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统共也就在他面前写过那么几回字,还都写在他手掌心里,
江独以为他不该记得,也不该能认出来她的字迹,然而真正看见这字迹的时候,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莫名感觉掌心发痒。
有点像家犬闻见属于主人的气味,他一瞬间亢奋起来,站在井上看不清井底具体写了什么,于是他又用手撑住井口,翻身跳下去。落了地,就看见她在地上写了他的名字,又划掉。
划掉后,旁边还跟了一行小字——
「没人要的野狗。」
江独一顿。
这行字就不是裴朝朝的字迹了,看起来苍劲有力,甚至隐约有点耀武扬威的气势。并且这字迹不像是用手指写出来的,反倒像是拿着剑,用剑尖在地上凿出来的。
并且,用来写这字的剑应当也是相当厉害的法器,剑锋锐利,留下的字迹刻痕也很尖锐,看起来像……
江独觉得这刻痕有点眼熟。
他仔细回忆了下,然后看见自己手臂上未痊愈的伤痕。
用刀和用剑在身上留下的伤痕是不一样的 ,同,刀与剑在地上写字,写出的字也不一样,不同的剑,根据剑尖与剑锋不同的厚度、形状,留下的痕迹也不一样。
江独熟练使用兵器,这些痕迹的差异他能一眼看出。
这痕迹之所以眼熟,是因为——
他手臂上有同样的剑痕。
手臂上的剑痕是之前和赵息烛打架的时候留下的,
那么被裴朝朝用来在这地面上刻字的剑,应该也是赵息烛的。
江独原本担心裴朝朝是被什么人带走了,想起她之前和他说的话,叫他提醒她她是谁,他总觉得她像是预料到了什么,比如说她或许预料到她之后会神智不清,甚至预料到她自己要失忆,忘记她自己是谁。
他怕她这个状态被人带走有危险,但现在看着这行字,几乎气笑了——
肯定是赵息烛带走了她!
这贱种一定是趁着裴朝朝神智不清,告诉她他是条没人要的野狗!
什么叫没人要的野狗?
裴朝朝可是亲口说过他是她的狗!
她甚至还夸过他乖,夸过他听话!
赵息烛这贱种才是没人要的野狗!
另一边。
裴朝朝跟着赵息烛回到司命宫。
她失忆了,但基本的洞察力还在,听见赵息烛说他是她夫君时,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婚服,赵息烛身上却是普通黑衣,并不像刚和她拜完堂。她很容易就察觉到漏洞,判断出他在骗她,他真实身份应该并不是她的夫君。但她也没有戳穿,而是佯装信了他的话,甚至于他说要带她回家,她也顺势答应了。
因为她真的很好奇——
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捏造出个夫君的身份来骗她?
她本能地觉得周围的环境很奇怪,与其呆在井底不动,不如跟着他出去,不仅能看看他接下来想做什么,还能顺便观察外面的环境,试试能不能找回一点记忆。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做。
只不过她这位“夫君”实在太奇怪了。
他带着她离开井底之前,看见她又瞄了眼地上“江独”那两个字,于是黑着脸和她说,江独就是条没人要的野狗。
她自然不信他的话,不过觉得有趣,就和他说:“那你写下来,用剑刻。”
赵息烛不冷不热道:“脏了我的剑。不写。”
她说:“我记性不好,连我自己是谁都忘了,你说他是野狗我也不记得。你得写下来,拿剑刻下来,万一我以后再忘了,不小心摔到这口井里,看见他的名字我就知道他是条野狗了,也不至于惦记着,以为他是什么很重要的人。”
她乱说一通,其实不是为了以后看见这名字就想起这是条野狗,因为她不信赵息烛的话。她觉得江独应该是个人,能帮到她,她失忆了,但足够了解自己,若非如此,她不会写下这个名字,她不做没意义的事。
不仅如此,她判断江独应该也认识赵息烛。在这儿用赵息烛的字迹留字,江独倘若来找她,也能顺着赵息烛的字迹猜到她和谁走了。
她说这话是有自己的算盘。
