顺势解除了婚约。
覃凤娇心里怎么打算的,宋绮年不得而知,但是她很清楚地发现,自打覃凤娇出现后,张俊生明显和自已疏远了。
先是爽约的次数增加,时间被覃凤娇占用了去。
“凤娇很多年没回国了,对新商场不熟,让我陪她去转转。”
“亲戚听说凤娇回来了,请我们俩去做客,不得不去。”
“凤娇水土不服生病了,我得去看看……”
柳姨直骂:“出国不过才三年,一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样子。还水土不服。在美国被洋人熏了一身洋膻味,这皮肉就娇贵啦?”
柳姨是宋家的女管家。
宋家老两口去世后,为了节省开支,宋绮年将下人几乎遣散殆尽,只留了这个最贴心的管事和一个打杂的女仆四秀。
主仆三个女人过日子,感情自然亲厚。
柳姨很是为宋绮年不服:“绮年,你也要动起来了。她生得病,你就生不得?一样在电话里向张先生诉苦,叫他过来看你呀。”
宋绮年浅笑:“我这样就是让他为难了。”
如果要争夺,就要拉扯。她怕把张俊生扯疼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的失落是实打实的。
张俊生深受女孩子欢迎,宋绮年的敌手一直很多。覃凤娇不仅量级重,还有一群帮手。
冷怀玉的父亲是覃父的下属,她女承父业,也做了覃凤娇的跟班和应声虫。凡是覃凤娇不便说的话,不便施的恶,都由她代劳。
比如,上一次的聚会临时改了地址,却独独“忘了”通知宋绮年。
宋绮年大老远赶过去,却扑了个空。
覃凤娇装模作样指责了冷怀玉几句,冷怀玉又皮笑肉不笑地朝宋绮年道了个歉,这件事就揭过了。
今日张俊生生日,冷怀玉在电话里通知宋绮年十二点半到,宴会却早半个小时就开始了。
幸好宋绮年有所提防,提前过来,赶上了仪式的尾巴。
每次碰面,覃冷二人都会对着宋绮年唱和一番。
次数多了,宋绮年也不动气了,反而觉得有点好玩——这么有默契,好像前一晚特意排练过似的。
于是宋绮年今日也一样,先不忙着开口,看这两个女人继续表演下去。
果真,不给宋绮年开口的机会,冷怀玉就道:“什么工作?不过是做学徒罢了。宋小姐也真是,听说你在广州也是念过女中的,要是想找一份工作补贴家用,何必做这么下贱的活?娇娇可以给你介绍一份打字员的工作,收入过得去,也没那么辛苦。”
“怀玉,你这话就不对了。”张俊生不悦,“裁缝也是一门正经手艺,服侍师父本也是弟子的义务,我也给老师们打水跑腿过,怎么就下贱了?”
宋绮年心头一阵暖。
正是张俊生一次次对自已的维护,才让她对这段感情还抱着希望,同覃凤娇较劲儿至今。
冷怀玉讪笑:“俊生哥,你服侍的可都是大学里的教授,哪里是个裁缝能比的?不过是个工匠……”
张俊生还想开口,宋绮年抢先道:“工匠凭着手艺吃饭,有什么下贱的?冷小姐,你衣食住行,碰到的哪一样东西不是工匠制作的?没有工匠的辛劳,哪里有你的享乐?你既然觉得工匠下贱,何不自已裁布缝衣做鞋,自已步行出门?”
冷怀玉被呛,开始耍诨:“嘴巴真是厉害。我说一句,你说百句。道理都在你这里。”
“哎呀,多大点事,怎么就争起来了?”眼看冷怀玉处于下风,覃凤娇这才笑盈盈地出来打圆场,“今天的主角该是俊生才对。来,俊生。今天有几个朋友我不认识,你给我介绍一下。”
顺势就将张俊生给拉走了。
冷怀玉朝宋绮年丢下得意的一瞥,和覃凤娇一左一右地架着张俊生而去。
宋绮年无声笑了笑,走去桌边拿起一杯香槟。
“哟,以酒降火,火烧得更旺呀!”
