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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木鬼衣)


沈从之舌苔发苦,更是发不出声音。
周率典苦笑着,抚了几下沈从之的后背,继而使劲拍一下他的肩膀,站起来说:“如果我明日不幸遇难,麻烦你在葬礼上,替我向志怀道歉。”
沈从之点头答应,又握住他的手说:“常法,千万要小心。”
周率典却轻松的笑了。
“不要害怕,从之,人终有一死,能为希望而死,也算是我的光荣。”
然而徐志怀没有出席周率典的葬礼,仅仅为了准备国文课的随堂测验。
沈从之与张文景去找他。
他则淡淡地说:“我早说过,我是对的。”
十余年后的现在,民国二十七年,沈从之撑着一柄泛黄的油纸伞,游荡在细雨霏霏的山城,回忆起周率典临死前的那些话,不由悲从中来。
阴雨沉沉的寒夜,远近的景物全埋藏在雨雾内,看得人手脚发软。沈从之裹紧长袄,走在回家的路上,风钻进人的五脏六腑,吹得骨头散了架,往四面八方滚。天边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月的轮廓,沈从之来到坡下,望见坡路上有一束发抖的亮光。
靠近,他瞧见了一个被风撕扯的男人,高大并憔悴,傲慢且孱弱,佝偻着背,紧绷着脸,蹒跚、摇晃着往下走。
沈从之认出了那人,便停下脚步,石缝间的积水顺流而下,浸湿了他的棉鞋。
“徐霜月!”他喊他。“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徐志怀道。
“怎么没带伞?”
“出来的时候雨不大。”
“重庆的天,说变就变,尤其是现在。”沈从之走到他身边,又问。“你出来锁门没?”
“没。”
“哦豁,我家要被偷了。”
“沈从之,你换个地方住吧,”徐志怀咳嗽着说,“我出钱。”
“算了,”沈从之垂眸。“阿沁生病时,我问你借的那三千大洋,到现在还没还呢。”
“小钱。”
沈从之抿唇笑了一笑,没说话。
回到家中,房门虚掩,不似被贼人光顾。
沈从之点起蜂窝煤炉,煮一壶红糖姜茶。水开了,两人各自饮上一大碗,回屋就寝。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约莫十点光景,忽而有人捶门。沈从之披着棉袍去开门,来的竟是张文景。
他进屋,递给沈从之一包卤鸭,问他:“徐霜月呢?”
沈从之指向卧房。
“不是吧,你就住这破地方?”张文景环视一圈,指着隔音效果并不好的门板,笑道。“他也就跟着你住这儿?”
“小点声,”沈从之见状,摁下他的胳膊。
张文景顺势将两手荡到身后,手拉着手,连连摇头:“啧啧啧,从之,你混成这样,我一点也不奇怪,倒是徐霜月……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徐霜月居然也有今天。”
话未说完,徐志怀套着一件与吊楼格格不入的丝绒睡袍,走了出来。他左手拿烟盒,右手握着打火机,嘴里叼着一根已经点燃的细烟,随话音上下抖动。“你怎么跑重庆来了?”
“还能因为什么,”张文景耸肩,摊开手,问他讨来一支香烟。“徐州战况不顺呗。”
“武汉现在什么情况?”沈从之放好卤鸭,折回来。
“武汉?”张文景点起香烟,淡淡道。“武汉开战了。”

一种无需多言的紧迫压在众人心头。
良久的寂静后,最先开口的是张文景。他右手夹着烟,颇为夸张地耸一下肩,轻松地说:“行了,不说这些……我今天刚到重庆,你们不请我吃顿好的?”
