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呢,去吗?”
林姰实话实说:“祝余想回学校走走看能不能找到灵感,我和她一起,其实我对高中没什么感情。”
学生时代对她来说,没有半分美好值得怀念。
“说起来,我们还同桌过两个星期。”
“不到两个星期,”裴清让纠正她,“是九天。”
林姰觉得智商被人碾压了:“你吃过哆啦A梦的记忆面包吗?”
裴清让低头看她:“我以为你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又觉得他的眼睛和狗狗的很像、甚至有点湿漉漉的。
她也以为自己忘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这个人结婚,原本如同平行线的两个人有了交集,她开始在不经意间想起高中的某些细节,那些点滴瞬间里,都有他的存在。
他们同桌那段时间,燥热的秋天还没过,但学校已经为了省钱关闭空调。
平时还好,就是午休时间趴在桌上睡觉会非常难受,头发黏在脸颊,额头总能留下红印。
她记得被热醒,惹人厌的光线里,身侧男生做题的侧脸认真,睫毛被镀了一层金灿灿的柔光,眉骨鼻梁起伏的轮廓是一道清冷俊秀的弧线。
被她这样明目张胆地注视,他淡淡睨她一眼。
她也不害羞,低声抱怨着:“好热。”声音也热得发黏。
男生没有说话,继续写题,估计内心已经在说她娇气。
第二天午休,脸颊似乎有风拂过,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分不清梦境现实。
在她左侧,男生左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休息,卷翘浓密的睫毛盖下来,漂亮得不可思议,右手却拿着一本习题册,在她脸颊边轻轻扇风。
似乎察觉自己在看他,他睁开眼,湿润的瞳孔像清透的玻璃球,没有一丝杂质,可眼神又很漠然,是决不允许人多想的冷淡。
和微风一起落下的,只有轻轻一句:“今天是不是不热了。”
毕业后再也没有记起的片段,现在想来画面仍清晰明亮,好像仍在赏味期限。
林姰难得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情,问裴清让:“如果我们那个时候一直当同桌会怎样?”
如果他们一直坐在一起,会不会高中就变得很熟悉。
变熟悉之后,会不会像那些情窦初开的小男生小女生,产生朦胧纯粹的好感。
那现在,她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个瞬间怀念高中,怀念某个人,学生时代不再单调枯燥、乏善可陈。
裴清让嘴角勾着,却没什么笑意。
高一开学之后,他没有想过会再遇见她。
所以即使班里还有空座位,他仍走向她,问她旁边是否有人。
班里很吵很闹,她已经在做数学题。
听见声音头都没抬,用毫不在乎的语气,说没有,你坐吧。
只不过同桌的第二个周,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我给你调一下位置。
他问原因,班主任说蒋政和林姰都是领导子女,人家父母交情匪浅,孩子的座位也想坐一起。又说,关于你学校里有些不太好的传言,你不要带坏班级风气,不要影响人家学习。
他无心顾及其他,只想快点赚到妹妹的手术费。
所以这一刻,对上林姰似有期待的视线,他轻声说:“不会怎样。”
附中的八十周年校庆比想象中隆重。
校门口拱门高高立起,供校友们签名的签名墙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祝余挽着林姰的手臂往里走——林姰不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挽手臂就已经是她这个好朋友的最大特权。
“你知道吗,我们高一的班主任被开除了。”
林姰都已忘记高一班主任姓甚名谁,不感兴趣的人和事从来都分不走她半分注意力,或许她这个人不止面冷,心也冷。
“教师编不是非常稳定的吗?”
祝余:“因为在校外高价办辅导班,还专门面向家里有权有势的学生,被人举报了,连带查出一堆问题。”
祝余是从小城镇考到这所省重点的,父母都是农村人,高一一开学拎着大包小包来送她。因为当天晚上赶不回去,又心疼住酒店的钱,就在车站外面坐了一夜,赶第二天的早班车回乡下。
当时班里是有贫困生名额的,助学金虽然不多,但是对于每顿饭吃贫困生窗口的祝余来说,足以解决她的温饱问题。
然而不是每个老师都有师德,班主任私心给了班里另外一个男生,男生成绩一般但脑子活络,深得班主任喜欢。
是林姰看不下去,在办公室把班主任说得哑口无言,说祝余每天吃贫困生窗口而男生刚买了新手机。又或者,是班主任忌惮她领导子女的身份,所以祝余拿回了本该给她的助学金。
想起什么,祝余又愤愤道:“他对着我们重拳出击,对着蒋政的爸妈又唯唯诺诺,蒋政妈妈说调位,就把裴清让跟你调开了。”
林姰:“什么时候的事?”
是她记忆缺失一部分吗?
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和裴清让调开,不是班里的统筹安排?