宋绮年朝发声的男子丢去一记白眼:“赵明诚,你再这样看戏,我就得找你收钱了。”
那年轻男子笑嘻嘻:“让女孩子争风吃醋这等艳福我是没有的,看还不让我看一下吗?”
这个叫赵明诚的年轻男子是张俊生的至交好友。
他本是富家子弟,也生得仪表堂堂。可惜父亲突然亡故,留下一笔巨债。赵明诚不得不中断学业,工作还债,还要照顾寡母和两个年幼的弟妹。
赵明诚嘴甜,性格活泼,女孩子们都喜欢他。可一打听到他家里的情况,又纷纷却步。
张俊生的朋友里,宋绮年和这赵明诚身份相近,也最谈得来。
“最近怎么样?”赵明诚问,“还继续被那个李老板奴役着?”
“哪个老板不奴役伙计?”宋绮年反问。
赵明诚低头叹息:“你该找个男人好好照顾你。”
宋绮年啼笑皆非:“赵明诚,每次见你,你都催我嫁人。你还做什么证券交易员?你去做媒好了!”
“绮年,听我一句话,女人在外头做事太苦了。就算不是俊生……”
“嫁人就不苦了?”宋绮年反问,“我不否认有些女人一辈子都是做公主的命,可大多数女人嫁了人,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侍奉公婆丈夫,哪样不吃苦?”
她不让赵明诚打断,继续道:“况且,我是真喜欢服装。只要能学到手艺,吃这点苦不算什么。”
“是啊。”张俊生折返了回来,“绮年有理想,又有才华,我支持她在这一行走下去!”
“哟!”赵明诚轻哼,“你的凤娇表姐肯放你过来啦。”
赵明诚也是朋友里唯一替宋绮年打抱不平的人。所以宋绮年对他的偏见格外包容。
张俊生讪讪:“凤娇遇到一个朋友,在那头说话。不说这个了。来,绮年,我们去跳舞。”
他把宋绮年拉进了舞池里。
留声机正放着一首舒缓的华尔兹,不少客人双双步入舞池。
“明诚好像有些烦躁。”宋绮年道。
“他最近不好过。”张俊生说,“之前那门亲事,只差临门一脚却吹了,女方家嫌弃他家穷。”
“可他聪明又上进,做的又是金融工作,只要机遇一来,立刻翻身。”
“我们和他是朋友,自然最看好他。”张俊生到,“不说他了。你上次和我提了一嘴,说有什么好消息?”
一提这个,宋绮年立刻容光焕发。
“还记得我上个月和你说过的,先施百货的女装部打算举办一个时装展的事吗?我报了名,入了初选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张俊生惊喜,“恭喜你!展出是什么时候?我一定去捧场。”
“别急,还有选拔,明天才出结果。”宋绮年满面红光,滔滔不绝,“你知道参加初选的有多少人吗?足足三百多,却只选了二十个!”
“而你就是其中之一。”张俊生由衷道,“绮年,我真为你骄傲!”
宋绮年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满足感。
不用甜言蜜语,听到这一句,她已很满足。
“话说回来,我那个老板兼师父,李高志,他也是这二十人中的一个。”
张俊生惊讶:“做师父的,却要和自已的学徒同台竞技,他恐怕心里不好受。”
“脸色黑得像包公呢。这几日没少找我茬儿。”宋绮年翻白眼,“所以我今天借口肚子疼,溜过来吃你的生日酒了。”
张俊生低声笑,目光温柔。
宋绮年心中一阵悸动,却知道张俊生的教养就是如此。他对路边卖烤红薯的小贩也一样笑得温和有礼。
你要是会错了意,那是你自已的事,可不能怪他。
舞曲告一段落,两人正要松开手,砰的一声响自外头传来。
像是有人打开了香槟塞子,又像是谁点了一个炮仗。
众人都只顾着笑闹,只有宋绮年猛地转头望了过去。
那是枪声!