沈从之顺着他,勉强笑了笑,道:“我可请不起你。”
“啧,哪能叫你请,要请也是他请。”张文景手中猩红的烟头一转,点向徐志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徐志怀点头答应。
待太阳落山,一行人乘车前往首都饭店。他们在窗边落座,点完菜,正聊天,徐志怀忽而瞥见一对衣着光鲜的夫妇,带着一个两岁的男童进来。女的是瘦高个,短发,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型,穿浅灰色的羊绒大衣,别一枚钻石胸针。
徐志怀立刻挪开眼神。
不为别的,因为那位妻子就是谢诗韵。
张文景也瞧见了她,一时有些意外。但他细想,也感觉正常,重庆的高档场所就那么些地方,他们同属一个圈层,总归会碰到。
谢诗韵似有所感,目光同样移过来,瞧见窗边的三人,显然吃了一惊。她同身旁的丈夫耳语几句,走到餐桌旁,叫一声“从之”,叫一声“张文景”。
张文景嬉皮笑脸道:“这么多年没见,诗韵是越来越漂亮了。”
“你倒是还和从前一样,油嘴滑舌。”谢诗韵笑吟吟说着,搭上张文景的肩。下一秒,她的视线扫到徐志怀,笑意蜕皮般淡去。
“哼……徐霜月,你还没死呢。”谢诗韵道。“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沈从之见状,连忙起身,挡在了谢诗韵与徐志怀之间。他温声道:“诗韵,你怎么来了?上回说的事……”说着,他做了个手势,有意将她引开。两人走到不远处,面对面,低声商量些什么。徐志怀侧目,看一眼,又心烦意乱地收回目光,结果眼神一转,正对上张文景。
“不是我说,你俩这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说。
“谈不上,”徐志怀垂眸,躲开张文景的视线,转而盯着光洁餐盘,盘中倒映出他的脸,一张消瘦的脸,下巴青白。巴掌大的空间,两张脸紧凑地挤在一块儿,难以呼吸。“我没有亏欠她的地方。”
“霜月,你不能这么说,” 张文景放低了声音。“当年的事——”
话音未落,沈从之折了回来。
张文景便及时止住话头。
不多时,菜端上来。三人要了两瓶花雕酒,沉默地喝着。吃到一半,收音机放完了爵士乐,滋啦的电流声后,是晚间的新闻节目:徐州沦陷,武汉开战,以及首都沦陷后,某妇曾在青天白日之下遭敌兵十七人轮奸……
结完账,几人乘车回去。张文景坐在前座,沈从之与徐志怀一左一右地进后座。车缓缓开动,天幕随之逐渐沉落。浓云被撕开一道缺口,将要塌陷般,洒下一阵急促的雨。
雨声沙沙,徐志怀手肘撑在车窗边缘,掌心盖住口鼻,开口:“从之……谢诗韵找你干什么?”
“没什么,就叙叙旧……我们也很多年没见了。”
对答间,来到一段漫长的上坡路,汽车爬坡,人朝后仰,后背紧靠在皮垫,心也不由地往上提了几分。
“呵,不管过去多少年,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徐志怀扶住车窗。“你不是说她结婚了,见过她丈夫没?什么样的人?”
“蛮好的,”沈从之说,“我也只见过一次,具体的说不上来。”
“我还以为她打算一辈子守寡,”徐志怀带了点挖苦的意味。
“霜月,”沈从之叹息,“她有她的苦衷。”
徐志怀一时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嘴唇微动,似是有话要说。然而汽车猛地前后颠簸,大约是遇上了被风吹断的树枝。待到车辆平稳,驶出坡道,徐志怀咽了下嗓子,冷冷地说:“是,全天下就没有你沈从之体谅不来的人。”
沈从之听闻,紧紧地皱起眉,但没去接他的话头。
很快,出租车停在吊楼前。雨仍在下。沈从之应是酒劲上来,下车时,不慎绊了一跤。还好张文景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徐志怀从后备箱取出一把大伞,帮两人撑着,上楼进屋。
张文景将沈从之扶到沙发躺好,然后去搬椅子。徐志怀甩掉雨伞上的水,打开电灯。“啪嗒”,屋内亮起,像洋人兜售的玻璃摆件,黄橙橙的玻璃中,装了两个瓷偶,便是他与沈从之。
椅子搬来,徐志怀坐到沙发的右斜方,张文景挨着沈从之坐。
沈从之人不大舒坦,瘫在沙发,时而咳嗽,时而擤鼻。张文景拍他的后背,咚咚咚的声音,似是在敲打木门。徐志怀坐在一旁静静守着他们,等着,取出香烟盒,衣服摩擦,摁下打火机,火苗窜高,烧着烟草,沉默……这该死的沉默,塞满了琐碎的声音。