而赵息烛最后还是冷着脸刻了那行字,然后又黑着脸擦剑,黑着脸擦完剑,又要带着她瞬移离开。她不同意,说因为失忆了,想看看周围环境,硬生生磨得赵息烛带她走路回去。路上,她又说腿疼,要他背着她回去。
她这位“夫君”脸都黑透了,但最终也还是弯下身,让她趴在他背上。他背着她的动作很熟练,好像曾经这样做过无数次,甚至还下意识拖了拖她的腰。裴朝朝觉得更有意思了,看样子,她这位“夫君”和她是旧识。
她思绪很活络,就这样伏在赵息烛背上,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就这样回到司命宫。
司命宫很冷清,宫殿偌大,但除了赵息烛和她之外,就没有旁人了。
赵息烛把她放到一间宫殿里,放下她,就转身准备离开了。
裴朝朝看他要走,于是又出声道:“等一下。”
赵息烛闻言,太阳穴跳了下。
裴朝朝失忆后,对他的态度就有点像回到了很久以前还没和他成仇的时候,会对他颐指气使。他有点不习惯,觉得她事多,今天对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然而恍惚间,却又有种错乱感,就好像中间这漫长千百年的敌对都被这份颐指气使抹平,就好像这千百年的针锋相对不曾存在过,只需要她几句话就回到从前。
他脚步停下来,半晌,面无表情转头看她:“……又怎么了?”
裴朝朝说:“你不是我夫君吗?”
赵息烛顿了下。
他觉得自己不清醒,当时怎么就莫名其妙骗她自己是她夫君了。
他自己都没想明白。
但骗都骗了,他“嗯”了声。
谁知道下一秒,
裴朝朝说:“你既然是我夫君,现在为什么要走?”
她用手扯了下繁复的婚服,又指了下裙摆上的血污,声音轻飘飘:“过来帮我宽衣。”
这话一落,
赵息烛直接气笑了:“我是你夫君,不是你仆人。”
裴朝朝说:“那你这儿有仆人吗?”
赵息烛眼皮都开始跳了:“没有。”
裴朝朝还活着的事情他不想让天界人知道,所以带她回来之前就传音叫所有伺候的神仙的离开了。现在这里确实没有仆人,但这里没有仆人,他就要给她当仆人吗?
她当他是什么?
赵息烛越想越烦躁,声音发凉:“没有仆人,你可以自己更衣。”
这一边,
裴朝朝听见他这话,原本想说,那我就这样走到司命宫外面去,找人来帮我宽衣。
她其实并不是不习惯自己宽衣,但她总觉得,这样大的宫殿里没有一个伺候的人,这也很奇怪。她相当敏锐,总觉得是赵息烛不想让别人看见她,所以遣走了这里其他人。但这些猜测全凭直觉,她没办法确认,只能通过别的办法去试探。
赵息烛看起来不愿意为她更衣,憋着一口气不愿意自降身份给她当仆人,
这时候,她如果说要出去找人,他倘若阻拦,改变主意过来给她更衣,她就更能验证自己的猜想。
然而还不等话说出口,
她突然感觉到手腕上有灵力波动。
她顿了顿,没再出声试探赵息烛,而是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腕。
她看见自己的手腕上系着一根半透明的灵力绳,现在那绳子上灵力波动,就好像有人在通过这根绳子联系她。
按说,她现在只要回应一下,说不定就能知道自己的身份。
但是——
她的本能告诉她,不能在赵息烛眼前回应对面的人。
如果裴朝朝这时候有记忆,一定知道不能回应的原因是:江独不是该出现在这场幻境中的人,他是彻头彻尾的外来者,他如果出现在这,赵息烛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不对劲,从而察觉到他其实被拉进了自己的梦境里。她不能让赵息烛比她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她这时候没有记忆。
她看着灵力绳,感觉有点困扰,思忖着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直觉。
与此同时,
赵息烛看她突然不说话了,又转眼,就发现她撩开衣袖,盯着手腕间的一根灵力绳。
赵息烛视线微顿。
哪个野种给她拴的手绳?