紧接着,又是砰砰两声传来。
“怎么了?”张俊生发现宋绮年不对劲。
不等宋绮年回答,一个男仆推开沙龙的大门,惊慌失措地扑了进来。
“闯进来了……他们闯进来了!”
“谁闯进来了?”张俊生还未反应过来。
可宋绮年已瞬间明白。
“快关门!”她大喊,“用沙发把门抵住!”
下一首舞曲响起,大部分的人对变故毫无知觉,无人响应宋绮年的话。
迟了一步,再堵门就晚了。
宋绮年当机立断,拉着张俊生朝沙龙的另外一个门走。
“怎么了?”张俊生还一头雾水。
话音刚落,一伙陌生的男子闯进了沙龙,领头的男子举枪朝天花板就是一通乱扫射。
枪声盖过了舞曲声,头顶的灯火花四溅。
客人们终于回过神,惊声尖叫,如没头苍蝇一般乱跑。
桌翻椅倒,杯砸碗跌,人绊倒在地,嗷嗷痛呼。
宋绮年拽着张俊生,和他一起躲避在桌子后。
“都给老子蹲下!”为首的歹徒大吼。
这群少爷小姐们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不用歹徒命令,全都吓得膝盖发软,站不起来。
那首领环视全场,问:“张俊生是谁?出来!”
张俊生身躯巨震。宋绮年用力将他摁住。
他们躲在一张翻倒的桌子后,别的客人看不到他们,想出卖他们都做不到。
虽然眼下情况很不好。但拖得一时算一时。也许巡捕房能及时赶来呢?
“张俊生?”歹徒们开始在人群里搜索,“刚才你家管家都说了,你就在这里。别以为你逃得掉……”
歹徒们逐一把男客拽起来打量,可见知道张俊生的长相。还有一个男子十分猥琐,专门用枪挑起女客的下巴,把女孩子们吓得不住哭泣。
“我得出去!”张俊生坚定道,“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不能让他们伤害无辜的人!”
宋绮年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目光朝上望去。
头顶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线正一节节崩开,硕大的吊灯摇摇欲坠。它一定是刚才被子弹击中了。
偏偏覃凤娇蹲在吊灯正下方,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宋绮年朝她打手势,她根本没看到。
“凤娇!”张俊生惊恐,奋不顾身要站起来。
宋绮年一脚踹在张俊生的脚踝上。张俊生扑通栽倒在地。
“待在这儿!”
丢下这句话,宋绮年从桌子后冲了出来,朝着覃凤娇一个飞扑,抱着她滚开。
轰的一声,吊灯砸落在覃凤娇方才所在之处,水晶碎片漫天飞溅。
众人尖叫,歹徒们也纷纷后退。
宋绮年感觉到胳膊和小腿传来阵阵刺痛。
偏偏这时——
“凤娇!”张俊生从桌子后跑了出来,“你没事吧?你……”
话音未落,歹徒就将他抓了个正着。
宋绮年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绳子一捆,帕子塞进了嘴里,张公子转眼就成了一个人肉粽子。
张俊生满眼惊怒。
“张少爷,你好生配合,咱们就不伤害你的朋友。”那首领拿枪拍了拍张俊生的脸,“要怪,就怪你老子吧。他欠了我们老爷的钱,一拖再拖,我家老爷只好出此下策。现在,钱和儿子,就看你爹选哪一个了。”
说罢,大手一挥。手下扛起张俊生,前呼后拥而去。
就如来时一般,不过数十秒,一大群人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
众人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脸劫后余生的震撼。
几个女客后知后觉,突然放声大哭。
几分钟之前,这里还是个温馨快乐的生日派对,转眼就成了一片充斥着恐惧和悲伤的废墟。
宋绮年依旧是反应最迅速的那一个。
“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照顾客人。”她立刻发号施令,“张管家,立刻派人去巡捕房报案,再把老爷和太太请回来。你,带几个人把家里上下排查一遍,看还有没有可疑的人。你,带人把前后门都看住,所有人都不准进出!记者听到风声会过来,要防着他们翻墙拍照。还有你,去把刘医生请过来,有客人受伤了。”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下人们有了主心骨,接到命令后立刻行动起来。
客人们一愣一愣的,一时很难将眼前这个干练果决的女子和之前那个谦逊低调的人联系起来。
宋绮年又对客人们道:“诸位,这里已经不成样子了,还请去书房稍事休息。男土们请照顾一下女土。有受伤比较严重的吗?”