“霜月,诗韵是一个弱女子,她不可能不嫁人。”终于,沈从之开口,嗓音低沉。“从前能供女子谋生的职位太少,现在又遇上战乱……哪怕她去当女教员,或是女接线员,勉强赚到了钱,也会被各色人等欺辱。这是没办法的事,不代表她辜负了率典。”
徐志怀头后仰,含着香烟说话,烟气一缕一缕地往外冒: “她既然不是率典的未亡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声音轻,一点怄气的意味。
“徐霜月,你我认识有十多年了。这十余年来,你有体谅过谁吗?没有。”沈从之自问自答,语调平静。“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自以为是。”
“你什么意思。”徐志怀所说的话比起疑问,更像是肯定。“你也觉得率典的死是我的错。”
沈从之靠着沙发,没吭声,唇角抿紧。
“霜月,时候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张文景见气氛不对,适时出来打圆场。 “从之喝醉了,我送他回房间。”说着,要去扶他。
“我没醉,”沈从之拨开张文景。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沙发,脚步不稳地站起。“你别问我,你问你自己。”
“少来这一套。”徐志怀手肘撑在扶手椅,手往上抬,头埋进臂弯,完全藏住了脸。 “你只用说是,还是不是……沈从之,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怨气。”
“怨气?不,我从没有怨恨过你。”沈从之摇头。“我只是觉得不值得……”他长吁。“霜月,这么多年过去,你对当年常法、对诗韵,就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愧疚吗?”
徐志怀听闻,身体紧绷。
面前那红豆大的火星映入漆黑的眼瞳,来回抖动,恰似一道流血的伤口。
“算了,我懒的多说。反正不管说什么,我们都是错,只有你一个人是对。”沈从之左臂撑在沙发,整个人近乎伏在上面。“你徐霜月就是这么一个人,无药可救……可惜,率典没能早一点看清你。”笑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要呕吐似的。
“我送你回房间。”张文景搀住沈从之。
徐志怀仍坐在原处,额头靠着手腕。他闭上眼,听见空落落的客厅里,响起几下细碎的脚步声,骤雨敲窗般的响动,笼罩了他,也将他淋湿。
太冷了。
“沈从之,你以为,率典死了……我不伤心吗?”徐志怀微微打着哆嗦,畏惧什么一般,说。
他仰起脸,嘴唇含住快要燃尽的香烟,缓慢地吸上一口。
沈从之听闻,停下脚步,连带张文景也停下。
“我只是不说……”徐志怀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烟雾霎时模糊了他的眉眼。“就像我那艘载满了工人的轮船,百来号人,半路被炸死了,政府连个交代都没有。我有和你们提过半句吗?没有。因为没意思。”
灯光直打在男人的头顶,因是弯腰,晕黄的光线从额前倾泻到背脊。
手肘支在油绿色丝绒布的扶手,香烟拿在指缝,红豆大的火星悬停在那张阴郁的面庞前,一闪、一闪……
“说了又怎样?”他点去烟灰。“说了,率典就能活过来吗?不会,都不会——”
“不是说与不说的问题,是你的问题……徐霜月,是你一直在逃避。”沈从之几步走回来,两手撑在沙发靠背,口气显得极为悲哀。“请愿从来是要流血的。这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徐霜月,你不能因为它流血了,就否认他,对他的牺牲不屑一顾……常法是伤心死的,你懂吗?他是因为你伤心死的。在他心里,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是他的知己!如果连你都不理解他,不支持他,他还能找谁?这才是最让我生气的地方!”
“正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活下来!”徐志怀将手搁在膝上,佝偻着背,一字一句道。“从之,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死了多少人?北伐军进沪那天你也在,你亲眼看到了,马路两边的电灯上挂满了人头。流血!流血!这二十年中国人流的血还不够多吗?可流血又换来了什么。你扪心自问,我们的国家,二十年了,有任何的改变吗?”