她看着这绳子又是要干什么,给她拴绳子的野种联系她了?
他都骗她他是她夫君了,虽然是骗她,但她不也信了吗?信了怎么还看着别人给她的东西?她会回应吗?会记起来吗?
赵息烛突然有一种危机感,危机感里还夹杂着一点儿妒火。
他猝然走上前去,指尖一道灵力带过。
下一秒。
微弱的断裂声响起。
赵息烛飞快地割断了那根灵力绳。
另一边,
江独试图用灵力再和裴朝朝传音,
然而催动灵力,她那边却一直不回应。
他等了半晌,
但紧接着,却感应到灵力绳被一道熟悉的灵力猝然斩断——
又是赵息烛这个贱种!
江独勃然大怒,然而下一秒,他借着这灵力,感应到一点位置。
他顿了下,紧接着,迅速朝感应到的位置过去。
也是这时候。
裴朝朝看见灵力绳被斩断,又转眼看赵息烛:“你干什么?”
她弯了弯唇,换了个方向试探:“你很怕我看着这根绳子吗?怕我想起来什么?”
她这话并不是那种暗戳戳的试探,很明显,
语气也很柔和,然而试探的同时,却有种强势地把人逼到墙角,咄咄逼人的感觉。
赵息烛被她噎了一下,脸色不好看。
他深吸一口气,一抬手开始解她繁复的衣扣,无力道:“不是要帮你宽衣吗?一根破绳子而已,宽衣之前就先帮你把它解下来了。”
裴朝朝站在原地,由他伺候着更衣。
她饶有兴致地想,看来他不太想让她想起来。
她心里记下这点,表面不露声色,笑着明知故问:“不是不想帮我宽衣吗?我以为这些仆人做的事情,你都不愿意做。”
这话就像把他当仆人一样。
她根本就没半点把他当夫君的态度。
赵息烛一怒之下怒了一下,额角突突跳着,根本不搭她。
但他手上又帮她把衣扣解开,冷着脸吩咐:“抬手,帮你脱外衫。”
裴朝朝抬起手。
赵息烛又帮她脱去外衫。
男人看样子气得不轻,脖颈间和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着,看起来很有力,像是随时要动手掐死她,却强行隐忍着。他眉眼此时低垂着,动作却很细心地帮她宽衣,打衣物,这让他身上竟还真的多了一点儿割裂的人夫感。
裴朝朝突然觉得有点渴。
她确实没把他当夫君。
她都知道他是假的了,不可能把他当作夫君对待。而且她觉得,她并不是那种会认真要和谁成亲的人,不可能将任何人当作夫君来对待。即使眼下身上穿着婚服,看起来刚和人成过亲,她也觉得,她应该是为了别的目的才成亲的。
但赵息烛长得确实很好看,眉目风流含情,五官俊朗漂亮。
肩宽腰窄。
即使是假的夫君,但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她现在没事做,用一用他怎么了?