“凤娇的手受伤了!”冷怀玉大叫,“你刚才把她扑倒的时候也不看着点!”
“那你刚才在哪儿?”赵明诚沉声喝问,“没有绮年,凤娇已经被这水晶灯砸死了。你眼睛瞎了看不到?”
“怀玉,”覃凤娇的胳膊摔伤了,脑子倒没被摔坏,“宋小姐救了我!你这样太不礼貌了。”
“事发突然,有些不周到之处。”宋绮年勉强笑了笑,“下次一定会注意。”
还有下次?
“你这是在咒人呢?”冷怀玉叫道,“你这个女人怎么……”
“到底伤得怎么样?”赵明诚将冷怀玉挤到一边,查看覃凤娇的胳膊,“是脱臼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来,我送你去医院。”
宋绮年朝赵明诚感激一笑。
“你也赶紧处理一下自已的伤。我尽快回来。”赵明诚低声叮嘱,而后一手扶着覃凤娇,一手拽着冷怀玉,把这两个麻烦带走了。
宋绮年这才发现自已的手臂和小腿上被飞溅的水晶碎片割出不少伤痕,血将丝袜染红了一片。
诡异的是,沙龙里桌翻椅倒的,唱片机却没受影响,欢快的乐曲从未停歇,给整场变故做了伴奏。
客人们互相搀扶着,在乐曲声中朝书房而去。
宋绮年摘下摇摇欲坠的发卡,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环顾四周。
破碎的拼花玻璃门,摔得稀烂的青花瓷瓶,布满弹孔的天花板……
张公馆的原主人是个法国富商,小楼内外都精巧雅致,宛如童话书里的小城堡。
此刻,这个城堡变成了一张被撕破的童话书插图。
两个男仆将被撞开的大门用力关上,砰然的巨响在房子里回荡。
宋绮年站在中庭,面色凝重。

“三十万……”
“三十……菩萨呀,他张俊生就算是金子打的,也要不了三十万!”柳姨直呼,“那现在怎么办?张家还得起吗?”
“还得起,对方还用绑架俊生吗?”
宋绮年丢了帕子,走出了浴室,一脸烦躁。
她昨日一整天都待在张府,整宿没合眼,今天一早才回家。
原来,张家经济出问题已经有一阵了。
张老爷不知道怎么迷上了炒期货。因为他之前一路大赚,信心倍增,所以非但没有在高峰的时候收手,反而掏空家底砸了进去。
结果,毫不意外地,赔了个精光。
这里头不光有张家的钱,还有别人的。那姓朱的老板在道上颇有交情,就找人把俊生给绑了。
张家三个女儿都嫁在外市,得到消息也一时赶不回来,宋绮年当仁不让地留下来帮忙。
巡捕房的人倒是来得快,又因是绑架大案,来的还是一位总探长。
姓郭,方正的国字脸,两鬓斑白,双目炯炯,不怒自威。
宋绮年久闻这郭仲恺总探长大名,知道他是巡捕房里难得的公正负责的官员。可是张老爷竭力反对,要将警察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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