“那天我去办公室领助学金,”祝余记性很好,“蒋政妈妈说裴清让在校外跟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正经高中生不会去乐队兼职,她不想裴清让影响蒋政学习,让班主任把裴清让的位置调得远一点,别影响你和蒋政。”
这些事情,林姰通通不知道,如果不是跟裴清让假结婚,她或许也不会在乎,祝余更不会告诉她,毕竟无关痛痒。
可现在,心脏像是被什么闷声击中,她觉得很生气。
生气蒋政妈妈不经允许就代表她,生气班主任是不是口无遮拦地转述,担心那个本来就被苦难压着的少年、是不是在那一刻难堪又难过。
“其实根本原因是,裴清让不学习也可以毫不费力考得很好,大家都说蒋政死命学习都比不过,他只要看到裴清让心态就崩了,当然要离得远一点。”
林姰低声喃喃:“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告诉班主任她不想调位。
再告诉裴清让,我们一直当同桌
吧,我觉得能自己养妹妹的男生超级帅。
祝余很少见林姰有懊恼、后悔、或埋怨自己的时刻,她是她见过的最清醒也最冷静的人,遇事只会向前看。
“因为你只在乎成绩,什么都不能影响你,”祝余轻声说:“如果那年你没有出国,应该会去清华吧?没想到目标是国防科大的裴清让去了清华,目标是清华的你选择了出国,但最后你们还是兜兜转转走到了一起。”
林姰沉默下来。
如果不是蒋政妈妈从中作梗,她跟裴清让会一直都是同桌。
如果她大学没有出国,那她和裴清让会是交集很多的校友。
可是裴清让也说,不会怎样。
毕竟人家还有个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她在这瞎遗憾些什么,简直是自寻烦恼。
调试音响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校领导走上台,校庆拉开帷幕。
接下来,教育局领导讲话、校领导讲话,语气慷慨昂扬,实则引人入睡。
林姰有点想走。
只不过在她离开之前,人群中爆发一阵窃窃私语,紧接着掌声雷动,她百无聊赖看向主席台。
只一眼,视线就无法移开。
看清他人的那一刻,清越嗓音从话筒里传来,有些陌生,却更加磁性:“各位老师同学,大家上午好,我是14级毕业生裴清让。”
震撼人心的美貌,帅得人倒抽一口冷气。
记忆中好像也有一个这样热火朝天的上午,是距离高考的百日倒计时,讲话的少年眉眼冷峻惜字如金,还没让人看够就已经下台,背影清瘦高挑、腿特别长。
耳边有姑娘在低声感叹:“他上学那会的学姐学妹也吃得太好了吧!”
另一个举着手机录像:“他长成这样我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啊……”
裴清让发言简短,不愿多占用时间。
他今天的衣着也并不十分正式,单一件白色衬衫扎进黑色西装裤,没打领带,领口微敞,散漫而游刃有余,却在一群领导中间身姿挺拔、帅到犯规。
紧接着是提问环节,平时这人的专访超级难约全看他心情,学校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还是无偿,当然要充分利用。
“学长,当初您为什么选择芯片行业?我们国家的芯片行业一直处于落后状态。”
裴清让认真思考半晌,淡声回答:“缺钱。”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轻松,连带刚才声音有些发抖的小主持人也笑起来,这样的他不像遥不可及的公司创始人,倒像个逗人开心的温柔学长,笑起来的模样干净英俊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的嘴角弯着:“外国人能搞的,难道中国人不能搞?我偏要试试。”
“学长,您当初毕业之后,为什么选择回国呢?”
“我们班有个同学说,出得去不是本事,回得来才是本事。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当那清晰的字音透过听筒敲击在耳膜,林姰的心脏如同被人倏然攥紧。
这句话她说过,是在蒋政炫耀自己想去的学校、出国率有多高的时候。
应该……是巧合吧?
他总不至于因为她的一句话回国啊。
“学长,我们从您班主任的企鹅空间里,找到一张十年前的照片。”
礼堂的屏幕上的照片,是高考结束那天的教室黑板,大家写了高考之后想做的事情——打游戏、看演唱会、睡一天一夜、吃大餐、和好友去旅行,后面跟着每个人的名字。
“学长当时写的是什么?”
裴清让回头去看那张照片,屏幕的蓝光映在他可入画的侧脸,勾勒出清俊凛然的弧度。
“右下角。”
林姰抬眸。
屏幕右下角的字迹,没有署名,字体却足够俊秀。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藏着少年最热烈最青涩最纯粹的心事。
裴清让写的是:表白。
林姰久久盯着那两个字,直至画面消失。
原来,他高考之后真的想过表白,那为什么没有呢?
祝余戳戳她的手臂:“这下你安心了,你不是一心找个不喜欢你的人……”
他的确这样想,可现在心里有种异常憋闷的感觉在发酵,前所未有,难以形容。
她无法回答祝余的问题,只问:“找到灵感了吗?”
祝余眉飞色舞:“之前一直没想好男主在什么样的场景跟女主表白,现在想好了,就在学校校庆的时候,在他们曾经的班级,男主告诉女主他喜欢她。”
真浪漫啊。
十七岁的裴清让想好的表白,是不是也是这个场景?
校庆结束。
收获灵感的祝余马不停蹄回家码字,林姰则是等裴清让一起。
来都来了,如此热闹的场景里,她提出建议:“随便走走?”