她想到这,抬手攥住赵息烛的领口。
赵息烛正在帮她衣服,突然被她抓住衣领,还感觉有点疑惑,他又疑惑又有点不耐,却偏偏对着她又可以本能压住火气。他压着火气想问她又要干什么,然而话还没来得及说,下一秒,她手上就一用力,把他拉得弯下身来。
然后她抬了抬头,在他唇间轻轻贴了一下。
她第一次亲他。
她主动亲他。
赵息烛原本下意识要推拒,这时候却愣了下,这两个念头一瞬间在脑海里滚过,好像将别的思绪全都给掩盖过去了,像烟火一样炸开一点轻微的声响,他想仔细听一听究竟是什么声响,然而却只听见过速的心跳。
他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于是就这样站在这里,微微弯着身。
裴朝朝的手按住后脑,将他的头压得更低,他也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张了张嘴,眼角微微红,吞咽着,让她咬得更深。
喜怒无常的男人这一刻,看起来竟有一点……
乖顺的错觉。
第95章 装清高 又比谁都想要她垂怜
赵息烛是天帝最小的儿子, 身份尊贵,手握重权,性格也阴晴不定, 哪怕长得很好看,但光是站在那儿就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让人不敢靠近。他也从来不会屈尊去和别人靠太近, 唯一的例外就是裴朝朝。
他会帮她梳头发, 背着她在天界闲逛,手把手教她写字画符。
但即使这样,
他也从没和她亲近到这种程度过。
她的唇湿润柔软,但有点微微发凉,某种意义上很像她这个人, 底色一片冰凉晦暗, 表面上却总露出漫不经心又敷衍的柔软,勾得人心甘情愿给她当狗,被她捅刀被她利用也不在意。
赵息烛觉得她那些狗真蠢, 他看不起他们, 能被她勾一勾手指就引诱的能是什么聪明货色?
可是当这一点柔软真的落在他唇间,他也有一瞬什么都忘了, 脑中昏昏沉沉, 不知道她突然这样是为什么, 她接下来还要再干什么。而她的手顺着衣领往里探,碰到哪哪就发麻,感官全都被她带动,听觉,触觉,他却只会无力地抱住她, 手指却用力攥住她的肩膀,
直到她的手落到更往下一点的地方。
喘息声本能地从喉间溢出,他身体瞬间紧绷,后背都僵直,他的温度太高,而她的手又太凉,体温的差异让他清醒一瞬。他垂下眼,看见自己衣服被扯散,露出皮肤。身上还有伤,之前和江独打架的伤还没好,但除此之外,反倒是身上的掐痕更显眼,淡粉色,她刚留下的,一路蜿蜒而下,没入松散腰封。
她的手在……
赵息烛一个激灵,手上用力,把人推远了点:“你……”
他本能地想说呵斥的话,然而垂眼看见她表情,一双狐狸眼眨了眨,像是疑惑,就这样一双带点邪气的眼睛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的她无辜,但呵斥的话就是说不出口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
说她孟/浪?对谁都能下手?以为他和白策白辞那些廉价货色一样,她甚至都不需要花心思就想睡就能睡的吗?
但她都失忆了,他骗她他是她夫君,她的行为名正言顺,他呵斥她有什么用?
她也就是失忆了才会这样。
刚才主动亲他也是,现在想要更进一步也是,如果她没失忆,她绝对不会多碰他一下。当时在白家,她把他气到发疯,他脑子一热就作势要亲她,她就拿手抵住他的唇,说谁都行,他不行。
赵息烛思绪混乱,情绪混乱,想到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越想越不悦。
但人都失忆了,他说她也没用,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说她,又憋屈得慌。
他神色阴晴不定,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松了松,气息不稳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嗤笑了声,憋出一句话:“你还真是忘了。”
裴朝朝见状一哂。
她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一点怨气。
她脑子转得快,很快就又拆解出一点信息来。
她这位“夫君”不仅是她的旧识,可能还和她有不小的过节,毕竟如果不是她和他之前的关系水火不容到了断断不可能碰他的地步,那么他也不会在她要碰他的时候,说出“你还真是忘了”这种话。
就这个身份,还骗她说他是她夫君?
她觉得有趣,而且赵息烛刚才被她亲,也没有躲,还乖乖迎合,到了要进一步才又开始装清高。这人怕不是对她爱恨参半,表面恨得要死,但她勾一勾手指他又忍不住上钩。
她这一会,心里就大概把两人的关系分析好了。
但她没表露,她只反问:“你不是我夫君吗?”
假的夫君。
赵息烛在心里补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