“你看,这就是你的问题。”沈从之仰头,深吸一口气,神情似哭似笑。“所以我才会替常法觉得不值……”
“我也替他感到不值。”徐志怀站起身,扔掉那点可怜的烟头,踩灭它。“从之、文景,你我都是经历过五四的人,我说的这些话,你们应当再清楚不过……军阀从不把学生的命当命,把百姓的命当命。袁世凯、段祺瑞、孙传芳、张作霖、吴佩孚,五四、五卅、三一八,直到今天,直到现在,过去不会,未来也不会……”说到这里,他大笑,哭一样荒唐且扭曲的笑脸。“中国、中国它实在太难改变了!做任何事,都要流血,甚至流了血、断了头,也没有丝毫用处。一千年前如此,一千年后亦是如此。 我失望过,你失望过,外面那些年轻人,他们终有一天也会失望——所以我才说,周率典白死了。我劝过他,他不听,他非要去,他活该,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活该去死!”
“说够了没?” 沈从之昂首冲上前,抬脚向他踹去。“徐志怀,我日你个仙人板板!老子忍了你十三年了,再忍就真成龟儿子了!”
“从之,从之!”张文景一把拽住他胳膊,强行拉回来,“霜月还在生病,他脑子不清楚,你别跟他计较。”接着一转头,对徐志怀吼。“徐志怀,你少说两句!从之喝醉了,你也喝醉了?”
沈从之一个踉跄,顺势跌坐在沙发。
“徐霜月,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被抽筋拔骨般,他深深弯腰,右手摁在胸膛,要把心挖出来给他看一样,喘息说。“率典牺牲的前一晚,你俩吵完架,率典来找我,他说,从之,你别对霜月有意见,他就是那个性格,我不怨他……只不过,我以为徐霜月是我的知己,他应该懂我的。他以为你懂他,徐霜月,他以为你能懂。”沈从之复述着,潸然泪下。“就因为他的话,这么多年,你为了逃避率典的事,不联系我和承云,我一点没怪过你。我对自己说,霜月人是很好的,他就是那个性格。”
“可是……五四是呐喊,呐喊之后是彷徨,彷徨彷徨——你徐霜月不能彷徨一辈子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巴山夜雨 (五)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想看到周率典心口他妈的被打了一个洞,躺在医院里,身上盖着白布吗?你以为我想让他死吗!”徐志怀青筋暴怒。“但他不听我的,他个贼笨佬、鞋荸荠非要去,我没办法。我只好对他说,你周率典想去死就去死!我拦不了你,你去死,死了最好,等你死了就能证明我说的话才是对的!——沈从之,该死的、该死的!我居然是对的!”
“对?对在哪里?对在常法死了,躺在医院,你一眼不看转头就走?对在你身为他最好的朋友,不去参加他的葬礼,躲在寝室复习功课?徐霜月,你个龟孙,你简直无药可救!”
“我无药可救?”徐志怀哈得笑了声,血气上涌。“沈从之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你一个南洋公学出来的高材生,沦落到这个破地方当一个破中学教员,当年阿沁拿她的嫁妆钱供你读大学,你对得起她吗?”
“你再提一句阿沁试试?”沈从之拍案而起,右手一捋左手的袖子。“徐志怀,你别以为老子怕你!”
张文景见状,一个箭步冲到沈从之跟前,张开双手,挟住他的胸膛,手肘卡在腋下,将他使劲往回推。
“张承云,你给老子滚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沈从之挣扎,身子朝左扭,要推开他。
两人扭到一块儿,左手推右手,右手拨左手,简直像在面对面打太极。
“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周率典都死了十几年了,我们三个的岁数加在一起都要一百岁了,都给我消停点!”张文景忍无可忍。“册那,吾宁受伐了你两个乡下人了,能不能讲点文明!”
“那阿姆希匹,你个小赤佬闭嘴,这里有你什么事。”徐志怀火上添油道。“我哪句话讲错了?沈从之你混成这个鬼样子,还有脸来教训我!”
话音刚落,沈从之就一脚踹在张文景的小腿,长衫的袖子糊到他脸上,两臂突然使劲,撞倒了他。张文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没来得及翻身,沈从之就冲到了徐志怀跟前,朝他脸上狠狠来了一拳,然后再来一拳。徐志怀踉跄着后退几步,却并不还手,又红着眼睛挨了他的下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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