裴清让应声:“好。”
二十七岁的自己走在十七岁走过的路上,好像在穿过时空隧道。
林姰问:“你会怀念高中吗?”
裴清让:“以前会,现在不会。”
林姰停住脚步:“为什么现在不了?”
“难道是因为,”她眯了迷眼睛,“以前喜欢那个小姑娘,所以怀念高中能每天见到人家,现在不怀念了,是因为不喜欢了?”
她说完,紧盯着他的表情。
而他只是伸手敲她脑袋,散漫扔下一句:“想什么呢你。”
看到“表白”两个字时的憋闷,在这一刻去而复返、不断发酵,重重压在心口位置。
林姰倏然意识到,在她问是否已经“不喜欢”的时候,她想听到裴清让说“是”、是已经不喜欢了。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卑劣的念头,甚至还有很多不该有的好奇,好奇他为什么没有表白,好奇如果那个女孩没有结婚他会怎么做。
林姰恨不得把心脏层层剖开寻找一个答案,也恨不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剥离扔进垃圾桶。
这种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太过陌生,所以心慌。
“为什么后来没有跟她表白?”她还是没有忍住问了出来。
裴清让居高临下睨她一眼,不带情绪地问:“要不要我把她联系方式推给你。”
林姰茫然:“推给我联系方式做什么?”
裴清让语气散漫,淡得不行:“因为你好像对她很感兴趣。”
林姰下意识就否认:“我对她才不感兴趣。”
“那就是,”裴清让压低视线,目光直白落在她的眉眼间,“对我感兴趣。”
他字音咬得很轻,却让她某根神经一下绷紧到极致。
那双漆黑暗沉的眼睛锁着她,似乎不容反抗也不容拒绝,是少见的强势和攻击性。
四目相对的刹那,像烈酒里的碎冰碰撞在一起。
林姰不是会跟人低头的人,目光不躲不避,迎着那道冰冷的视线问:“对,我就是对你感兴趣,不可以吗?”
裴清让无声勾了勾嘴角,没有细想她赌气似的回应里有几分真心,语气里有种认栽的无可奈何:“可以啊,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你那个时候真的想表白?”
“嗯。”
“怎么表白都想好了?”
“是。”
像他这样的高岭之花,表白的时候也会紧张、会腼腆、会胆怯吗?
林姰无从想象,问题已经过界,她却固执地想要知道:“表白的时候想说什么?”
上课铃声蓦然在耳边响起,却已经是他们毕业后的第十年。
午后阳光落在他身上,林姰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自己身侧穿校服的少年。
侧脸严峻,鼻梁挺直,嘴角平直不会笑似的,手里却有一本帮她扇着风的习题册。
在她们同桌的第九天,一切戛然而止。
记忆深处的少年长成清俊禁欲的男人,个子抽条,头发剪短,肩膀更平直宽阔,可是看向她的眼睛,抿起的嘴角,似乎仍有少年时的青涩干净。
裴清让看着她的眼睛,薄唇轻启,一字一句都清晰:“我喜欢你,请你考虑我。”
呼吸和心跳仿佛在这一刻被人攥在掌心。
直到他再次补充:“如果表白,我会这样说。”
空气重新开始流通,心脏仍然久久无法回落。
他们站的位置,刚好是高一刚开学时的那间教室。
窗帘被风吹起,一室阳光影影绰绰,他们坐过的位置是眉眼青涩的少年少女。
命运的际遇如此神奇。
十年后,她和他站在曾经的教室门口,听他说了一句不属于她的、我喜欢你。
周一,林姰卡点到公司打卡,心里一万个不想上班。
拿下合作只是开始,后续一堆工作等着她处理,更何况现在团队少了一个开发。她之前是开发出身,逼急了也能自己顶上,但实在是不合规章。
粥粥倒是眉眼兴奋,凑到她身边:“姐姐,果然是恶有恶报,远景上市后销量一片惨淡,还没陈万豪夸下海口的零头。”
“没什么名气还想卖高端车的价格,”赵然幸灾乐祸,“现在那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林姰倒是表情很淡,没说什么,虽然心里也会畅快,但归根结底是她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所以不管陈万豪失败还是成功,都跟她无关。
当务之急,是之前的开发人员被陈万豪撬了墙角,她要再争取一个过来。
午休时间路过研发部门,她满脑子想着怎么抓个壮丁,看到什么,目光顿时一凝——
一个上年纪的男同事,俯身在新来的研究生身后操作电脑,距离绝非正常社交距离,小姑娘躲得明显,男人直接揽上她的腰。
林姰用手里的文件夹敲了敲门,似笑非笑问了句:“做什么呢?”
男同事道貌岸然,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西装:“带徒弟啊。”
林姰冷声:“但你徒弟好像并不这么觉得。”
小姑娘涨红了脸,似乎快要哭了。
男同事低头看了一眼那女孩,无语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这样可就没劲了啊。”
“那怎样才算有劲,”林姰反问:“玩笑是吗?正好我都录下来了,发到公司群里大家一起看看?”
倒不是喜欢多管闲事,只是因为自己经历过,明白职场性骚扰发生时的茫然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